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同岑開致說著話,但岑開致總覺得他懷裏揣著事兒,就湊了過去,道:“怎麽了?在想什麽?”


    江星闊腦子裏一團亂麻,線頭在哪卻找不到,聽得岑開致問他,就將心中困惑猜疑道出。


    “趙書吏經手的銀子是樁懸案,沈平好似是軍中出身,更有可能是殺害趙書吏的凶手,若坐實了,就意味著趙書吏之死與軍中有關。”


    江星闊說著看向岑開致,馬車搖晃,他的目光卻愈發凝重。


    “你家和鄒家下貨入市的稅收都由趙書吏管著,所以你家船舶上的貨物價值幾何,他一清二楚,偏偏沒貪墨那年,船隻失事,有沒有這麽巧?”


    岑開致順著江星闊的話去想,一時間忘了呼吸,半晌猛吞一口氣,哽咽道:“趙書吏的案子,當年是誰辦的?”


    “倒是近在眼前。”江星闊道。


    江海雲剛睡著,被人從鬆軟的被窩的請出來,也虧得他好脾氣,穿了件外衫就出來了。


    “這個案子我記得牢,銀子沒找到。”關於這案子,江海雲知道的還不比江星闊,江星闊聽了半天,擺擺手叫他去睡。


    看出被嫌棄,江海雲有些委屈,道:“等回了臨安,我讓手下人把卷宗找出來給你送去。”


    江星闊沒把希望放在江海雲身上,見岑開致有些鬱鬱寡歡,就道:“在明州港,船是在自家船塢修繕,不過那一批貨物是去南洋,會不會是在廣州府被人做了手腳?”


    岑開致凝眉想了一想,卻道:“廣州府,手能否伸得那麽長?到底在明州,自家船塢又如何,未必是鐵板一塊。”


    她的話不無道理,江星闊點點頭,幹脆利落的道:“去船塢查查。”


    明州的吃食離不開海鮮,到了這三麵鄰水的半島上,更是滿桌的深海之味。


    “東家厚道,我們這船工大多待得久……


    管事正同江星闊說著話,忽然桌上就砸下一大盆海鮮來,小蠔、扇貝、青口、墨魚,還有海蝦和花甲,全是活的,還能瞧見貝類的觸角在微微的顫動,底下有一圈炭,不放水不放鹽,切些薑絲蒜末撒上去炙烤就行了。


    島上風大,擺了個炭盆在桌上,倒是不熱,各種貝類鮮得噴水,顫巍巍開了口,裝著一口嫩肉鮮汁等人品嚐,海近在眼前,而海的香氣更在舌尖。這些海鮮臨安倒也能吃到,不算十分稀奇,就是味道鮮美出奇,渾不是人工香料可以補足的滋味。


    其中有幾隻烤海螺煞是少見,挑出來的肉足有一根指那麽長粗,嚼起來很是彈韌,就是有點費腮幫子。這裏的小蠔吃法也有些奇特,與一枚雞子同在蠔殼上烤,蠔肉白嫩,雞子紅潤,兩者皆是肥嘟嘟的,瞧得出是極新鮮的。


    其味也是絕頂的柔嫩鮮美,江星闊擱下筷子,打算淺嚐輒止,就見眼跟前又落下一枚,岑開致眨眨眼,仿佛隻是無意,並不曉得這東西多吃上幾個,怕是要補得流鼻血。


    那船工笑嘻嘻的說:“大人,這可是好東西,您得多吃些。”


    “放什麽狗屁!”管事白了那粗手重腳的船工一眼,繼續道:“不過也有走人的,我就記得……


    說話間,又一大海碗的龍須菜魚丸粉湯磕在了桌上,龍須菜好似黑綢,手打魚丸又似白珠,這些粗煮的海味倒也有幾分色與味。魚丸白胖胖的浮了一層,岑開致喜歡這湯菜,一連吃了幾枚,就嚐出其中有兩種口感,鯊魚丸軟綿綿的,鰻魚丸十分彈牙,咬下去有種脆裂感,鮮出一股子奶味。


    管事就剩個眼白了,那船工還挺混不吝,大大咧咧的對江星闊道:“大人可喝酒?島上的有祛風寒的虎骨酒,可烈,辣口!”


