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略微沉重的意外衝淡了旖旎,梁暮知道張晨星一定心情不好,他也再說不出什麽玩笑的話來。


    直到第二天見麵,記憶先在嘴唇蘇醒,看張晨星的時候會不自覺看向她薄薄的唇。


    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對,被別人理解為“高壓震懾”。羅羅小聲對蕭子鵬說:“昨天梁導來工作室時候心情挺好的。怎麽現在看著不太對?”


    蕭子鵬看看他,又看看張晨星,也覺得兩個人不太對勁。


    今天他們要幫張晨星拍一個“尋人故事”,因為是在古城,梁???暮說要去看看。


    他總覺得這活不能粗糙地幹,得打磨出來,內容不對,即便放出去也不會有火花。他不想做無用功。


    這會兒兩個人誰也不理誰、實在離奇。


    蕭子鵬悄悄問張晨星:“你們倆吵架了?怎麽不對勁。”


    “我試了,他行。”


    “什麽?”蕭子鵬以為自己聽錯了,開玩笑的時候可沒覺得張晨星有這個膽量。也沒覺得她做了就敢光明正大說出來,於是又問一句:“你真試了?”


    張晨星站定,看著蕭子鵬的目光像在說:你那雙狗眼看不起誰?誰會因為這點破事跟你吹牛。這一眼,竟然讓蕭子鵬虛心。


    “真試了,行。”


    “以後別拿人身體開玩笑。”張晨星認真地說,順帶著指責了蕭子鵬。


    第32章 3086天


    “怎麽試的?”蕭子鵬刨根問底。


    “這就涉及隱私了。你不禮貌。”張晨星說他。


    蕭子鵬莫名被指責, 總覺得哪裏不對。


    再觀察片刻,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張晨星,蔫壞。


    等人的時候小聲對梁暮說:“張晨星說你行。”


    梁暮臉騰地紅了, 蕭子鵬接著問道:“你幹什麽了?怎麽就行了?”


    “滾蛋。”


    梁暮總覺得自己吃了個啞巴虧, 又說不出虧吃在哪裏。大概就是張晨星以“試試”的名義占他便宜,但又不準備負責。張晨星…真是壞。


    梁暮掃了張晨星一眼。


    她隨便穿了一件襯衫,襯衫外麵是一件雞心領背心, 一條磨得泛白牛仔褲,一雙深色帆布鞋。頭發長了一點, 發梢已過肩,她嫌礙事, 隨便紮在腦後, 露出一張瑩白的臉。手跟臉,像長在兩個人身上,互不幹涉。


    她好像跟這個世界也沒多大關係,她清貧她的,外麵熱鬧外麵的。她沒羨慕過。


    “別看了。拔不出來了!”蕭子鵬拍梁暮一下:“都讓人家給你辦了,還這麽放不開。”


    “什麽辦了?”


    “不辦了怎麽知道你行的?”


    我被她摸了一把?梁暮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這個虧吃得真冤。


    一行人扛著設備在公園裏等人, 梁暮給大家布置任務:拍拍外景。他們這樣的專業團隊在古城是頭一份, 機器一架、各種設備掛在身上, 就顯出高大上了。


    遊人路過誤以為趕上了劇組拍片, 看到並坐在長椅上的梁暮和張晨星, 就議論:“是新演員嗎?這兩位骨相真好。”


    古城人不喜歡說長相,他們喜歡說“骨相”、“相貌”, “貌”的尾音微微內收, 像江南四月的雨, 黏糊糊的。


    張晨星不喜歡被圍觀。


    這讓她不自在。


    梁暮看到她扣在一起的手,輕輕拍一下:“別摳手。”又對蕭子鵬說:“你們能不能散開,就這地方有景啊?”大家都是覺得導演和客戶配,剛剛過了好幾組鏡頭。這會兒被趕走就有點不情願,但的確圍觀的人多,就解釋一句:“不是拍電視劇啊!散了吧!”


    等了好久,人才來。


    這個人張晨星之前沒有見過,隻在“尋親會”的論壇裏看過她的帖子。趙叔叔把資料給張晨星的時候隻是說:“她行動不太方便。”


    張晨星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褲腿裏空蕩蕩的。輪椅也不是好用的電動輪椅,而是純手動的,停在張晨星麵前時,虎口處有深深的繭。相貌卻出奇的好,一雙眼不見渾濁,目光慈愛溫柔。


    “是晨星吧?”老人問道。


    “是。”


    “我是郭儒森。”老人的名字很特別。


    張晨星不太會寒暄,隻是指指梁暮和蕭子鵬:“讓他們拍吧?”


    “好啊。謝謝。”老人從輪椅側兜裏拿出一個本子,翻到一頁:“我就照著念?”


    “稍等。”梁暮說,蹲到郭老麵前,輕聲說:“奶奶,您把稿子給我看看可以嗎?”


