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繁盛季·彼岸花


    (一)


    鍾茗用鑰匙打開門的時候先聞到了一股直衝鼻子的黴味,她皺皺眉頭,就見客廳裏空蕩蕩的,地上堆了些小食品的塑料袋子,還有吃了一半的涼皮和已經凝固了的豆漿,所有的家具上麵抖落了一層灰。


    從臥室的方向傳來咳嗽的聲音,是低低的,有點有氣無力的咳嗽聲。


    鍾茗把皮箱放下,走過去,推開門。


    鍾年正伏在桌前做作業,他低著頭一麵咳嗽一麵幹啃著方便麵麵餅,麵孔的線條清秀柔軟,略微有點卷曲的頭發在從窗口射進來的夕陽中透出暖暖的光暈來,就像是一隻柔弱的小貓咪。


    鍾茗把頭無聲地往門框上一靠,“笨蛋。”


    被稱為“笨蛋”的鍾年回過頭來,他啃方便麵麵餅的動作便僵在了那裏,眼睛裏透出不敢相信的光芒,他那麽怔了好久,才結結巴巴地說話,“姐,你回來了。”


    鍾茗指著他手中的方便麵,“你就不能用開水泡著吃嗎?”


    鍾年抓抓頭發,“今天停水了。”


    “那去買礦泉水啊。”


    “爸一直沒回來,我手裏就剩下三塊二了,要是你再不回來,估計我明天連麵餅都吃不上了。”


    “……哦。”


    鍾茗轉身走到客廳裏去,從皮箱裏拿出一把錢來,轉頭看到鍾年已經走出來,她拿著手裏的錢衝著他搖了搖,“走,姐帶你吃牛肉麵去。”


    他們一起去了樓下的一家牛肉麵館,兩個人熱乎乎地各吃了一碗麵,鍾茗照樣把牛肉塊都添到了鍾年的碗裏去,鍾年一麵滿足地吸溜著熱熱的牛肉麵,一麵開口說道:“孟爍哥韌帶拉傷,還住在醫院裏,不過他連著打了好幾個電話問你到底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鍾茗的筷子僵到了半空中,鍾年還在大口大口地吃著麵條,他餓壞了,鍾茗臉上的表情有點複雜,“你把我招供出來了。”


    “我說你去外省的小姨家了。”


    “哦。”


    “我這個回答還行吧?”


    “還行。”


    鍾茗默默地點點頭,低下頭來繼續吃麵。


    小吃店的燈光被她擋在了身後,她的麵孔沉浸在一片淡淡的陰影裏,眼瞳裏的光芒從麵碗裏升起的一團氤氳的熱氣包圍著。


    鍾茗十七歲,高二,鍾年十六歲,高一。


    鍾茗學習成績一般,音體美上也沒什麽特別突出的地方能夠入得了老師的眼,鍾年學習成績年組第一,隨便一幅課餘畫作竟就被美術老師送到了市少年中心去展覽,還起了一個特別拉風的名字——《蒼穹》!


    “你那畫的到底是什麽啊?為什麽叫蒼穹?”鍾茗看了他的畫,百思不得其解,曾經這樣問他。


    鍾年聳聳肩,也是很費解的樣子,“我怎麽知道,就是用亂七八糟的顏色調的天空啊小草啊什麽的。”


    “那天空下麵的兩個小黑點呢?”


    “我和你啊。”


    “你畫得太爛了,什麽東西嘛。”鍾茗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略微有點卷曲的頭發上一頓亂搓,不屑地說道:


    “我猛一看,還以為是兩個墳墓!”


    即便是在巨大的黑暗裏,銀白色的月光還是可以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照耀得清清楚楚,噴泉池裏的水在月光的照耀下,仿佛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漩渦的深處,有傷感的小提琴音緩慢地奏起。


    這是一個屬於他們的天地,也是以他們為中心的天地,就是在這裏——鍾茗和鍾年。


    未來是一幅剛剛綻開的畫卷,他們兩個猶如同一點射出的兩條射線,瞬間朝著不同的方向飛馳而去!


