趙皇後聽到消息的時候還不敢相信,直到派出去幾波人打聽回來,最後消息一致,這才確定了許安澤真的被禁足了。


    她坐立不安,又讓宮裏的內官去向在殿前伺候的鄒慶打聽消息。


    終於在午膳過後,鄒慶親自跑了一趟鹹寧殿。


    趙皇後看見鄒慶來,也不顧禮節,立即讓人把他帶進來,劈頭就問:“鄒大監可是知道些內幕?”


    鄒慶先是欠身一禮,隨後回話道:“回皇後娘娘的話,老奴是怕這些小子回不清楚這才趁著陛下午休的時候親自跑一趟。皇後娘娘問的話,其實老奴也不清楚。陛下問事的時候,沒讓奴婢們進去伺候。等陛下喚老奴進去的時候,已經下了禁足的指令。”


    “這麽說,連你也不知道太子到底為何禁足?!”趙皇後愣愣地問道。


    鄒慶欠身:“恕老奴無能,不能替皇後娘娘解憂。”


    趙皇後不死心,又問道:“在這之前,可有誰進了勤政殿?!”


    鄒慶回話:“一起開始是工部尚書李大人與戶部尚書郭大人在殿裏與陛下議事,後來清王殿下覲見之後,陛下才招了太子殿下過去。”


    鄒慶實話實說,東陵帝召見誰去勤政殿,說了些什麽,宮門處都有記載。即便是他不說,趙皇後也能查到。對於這些事,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鄒慶心裏門清。


    他親自來回了話,趙皇後就不會一直派人去禦書房打聽,免了後麵諸多麻煩的事情。


    鄒慶在東陵帝身邊伺候了這麽多年,對東陵帝的脾氣秉性還是比這些後宮的妃子更了解。


    東陵帝不會輕易動怒,他雖然很反感太子八年來的執政手段,可隻要不觸及帝國之根本,他更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在清理軍權,複位皇權這件事上太子許安澤有功勞在身。這些年推行新政,許安澤雖然經常與他有意見相左的時候,可到底還是為了民生著想。


    所以在東陵帝繼位的這九年裏,國泰民安,百姓休養生息,國政穩定。即便是對太子行為不滿,也是他個人的事情,從來也不會上升到國本。


    東陵帝是跟著先帝一起打天下的謀臣,他深知兵權對於一個帝王的威脅。


    當年先帝許淵能夠揭竿而起,正是因為他盤踞北境,手握北境三十萬大軍兵權。在這件事上,東陵帝更忌諱手上有兵權的許安歸而不是太子許安澤。


    不然以許安澤囂張的做法,東陵帝不可能忍他這麽久。


    今日東陵帝下令禁足太子,那就一定是太子做了觸犯東陵帝底線的事情。


    這不禁讓鄒慶回想起許安歸剛回許都時候,禦史台參奏的許安歸在許都豢養親兵,意圖謀反的事情。


    那件事鬧得很大,最後在許安歸收複南澤的光環下草草收場。


    若那件事隻是為了栽贓,多半就是太子所為。


    現在細想起來,恐怕就是因為太子手上確實豢養了一些人,那些人手上確實有北境武器,這才能把證據鏈做得完整。


    那件事東陵帝一直懷疑是太子所為,可苦於沒有證據,才沒有追查下去。


    是了,多半是這樣的。


    鄒慶在東陵帝身邊從不多話,他推斷出的事情,從不會亂說。所以即便他知道許安澤是為何而禁足,也不會不知輕重地告訴趙皇後。


    太子許安澤眼看有日落西山之勢,即便鄒慶在東宮明裏暗裏吃了不少苦頭,現在不落井下石,便已經是他對許安澤最大的仁慈。


    他從鹹寧殿出來,回到東陵帝的寢殿,小心伺候著。東陵帝剛醒,他便主動把剛才趙皇後找他去問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稟了。


    東陵帝睨著鄒慶,道:“你覺得太子有沒有謀反之心?”


    鄒慶頷首,回道:“天下事,都在陛下心中,又何須老奴多言?”


    東陵帝望著他,許久才放緩了聲音:“你這個老狐狸啊,眼下這局勢,就是他們幾個大爭。你誰也不說,誰也不幫。等孤歸西之後,你可怎麽辦?”