    江星闊還沒說話,就聽岑開致道:“我們就不喝了,你給那兩位拿一壇吧。”她指了指荀海和魯八,那船工應了,對岑開致道:“大人,娘子趁熱喝湯,可鮮。”


    菜上齊了,耳根也總算落了幾分清淨。管事的歎氣,掬淚道:“跑船的性子燥,脾氣大,難管得很,說他還跟你拍桌子踹凳子呢。您別見怪。”


    江星闊倒沒覺得什麽,這人顯然是一把粗嗓子,對誰都這樣,也就談不上不敬重。


    管事的拿著冊子,手指蘸了蘸唾沫,看著上頭的名錄,道:“沒聽說他們走了之後發大財啊,也都還在明州呢。大多是犯了風濕,身子不行了,實在不好在島上繼續住著了,東家厚道,有些都給另派了差事。”


    “張阿狗不是在這幹了倆月就滾蛋了嗎?後頭還娶婆娘呢。”那船工與荀海、魯八二人很對脾氣,正蹲在一塊碰碗喝酒,聞言嚷嚷道。


    “人家哪是自己走的,不是被你打跑的嗎?”管事見江星闊勾手指,就把冊子給他看,張阿狗來的日子在船隻出海前,走的日子在船隻出事後。


    “他罵我娘,還說我姐壞話,聽了不揍他,那是烏龜王八蛋!”聽這船工所言,張阿狗似乎是故意鬧事好有個借口離開。


    江星闊記下幾個有嫌疑的人名遣魯八去查,魯八這些時日把府衙也摸得透徹,費不了多少工夫


    。


    岑開致正烹一盞茶時,魯八回來了,道:“大人,咱們慢了一步,那張阿狗哥倆因盜竊官糧被流放了,家裏女人也都四散改嫁了,更有怪事兒,那張阿狗和管貢院考場的皂吏是親哥倆!”


    茶盞翻在炭裏,一下熄滅了炭火,騰起一股刺鼻的煙氣,岑開致回過神來,揮手示意江星闊不用相幫,拿了火鉗把茶盞撿出去,道:“你的意思是,在船塢行蹤可疑的張阿狗和張屈在貢院賄賂的皂吏是親兄弟?”


    魯八點點頭,看著岑開致的目光有些發怵,又趕緊對江星闊使了個眼色。


    岑開致唇邊醞釀出一個難以置信的冷笑來,道:“若與張屈有關,他那樣的死法,豈不太痛快了些?”


    “考場賄賂皂吏一事,雖要些門道,可張家如今潦倒,不覺得像是從此事中獲利的樣子,張申候補了一個翰林院差事,月錢折了米糧才得一鬥,張家的產業也就那麽多,若有私藏,瞧著也不大可能。而且曲氏的母族將張家告了,強行討回了她遺下的嫁妝,張家如今日子不大好過,年前還遣了一批下人走,因那是年關,遭了不少罵。”


    這關口,江星闊居然沒有順著岑開致的意思說,魯八覺得他實在是不懂女人心,一個勁的擠眉弄眼,示意他說錯話了。


    岑開致看見他臉皮一抽一抽,瞧著很不對勁,關切的問:“你怎麽了,可是方才跑得太急,叫冷風打臉了?”


    魯八抹了把臉,尷尬的搖搖頭。


    岑開致聽了江星闊一番話,問:“你都留意著張家呢?”


    “張申畢竟入仕,以他之心性,若是爬高了,定然要對付你我,可不得留意著?”江星闊理所應當的說。


    岑開致想對他笑一笑,可心裏沉甸甸的,嘴角也牽不起來,江星闊道:“無妨,現成的線索就在咱們對門住著呢,回臨安找沈平。”


    明州這案子,抓貪腐要緊,尋銀子更要緊。黃侍郎攜上意逼著江星闊,使他除了分出點心思查當年岑父一案的疑處外,他幾乎都在大牢裏盤問逼供,一連幹了半月的髒活,總算將銀子的去向挖出近半,黃侍郎已是大喜過望。


