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阿姥吃了藥,昏睡著,大夫都搖頭說盡人事聽天命。這年紀的老人家摔成這樣,不死也半癱。


    她說不出話來,還緊緊的閉著口不肯喝米油,隻望著岑開致。


    “阿姥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岑開致又心疼又焦急。


    公孫三娘想了想,道:“可是擔憂你的婚事?”


    “我延後些……


    岑開致話沒說話,就見錢阿姥漲紅了臉,十分生氣的樣子,整個人緊繃著。


    岑開致明白了,落著淚勉強笑道:“如期,如期,天塌下來也不改了。”


    錢阿姥瞬間平靜下來,眼睛裏甚至出現了明顯的柔和笑意,隻是江星闊問阿姥為什麽要去那僻靜處,錢阿姥眼裏顯出一種迷茫來,她不記得了。


    街坊鄰裏都知道錢阿姥摔了,病榻前都沒缺過來探望的人,瞿夫人天天都來,大家手裏有點什麽幹淨的活計,都喜歡去阿姥床前做。


    阿囡還想天天在阿姥床榻前伺候呢,有時也被擠得沒地方站腳。


    自沈平被抓之後,粥鋪的大門一直關著,隻後門偶爾開出一條縫,胡娘子喊住做了貨郎的李才,從他手頭買些零碎。


    李才和苗娘子打算去看阿姥,順路把胡娘子要的糖霜帶過來給她,胡娘子聞見他們身上一股皂角香,帶點她多日不曾嗅到的人氣,蒼白幹裂的唇輕輕吐出幾個字,“走人家啊?”


    苗娘子就把阿姥摔傷的事情說了,李才遞回去找她的幾個銅子,伴隨著一聲冷笑,門狠狠的關上了。


    “誒!”李才甩著手,苗娘子把他指頭拿過來看,就見紅腫了,明日就要瘀黑了。


    李才見胡娘子這模樣怪可憐的,整個人性情都變了,也不同她計較,安撫苗娘子道:“算了算了,骨頭沒裂就行。”


    夫妻倆也瞧出來了,錢阿姥總不會得罪了胡娘子,她這是在吃食肆的氣。至於什麽氣,眾人不在嘴上說,心裏總是有幾分明白的。


    粥鋪的大門一日日都緊閉著,其實岑開致心中也不好受,她有心要送些吃食去,又擔心胡娘子覺得他們貓哭耗子,雖不是岑開致的主張,可扣人的是大理寺,岑開致又要嫁江星闊,如何不是一家人呢?


    公孫三娘進進出出都看著,也覺得不是滋味,但又不好說什麽,難道讓岑開致去告罪求饒?也不是這麽個理。


    或者是勸她說三條腿的金蟾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滿大街?還是沈平活該,罪有應得之類的?這不是上門討打嗎?


    這樣想來想去,諸多躊躇,胡娘子又閉門不見人,兩家原本這樣的好,眼下竟是全無來往。


    有一日見粥鋪門窗翕動,公孫三娘和楊鬆正裝車呢,她忙從車上拿了幾樣吃食送去。


    叩了門不開,好半天等窗戶開了,嘩啦潑出來一大盆的水,把楊鬆和公孫三娘澆個透濕,而且也不是幹淨的水,泡過海貨的,一股子腥臭氣。


    街坊們都出來看,好不尷尬。


    李才腫著個指頭來探望錢阿姥,阿姥吃了藥,還沒睡。


    臥病在床的老人,屋裏還是幹爽的,甚至有一股子熏香氣。


    苗娘子湊到跟前與女娘們說話,李才縮在後邊吹手指,岑開致瞧見了問:“指頭怎麽了?”


    苗娘子和李才對視一眼,夫妻倆是有些好奇,借著這個勢就問出了口。


    可岑開致大喜當前,不好太觸黴頭,苗娘子委婉地問:“許是與沈平鬧得不好了?聽我相公說,這幾天都不見沈平人,是不是走了?”


    公孫三娘在屋外聽見一耳朵,忙打岔,道:“來試試菜,婚宴的酒菜。”


    廚司送來了婚宴的幾道大菜,蜜煎局、茶酒司、果子局還送來點心茶水,李氏都叫岑開致拿個主意。


    廚司的菜自然沒有難吃的,依著時令將貴的好的食材搬上來,不過其中也有幾道別具匠心。


    婚宴的主食是一道紅絲餺飥,餺飥較其他的麵條要寬扁些,盤在碟中如綢似緞,非常的漂亮。岑開致不擅製麵食,故而格外好奇,紅絲餺飥的做法也特別,取新鮮的生蝦搗爛研磨出糜,在用這蝦糜子和麵,依常法擀切。