    鄒慶腰彎得更深了,回道:“那老奴就自請去替陛下守皇陵,十年、二十年,老奴這輩子都隻是陛下的奴才而已。”


    東陵帝難得鬆了眉宇,臉上沒有笑容,語氣卻是輕快了不少:“替孤更衣吧。”


    *


    何宣自從成為太子府的詹士,就一直住在東宮。


    他被帶走的時候看見禦林軍押著許安澤從禦書房方向走來。他蹙眉,望著許安澤,眼底竟然有一絲讓人不易察覺地複雜情緒。


    可許安澤抬頭看他的時候,何宣又變成了那個無欲無求的謀士。


    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何宣甚至都不知道東陵帝到底為何禁了太子的足,他更想不到為什麽自己也會被牽連下獄。


    可他一點都不意外,當他決定要成為東宮幕僚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所有的身後事。


    他沒有成婚,沒有孩子,但是無牽無掛這詞並不能用在他身上。一個真正無牽無掛的人應該遁入空門,而不是在東宮,輔佐即將掌管這天下的儲君。


    刑部大牢陰暗潮濕,牢裏大部分地上有水窪。若沒有幹草鋪墊著,根本坐不下去。


    何宣被推了進去,他隻是踉蹌了兩步,便回身看著獄卒把大牢門給鎖上。


    他沒有找地方坐下,隻是走向牢房裏臉盤大的窗口,看著窗外天空中緩緩飄過的白雲以及湛藍色的天域。


    “何詹士還真是如傳聞中一般風輕雲淡。”許安桐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何宣的身後,用他慣用的輕柔聲音,打趣著身處牢房中的何宣。


    何宣回過神,回頭看向許安桐,神色淡然:“我一直以為我的對手是安王殿下。”


    許安桐負手而立,身子挺拔,與許安歸相似的臉上出現了幾分瑰麗的笑意:“是我,你很失望嗎?”


    何宣搖頭:“是誰我都不失望。太子殿下已經窮途末路,我心裏清楚。”


    “你這麽聰明的人,換一個人輔佐不是更好?”許安桐似乎有邀約的心思。


    何宣望著許安桐:“換誰呢?是您麽,清王殿下?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我還有機會回頭嗎?”


    許安桐道:“我覺得,以你才華,參加科舉,進入翰林院走正常的仕途,未必不會有大的建樹,可你偏偏選擇了許安澤,這讓我很意外。”


    “鄙人資質粗陋,不堪大任。”何宣微笑著,頷首,望著地麵一汪水。


    “這麽說,你是鐵了心要與太子共進退?”許安桐眼眸微眯,聲音清冷,“絕不後悔?”


    “是。”何宣點頭。


    許安桐似有惋惜之意,但沒有過多的表現,隻是轉身,向外緩步走去,碧色的錦服在他腳邊輕輕綻開。


    他輕聲道:“既然你不後悔,那便自我了斷罷。我留他一世清名,說到做到。”


    何宣閉上眼睛,緩緩跪下,朝著許安桐離去的地方,三叩首,道:“多謝清王殿下。”


    一個時辰後,刑部大牢回稟,說何宣撞牆自盡了。


    *


    何宣自盡的消息沒有遮攔,不過是幾盞茶的功夫,就傳到了宮裏。


    趙皇後與太子本來以為可以依靠何宣,再次脫離險境,不曾想他居然在牢裏自盡。已經是臨近夜晚,宮門要下鑰。趙皇後想找人進宮商議太子廢立之事,也隻能等到第二日宮門大開。


    許安澤則是坐在書房裏,忐忑不安。


    何宣死了,僅憑他一人要如何才能在朝堂之上安然無恙?


    今日既然出了這事,東陵帝把他禁足,定是已經打定了要在朝堂之上談廢立太子之事。許安桐……許安桐……這事一定是許安桐的手筆。


    他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奪嫡的心思?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他在外麵豢養了一些人?


    許安澤想不明白,揚手就把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推在地上。


    東宮的內官已經被鄒慶全部換成禦前的內官。


    聽見門裏許安澤發瘋,內官們也沒有動容,隻是動了動眼珠,便又繼續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


    夜幕降臨,東宮裏麵點上了燈火。


    守在東宮門口的禦林軍看見許安桐緩緩而至,抱拳欠身:“清王殿下。”


    “刑部有些事情,我需要問一問太子殿下,”許安桐攏著袖子,睨著門口的禦林軍。


    “殿下隨我來。”禦林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便帶著許安桐進了東宮。


    東宮是僅次於東陵帝居住的宮殿,裝潢的富麗,到處都是紅木金雕,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外國進貢而來的稀罕物件。


    這是許安桐第二次進入東宮,他望著四周象征著獨一無二身份的裝飾,淡然一笑。


    來到書房門口,許安桐輕聲道:“你們退開,我要問太子殿下的是機密。”


    內官們在禦前,極其懂事,知道這事他們不能聽,便魚貫地向外麵站了站,距離不遠,卻聽不見書房裏的聲音。


    許安桐推門而入,腳邊一塊破碎的硯台,歪在那裏。


    許安澤目光犀利地盯著許安桐,厲聲道:“你還敢來見我?!”