    黃侍郎也注意到當年趙書吏的案子,見江星闊也有興趣的樣子,頗大度的將一應的卷宗文書都交給他了。


    江星闊不動聲色的接了,並未叫他知曉自己的猜測。在明州的這些日子,江星闊越是查趙書吏這個人,越是覺得他查無可查,那些消失的銀子在他身上沒留下一點痕跡。


    趙書吏這人沒什麽耗銀子的愛好,花鳥魚蟲,不喜;古玩絲竹,不擅。


    四時常服,不過六套,一日三餐,素菜魚蝦,起居伺候,唯一老妻。如鄒世伯所言,在衙門做書吏也是勤勤勉勉,比之邱書吏還更清廉。


    如此說來,除了教子無方之外,實在沒有別的缺點。


    第102章 菜肉粥和蝦蟹粥


    天, 說涼就涼下來了。粥鋪冷天的生意要比夏日裏多出一兩成,誰不樂意起一大早,在寒風中哆哆嗦嗦的時候,能喝上一碗稠稠糊糊的熱粥呢。


    大理寺遣人來要了一桶菜肉粥, 一桶蝦蟹粥, 胡娘子笑著應了道:“午間熬好了, 我就讓人送去。”


    人走後, 胡娘子笑容稍收, 見舍七趕著驢車從弄堂裏出來,忙叫住他, “午間替姐姐我送一趟粥,我也記你工錢。”


    “這倒沒事,”舍七有些為難, “隻是那個時辰, 我不一定能回來哩。沈大哥忙著呐?”


    說話間就見沈平走了出來, 道:“你忙去,我自己能送。”


    胡娘子欲言又止, 沈平道:“你還真當我是老鼠進貓窩, 大理寺同咱們是街坊, 有買賣往來不稀奇。”


    雖是這樣安慰胡娘子的, 沈平心裏多少有些不好對人言的怵意。


    了卻前塵往事, 沈平徹底在粥鋪安頓下來了,胡娘子在前頭待客,他自去後頭熬粥,日子悠悠如流水, 又如這一鍋鍋的粥水。


    粥鋪的廚房裏除了一個滾著白粥的大鍋外, 還有十幾二十個煲著各色粥水的大砂鍋, 粥麵上滾出泡來了還不算,得用勺沿著鍋壁將底下的粥水攪上來,沸騰平息一陣,再慢慢咕咚起來,這樣熬出來的粥才會濃稠綿密。


    蝦蟹粥的底味來自膏蟹和蝦幹,也可以加些香菇丁、薑絲、芫荽,自打岑開致有路子買到好而廉的幹墨魚足圈後,胡娘子也往裏頭加了這一味,畢竟能吃蝦蟹粥的人家,一般都不介意多一文少一文的。


    菜肉粥的滋味要平實許多,很家常,鹹肉是胡娘子自己醃的,不麻煩,抹了鹽巴放著就行,鹹肉切片,鮮肉剁沫,各有風味。菜則依著時令來,水芹、薺菜、蕪菁、繁縷、豌豆尖、晚菘等,自家吃的時候將菜肉粥盛到小鍋裏,澆上蛋液,等粥裏開出黃花來,盛出來落兩滴香油。


    沈平自己最喜歡吃這一碗粥,尋常味美,求之不得。


    菜肉粥沈平留了淺淺一鍋底,等著自己回來的時候做午膳吃了,他將兩桶粥提到車上,道:“我去了。”


    胡娘子破不開一粒銀子,正去櫃裏尋剪子絞開,見沈平推起板車,她有心要囑咐幾句,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麽,隻道:“好,早些回來。”


    午間食肆的買賣正熱,岑開致不在的日子裏,胡娘子眼瞧著阿娣、阿囡瘦了一大圈,勉強持住了生意,不過人還是神采奕奕的,沒砸招牌。


    等岑開致回來,天也涼快了,上了幾道新菜,驢車趕趟又忙活起來。


    就是這幾日賣的臭豆腐味不大好聞,這玩意吃著是香,可聞得人未必都喜歡,氣味更是混了胡娘子的粥香,可她受了岑開致太多好處,也不好意思說什麽。


    一早,岑開致就讓阿囡送來一篾子金黃四方小塊的臭豆腐,說是不要銀子,豆腐炸了,灑些細鹽,外脆裏嫩,又有滋味,佐了白粥正合宜。


    這豆腐真是奇怪,湊近了根本不覺得臭,反而是香哩!一上午靠著這臭豆腐,白粥多賣出去一鍋!