    蝦麵煮熟後,自然呈現蝦肉之紅豔,色美天然。再用雞肉斬成肉糜,取蝦腦煎出黃油後在入雞糜炒後出汁水,淋澆於餺飥,味絕鮮美。


    苗娘子吃著就停不下來,一根長長的餺飥嘬進口中,濺得汁水在唇邊腮上,她都顧不得擦拭,好生狼狽,連聲道:“好吃好吃。”


    第106章 藥罐煨鴨和雞食


    正吃著, 就聽食肆外有人叫門。迎出去一看,是荊方遣人來送賀禮。他們一家子都來不了,可禮總要送到。


    荊方從泉駒口中曉得了錢阿姥受傷的事情,遠遠的停了馬車在橋下, 岑開致受了禮, 帶著阿囡去跟前謝他, 荊方藏了孝衣在裏頭, 道:“我身有熱孝, 也不好去探望阿姥。”


    荊方與他們往來並不算很熱絡,阿囡曉得他與自己的爹爹算是故交, 不過沒怎麽叫過叔伯一類的親近稱呼,多是叫荊大人。


    荊方瘦得都叫人認不出來了,岑開致看著他深陷的顴骨, 也隻能道:“節哀順變。”


    荊方一笑, 笑容很有點自哀自嘲的意思, 嘉娘懷胎未滿三月,故而外人都不知曉。


    聽說錢阿姥是跌在大理寺正在挖鑿的溝渠裏, 如今癱在床上, 荊方似乎沒想到會這樣的嚴重, 微微蹙眉, 輕聲道:“這實在是大意了。”


    岑開致以為他指的是錢阿姥不小心, 道:“是我疏漏了。”


    她已經很自責,阿囡忙寬慰,“致姨不要這樣說,院裏難道就你一人, 阿姥從前也不是沒送過, 要說疏漏, 那院裏人人都疏漏,不隻你一人。”


    荊方把目光轉向阿囡,小女娘幼時像爹,長大肖母,麵容可愛,性情明朗,是個招人喜愛的。


    他長久的盯著阿囡看,看得阿囡有些不自在,岑開致也不知道荊方這是怎麽了,他這人是喜也淡然,怒也平靜,悲也從容的,鮮有這種失禮之舉。


    “我記得你生在初冬,生辰快到了吧?”荊方忽然道。


    阿囡點點頭,就見荊方讓人抱來一個匣子,雙手托著遞給阿囡。


    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整個人仿佛要融化了一般透明,阿囡眯起眼,荊方登上馬車離去,倒像是消失在陽光裏了。


    阿囡打開匣子一看,吃驚不小,這套首飾便是出嫁所用也夠了。


    “這要還回去的呀。”阿囡說著,卻見岑開致在出神,半晌才道:“先留著吧。等胡家清靜些再說吧。”


    多事之秋啊。


    岑開致同阿囡回到食肆,就見多日不見的胡娘子挎著一個食籃站在院裏,公孫三娘揣著手正堵著她。


    難得院裏沒外人,都去了隔壁院裏張羅一道極費工的煨鴨。


    這鴨是裝在瓦罐裏煨煮的,一日隻能出五十份,院裏擺了一圈的灶,同醫館後邊煎藥的情形差不多,不過滲出來不是藥氣,而是香氣。


    整鴨入瓦罐,落紅棗四五粒,撒菇七八朵,若有豪客要求,還可添黨參、黃芪等藥材,細鹽少醬,老酒一淺碗,荷葉封口,粽葉撕長條縛緊。


    每一罐皆要煨滿三個時辰,吃時才啟封,香氣不散,精華滿罐,鴨肉燉得軟爛,湯清不淡,十分好味滋補。


    這本就是一道秋日裏進補最佳的藥膳,原是岑開致做給阿姥吃的,被文豆賣了出去。此時正煨足了三個時辰,一撥人忙著四外送去。


    岑開致交代過要給阿姥留一碗,阿娣就提著瓦罐過來了,阿姥這份縛了三節紅繩,依著大夫的方子添了許多藥材的,弄混可是虧大了。


    阿娣同岑開致一個從這個門進,一個從那個門進,正夾著公孫三娘和胡娘子在中間。


    阿娣隱晦的知曉沈平在大理寺押著,不過連馮氏也沒提,眼下見了胡娘子,有些不知所措,隻道:“胡娘子來了。”


    她麵上點了脂粉,難掩憔悴,也不是不美,更多一份楚楚可憐。


    胡娘子沒理她,轉臉碰上了岑開致,頗為理直氣壯的道:“我要去送飯。”


    岑開致示意阿囡和阿娣去廚房給阿姥張羅飯食湯藥,道:“大理寺送飯要提前一日去門房通告,答允了才許入內。”


    岑開致從前給公孫三娘送過幾回,很是清楚,不過沈平這情況,肯定不會讓胡娘子見。


    胡娘子自覺岑開致欠了自己,這又不是什麽過分的請求,不曾想還被駁了,不由得氣憤。


    “你真是喪良心!”胡娘子掉著眼淚,指著岑開致道。


    岑開致覷了眼阿姥的房間,有些擔心她會聽見,歎了口氣道:“我替你問一問?”