    許安桐回過身,合上門,問道:“我為何不敢?”


    “你栽贓我!”許安澤指著許安桐,“那些人明明是你指示他們去打劫軍資,不是我!你就是想利用他們讓父皇厭惡我!可是我告訴你,許安桐,太子的位置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你想搞垮我?!哈哈哈……癡人說夢!我在許都八年經營的人脈,豈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栽贓?”許安桐輕笑,“那些人不是你養的?我隻不過是用了你的印章,給他們發了一個命令而已,他們聽從的是你的指揮,他們是你的親衛。我隻不過是把你做過的事情,重新擺在陛下麵前而已。這些年,你做的栽贓嫁禍的事情還少嗎?”


    “嗬,”許安澤冷笑,“你終於不裝了?在所有人麵前裝得跟一隻乖順的小羊,其實是隻披著羊皮的狼!你終於忍不住,漏出你的獠牙了?!我以為你跟許安歸關係有多親密,結果,你還不是把他當成了你墊腳石?從你去南澤的時候,我就應該覺察,你想要的不僅僅是留在許都這麽簡單!”


    許安桐緩步走到許安澤桌前,麵目逐漸變得猙獰。


    他恨聲道:“我想要的,當然不是那麽一點!我能走到今天這步,都是被你們逼的!八年前我不爭,你找了借口讓我去西域之番,我的妻重病而亡。寧國公府壽宴,你把郭若雪的死栽贓給安王妃,那些銀子借解和之手,栽贓給許安歸。你意在拖我下水,想讓我跟你一起逼死我的親弟弟!即便我不願意,我也會因為解家不得不參與到這場爭鬥裏!你們明爭暗鬥,你們想要儲君之位,就要所有的人都為你們陪葬?!今日這事,是我不爭才讓你們得寸進尺!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許安澤!我留給何宣全屍,已經是我最後的仁慈!而你,我必會要你不得好死!”


    “笑話,”許安澤仰頭大笑,“我是東陵太子,是皇後的嫡子,是你們的大哥!論嫡論長,我都是東陵最合法的繼承者!而你們,用盡心機想要扳倒我、壓到我,才是不正之風!隻要是違背倫常綱理,朝堂上那些老夫子,自會找你們說清楚!你以為僅憑一兩個鄉野村夫說辭就可以讓陛下廢了我!?許安桐,你真的太小瞧那幫老不死的力量了!”


    許安桐逐漸收斂呼吸,壓製住了自己即將崩塌的情緒,他在人前從來都是一副春風和煦的模樣,他唯一不能自控便是清雅的死。


    看著許安澤如此囂張的笑著,許安桐覺得可悲可歎。


    今日他來這裏的目的,那便是要許安澤償命。今晚月還未出,烏雲蔽日,正是談事的好時候。


    許安桐頷首,笑聲漸起幽幽歎道:“若我說,你現在擁有的不過就是南柯一夢,你當如何?”


    許安澤愣住了。


    他不在乎許安桐用什麽手段陷害他,無論許安桐做什麽,都改寫不了他是嫡長子的事實。他毫無畏懼,隻要他身份正統!


    可許安桐在一邊,隻是用憐憫的目光望著他,好像是街邊乞討的乞丐,問路人所要吃的,路人投來的目光一般。


    在許安桐的眼裏,他就是那個衣衫襤褸乞討者。


    他乞討的,是東陵人人夢而不得的九五至尊之位。


    “你說什麽?”許安澤心中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驟然升起,他望著許安桐滿眼的憐憫,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你說什麽!你給我說清楚?!”


    “你知道何宣為何自盡嗎?”許安桐忽然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


    許安澤不知道他要說什麽,隻能瞪著他。


    許安桐輕歎一聲:“何宣本來應該可以走科舉,進翰林,成為國之棟梁。可他為了他的親弟弟甘願隱姓埋名,致死不悔。許安澤,你難道就沒有疑惑過嗎?以你之品德,何德何能能讓一個如此聰慧的人在你身邊毫無怨言、不求回報的為你謀劃,為你布局,為你鋪平蹬上皇帝寶座的道路嗎?”


    許安桐這話說完,許安澤的腦子就已經不會轉了。


    他鬆開許安桐,緩緩地走向書桌,細細品著許安桐方才那句話裏包含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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