    午市稍歇,胡娘子立馬解了腰裙,去食肆訂炸豆腐了,白占人便宜的事兒她可不幹。


    食肆剛備上晚市要外送的菜,如今店裏忙,倒也還招呼人堂食,隻是不好點菜單做了,今兒後廚出哪些菜,隻在那裏頭選。


    雖是如此,堂食的買賣也還很不錯,因為走得是薄利多銷的路子,在店裏吃更省得一份跑腿錢,偶爾還能嚐到岑娘子親手做出的新菜,請他們白吃提意見哩!


    臭豆腐裝在一隻隻小砂鍋裏送到各家茶館酒肆之中,舍七繞了一路再收回來,食肆的幫工在井邊圍了一圈,忙著洗了鍋子晚市還得用呢。


    “致娘正睡呢。今日出了好些新菜,她累了。”公孫三娘道:“咱們就是倆對門,豆腐本不值,不該收你的,不過這菜挺費油,夠柴火油錢就成了。”


    “做買賣不收銀子哪能行?”胡娘子說定了這事,就回去了。


    公孫三娘伸了個懶腰,就瞧見楊鬆在院門外衝他招手。


    她走過去,就見楊鬆手裏捏著塊蒲桃褐的巾帕,笑著道:“這是好料子裁剩下的,做個包巾正合適。我瞧著你頭上那塊也該換了。”


    公孫三娘斜眼瞅他,到底沒繃住笑,隨手就解了頭上的包巾,換上了這一塊。


    蒲桃褐不濃不淡,不豔不素,正正好就是秋日裏溫厚的顏色,襯人也襯裳,楊鬆盯著她笑。


    倆人都忙,難得抽空溫存片刻,就見胡娘子又回來了,麵有急色,又逼得自己露出笑來,“致娘她,她還沒醒?”


    公孫三娘不解的說:“胡娘子,你回去還沒半盞茶的功夫,她當然沒醒了。”


    胡娘子擰著帕子,還是不走,她素來爽快,也不知是為何。


    公孫三娘將包巾的結塞進髻裏,倒也不生氣,隻道:“幾塊豆腐,我還做得了主的。”


    岑開致不是個獨攬大權的性子,她能幹也會躲懶,若不是她素日裏就放了權,叫底下人曆練多了,在明州這段時日,食肆也不會經營的這般妥帖。


    胡娘子很不好意思,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就,就是,平郎去大理寺送粥,個把時辰了還沒回來呢。”


    楊鬆曉得他們夫妻倆感情好,與公孫三娘相視一笑,帶點打趣意味,道:“哦,是這緣故,不打緊,我也要去送炒貨呢。幫你問問就是。”


    大理寺不是待客的地兒,但偶也有要備茶盤點心的時候,蚊子腿也是肉,文豆就把這樁買賣要了過來,同別家論生意,說自己還往大理寺賣哩,多少體麵!


    進大理寺這種地方,楊鬆還挺自在,往前頭倒幾年,誰能信他一個山裏漢能在大理寺昂首闊步的走。


    在大理寺賬房處結了銀子,楊鬆又去找泉九,泉九是江星闊手下的人,辦差在一個院裏,進出有守衛。


    楊鬆本想找阿田來打聽,出來的卻是泉九。


    一見他嚴肅的麵孔,楊鬆不由自主的弓了弓背,泉九招呼他到一旁樹下說話,道:“你回去同胡娘子說,此番是請沈平一道來辦案子,看在街坊麵子上沒聲張。叫她別哭,別鬧,別胡亂打聽,別去告饒求情,安生些忍過幾日,末了總會給她一個交代。”


    楊鬆雖鈍,可有一點好,從不自作聰明,沒再多問一句,隻將這話一字不落的同胡娘子講了,胡娘子順著牆癱在地上,楊鬆把她拽起來擱到椅子上,笨拙的安慰了幾句。


    讓沈平送粥去大理寺是個幌子,沈平一進去就曉得是個套,他也沒蠢得覺得自己可以逃出去,逃出去又怎麽樣,留胡娘子一個人在這嗎?


    沈平放下粥,道:“粥是足工足料的,這兩桶是一錢半銀子。”


    魯八還真給他銀子了,江星闊與泉九一道審他,泉九做筆錄,沒有別人。


    江星闊問沈平趙書吏可是他殺的?


    沈平搖頭,道:“老頭自己吊死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理寺後街的小食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瓜珍寶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瓜珍寶珠並收藏大理寺後街的小食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