    “好啊。”


    “謝謝奶奶。”


    梁暮拿過老人的手稿,認真看了一遍,又蹲下去對她笑笑:“您的字真漂亮。”


    “謝謝。”


    “奶奶,我想改變一下拍攝形式,您看行嗎?”梁暮認真說道:“您的手稿很動人,我想用更豐富的表現形式來拍。我想根據您的手稿,用三段式結構表現,同時配合采訪的方式,您看好嗎?”說完他認真演示了一段。


    梁暮對采編播也精通,他認真對待每一個到手的工作,不想因為張晨星要求不高就隨便拍。


    郭儒森老人沒想到會遇到這麽當回事的人,很是感動。拍了拍梁暮手背以示感謝。梁暮把她推到樹蔭下,又找了件衣服蓋在她腿上:“那您稍等片刻,我去重新安排一下。”


    羅羅用一次性杯子從保溫壺裏倒了一杯溫水,放到郭儒森手中。


    張晨星上一次看梁暮工作是在那個公園,那天他帶著耳返穿著西服去搞一個求婚儀式,場內場外的人讓他訓了個遍。這一次的梁暮,沒有一點脾氣,尤其對郭奶奶講話,聲音極致溫柔。


    是不自覺就要去嗬護弱者的那種溫柔。


    她自始至終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坐在郭奶奶旁邊陪著她。老人也聽聞過張晨星的故事,此時兩個人坐在一起,不用說話,就已經懂得。


    拍拍張晨星的肩膀,對她說:“晨星啊,如果真的找不到,就別找了吧。”


    “那您呢?後悔過嗎?”


    郭儒森沒有說話。


    她的取景就是在這棵樹下。


    五十年前,也是在這棵樹下,郭儒森送別了少年好友。彼時的她已嫁作人婦,膝下有一個女兒。丈夫因公癱瘓在床,一家人揭不開鍋。是在城北的糧店偶遇回鄉安葬父母的他,兩人再見,難免唏噓。


    臨行前,好友將手裏的現金和糧票留給她,再往後十年,每年都有那麽幾次,在郭儒森不堪重負之時,遠方的他像神仙會算一樣,送來他的關照。


    再後來,他杳無音信。而郭儒森記得這麽一個人,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


    “如果找到了,您會做什麽?”梁暮最後問。


    “我也不知道。”


    郭儒森後來生活淒苦,丈夫在四十歲時離世,唯一的女兒也在50歲時患癌病逝,而她的腿,在那之後的一次車禍中沒能保住。


    “或許,我可以說聲謝謝,也想把那些虧欠的東西還給他。”


    梁暮沒問郭儒森是不是愛著那個人。


    他欽佩這樣的人,盡管生活淒苦,出門時卻穿得幹幹淨淨。在耄耋之年仍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和幹淨的靈魂。


    這會兒都安靜下來,隻有風的聲音。蕭子鵬舉了舉手又放下,就這麽結束了這場臨時編導的拍攝。


    “謝謝晨星。”郭儒森對她說:“真不容易。”


    張晨星對她笑笑,幫她把頭上的落葉摘掉。


    “送您回去吧。”梁暮說。


    “那剛好,去家裏休息。”


    郭儒森講古城話,怕梁暮他們聽不懂,就講得很慢。是一個很體貼的老人。


    他們送老人回去,這才發現老人住在清衣巷旁邊的蓑衣巷。梁暮學習過巷誌,猜到早在千百年前,蓑衣巷或許住船夫。因為那時古城連年陰雨,撐船之人常年身披蓑衣,風雨裏來去,因此得名。


    老人家裏很擁擠,卻難得幹淨。拿出老相冊來給他們看,蕭子鵬讓羅羅他們開始無幹擾拍攝。


    梁暮聽老人講照片裏的故事,而腦海裏構畫出了一個完整的輪廓。清衣巷、蓑衣巷,還有更多的街巷,是這古城裏的人間煙火,也是人間百態裏的濃縮剪影。


    “你確定要拍這個?”蕭子鵬苦笑:“咱們距離賺錢越來越遠了。做點商業紀錄片不行嗎?”


    “不行。”


    兩個人還沒從一個困境裏走出來,又要跳進下一個困境。既然如此,隻好更加努力賺錢。


    蕭子鵬指指羅羅電腦:“張晨星這活,四百,沒接一個,至少賠兩千。”


    “我出。”梁暮說:“你別跟張晨星說。”


    “那我多不仗義,從工作室裏扣,反正虱子多了不癢。”


    梁暮打開機器看一眼今天的內容,不經意間看到最開始那幾組鏡頭:他和張晨星坐在長椅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卻有該死的氛圍感。


    梁暮為這樣的氛圍狠狠心動。


    “你說,張晨星會不會有那麽一點…喜歡我?”他問蕭子鵬。


    “沒看出來。”蕭子鵬覺得納悶:“我說哥們,一個女人喜不喜歡你你分辨不出來?那你倆怎麽試的?”


    …


    “可算到你擅長的領域了。”梁暮損他一句,又去看片子。


    他們在等老胡的消息。


    老胡說出國前解決那部紀錄片的歸屬問題,明天一早他就要走了。


    “催一下,別晚上又喝大了,什麽都耽誤了。”蕭子鵬說:“我給他打電話。”


    電話沒打,老胡的消息就過來了:“選第二套。合同重新改,先把大佬們的錢摘出來。”


    “好。”梁暮回他:“不怕竹籃打水?”


    “你連房子都敢賣,我怕什麽。”老胡說:“我要去喝酒了,你們做好合同讓劉淼找人審。剩下的別管了。”


    從零開始了。


    不,倒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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