    “不用了!”胡娘子怒衝衝的離去,仿佛岑開致是一個負心漢。


    她曉得自己進不去,連著食籃也摔在岑開致足邊了,很家常的一些吃食,岑開致甚至能猜到胡娘子準備這些吃食時的想法。


    打底先叫沈平吃一碗稠稠的菜肉粥,然後就著小酒吃點鹹香臭的芥菜墩,這可算得一頓。


    牢獄裏沒油水,她又去斜街上的饅頭鋪子買了幾個白麵大饅頭,在熟食鋪子切了半隻肥鵝,醬燒的鯉魚是胡娘子自己做的,很糙的做法,用很多很多醬壓住鯉魚的土腥氣,鹹得很,配饅頭也好吃。


    岑開致瞧著自己裙踞上的醬色,心裏也難過,但可難過也隻是難過而已,沈平的下場如何,皆由他過往來定論。


    公孫三娘讓岑開致換衣裳去,自己忙收拾了這滿地的狼藉,倒也好辦,掃一掃,拾一拾,倒進雞圈裏就好了。


    他人珍重的東西,到了別人手裏,也不過就是一摞雞食。


    阿姥養的雞何曾餓過,吃食也不大積極,隻離得近的那隻慢條斯理的踱過來啄了幾口。


    “那我先去隔壁院裏了。”阿娣笑著從廚房裏走出來,打院裏過,就覺得雞不大對頭,怎麽倒下了?


    公孫三娘還在歸置笤帚簸箕呢,見狀忙道:“快把那些飯菜都掃出來,致娘,致娘快出來!”


    她喊完也不等人,一拍大腿去粥鋪了。


    岑開致一看也明白了,同阿娣忙著救雞,胡娘子是被公孫三娘扯來的,公孫三娘一撒手她就摔倒了,剛好同那隻半死不活的雞躺了個並排。


    “這毒不是你自己下的吧?”公孫三娘問。


    胡娘子滿眼的驚愕,顯然不是她。她也不說話,那樣子卻也不迷茫,誰要沈平的命,她心裏清楚。


    “誰要殺沈平?”岑開致蹲下身問她。


    胡娘子看著她,忽然伸手狠狠推搡了岑開致一把。


    “你啊,不是你的好親親嗎?!好好的飯菜怎麽會有毒,你的心思倒快,設計來詐我的吧!?我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曉得賣粥!有本事你叫你的好親親把我一並抓了去,抓了去!”


    她跟小孩似得鬧脾氣,卻更像是在掩飾什麽。


    動靜鬧得錢阿姥把阿囡也推出來看究竟,阿囡隻看見岑開致跌坐在地上,公孫三娘和阿娣都護著她,胡娘子奪門而出。


    泉九得了消息,隻是略晚了些時候去找胡娘子,胡娘子卻已經不在了,粥鋪裏一應東西都齊全,仿佛主人家隻是串門子去了,可直到第二日,第三日也不見人。


    日子要過得平順,總是要糊塗一些,眾人曉得她家出了不大好的事情,卻不知她失蹤,隻以為她窩在家裏不出來。


    岑開致這幾日和江星闊都沒怎麽見麵,江星闊在忙些什麽,她也不大清楚,隻隱約覺得,會不會同阿姥的事情有關?


    阿姥出事之後,次日並非張申當值,做些文書工作於他來說也算休息了,水部沒有單獨的官廨,與六部的小吏雜居。


    住在官廨的小吏多是幹苦活沒油水的,形容自然也講究不到哪裏去,廨舍中滿是油臭之味,張申未到就寢的時辰從不回去,隻一人坐在官廨附近的河埠頭,盯著水中的月影發呆。


    “江星闊大人是想就這樣把我推進水裏,造個溺亡的假象?”張申忽然笑著開口,他在水中看見了江星闊的身影。


    “是你故意推阿姥入溝渠的?”


    “不是。”張申絕不承認,轉臉笑看江星闊,“聽聞江大人辦案講究實證,人證皆無,物證含糊,你要如何?屈打成招,還是直接殺了我呢?”


    江星闊睨著他,道:“你想誘殺阿姥,是想拖延我和致娘的婚期嗎?”


    張申沒說話,唇鼓動了一下。


    “可是阿姥盼著她成婚,斷然不許。”江星闊走下一階,張申不自主往後一縮,倒跌進那河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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