    公車在鷺島一中的站牌下停住。


    鍾茗和鍾年一起下車,他們走進教學樓,到了高一年級所在樓層的時候,鍾茗從書包裏拿出一個蘋果來遞給鍾年,“笨蛋,中午在北區食堂等我,我們一塊吃飯。”


    鍾年點點頭,接過蘋果咬了一口,“行,我要去晚了你先幫我點,那我進教室了啊。”他朝著鍾茗擺擺手,轉身跑進了高一二班的教室裏去。


    鍾茗回頭上樓。


    她走上了高二年級組所在走廊的時候,江琪正與幾個女生站在走廊裏聊昨天晚上看到的電視節目,有女孩子誇張的笑聲不時地響起,被女生簇擁在中心的江琪回過頭來,就看到了鍾茗。


    她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


    鍾茗裝作沒有看見江琪,她轉身往教室裏走,身後忽然傳來一個細小的嘲笑聲,“真惡心,高二年組的死賤人又回來了。”


    鍾茗回過頭。


    江琪仍舊與一群女生旁若無人的談笑著,談話的內容依然是昨天晚上的電視節目,沒有人往鍾茗這裏看一眼。


    就好像那一句話是幻覺。


    但確實——真真切切地聽到了。


    下節課是曆史,鍾茗忘記了帶曆史課本,她到隔壁三班去找關係還算是不錯的蔣馨欣借,蔣馨欣最初看到她的時候,兩個眼睛都瞪圓了,“鍾茗你回來了啊,你這一個月都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鍾茗微微一笑,“去了外地。”


    “可是她們都說你……”蔣馨欣欲言又止,“你找我有事啊?”


    鍾茗說:“能不能把你的曆史書和筆記借給我用,我誤了一個月的課,正好借你的筆記本抄抄拉下的課程。”


    “好啊。”蔣馨欣毫不猶豫地答應,轉身往教室裏跑,鍾茗就站在教室的外麵,她無聊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忽然聽到三班裏傳來女生的議論聲,聲音不大不小,但足夠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笨蛋,你真的要借鍾茗筆記本?”


    “可是她來找我了啊。”


    “你忘了江琪說的話了,你想得罪江琪?鍾茗那種人多惡心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件事兒,江琪哭得有多可憐,算了吧你!”


    蔣馨欣再次從教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滿臉歉疚,很不好意思地對鍾茗說:“對不起,鍾茗,我也忘記帶筆記本和書了呢。”


    鍾茗微微一笑,“哦,是這樣啊。”


    她很自然地轉身回自己的班級,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在望著光滑的桌麵呆了幾分鍾後,她伸手去拿桌角的筆袋,拉開筆袋的拉鏈,伸手進去拿筆。


    手指碰到了粘糊糊的一堆東西。


    鍾茗把筆袋拿到眼前看了一眼,帶著點腥味的雞蛋汁液把筆袋裏的文具都淹沒了,黃黃白白的顏色讓人有些反胃,鍾茗覺得自己真的惡心了。


    鍾茗站起來,拎著筆袋走到教室的衛生角,然後把筆袋扔進了垃圾桶裏。


    她回到座位的時候,看到隔壁一排的江琪依然和一群女生坐在一起玩鬧,她看都不看鍾茗一眼,鍾茗默默地回過頭來,靜靜地望著桌麵,從窗外射進來的光芒在桌上留下了一道道光影,空氣中,有淡淡的灰塵在無聲地飛舞著。


    中午去鷺島一中的北區吃飯,鍾茗一進食堂就聽到鍾年的聲音,“姐,姐,我在這裏。”


    鍾茗回頭看到坐在食堂最角落的鍾年,他端著餐盤朝著她微笑,麵孔清秀好看,在他周圍的幾個高一小姑娘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不自禁地羞紅了臉,鍾年依然旁若無人地朝著鍾茗揮手,“姐,你快點,我要餓死了。”


    餐盤裏擺著幹煸牛肉條,鍾年大口大口地吃著米飯,他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以前大了很多,鍾茗把自己的飯撥給鍾年一多半,沒好氣地說:“看你那副德性,你幾頓沒吃了?”


    鍾年的嘴裏含著飯,含糊不清地道:“從爸走了之後,我就沒吃過米飯了。”他頓了頓,用手把臉上的飯粒抹掉,猶豫地看了鍾茗一眼,“姐,你說爸這次什麽時候回來?”


    “管他呢,那個王八蛋死在外麵才好呢!”


    鍾年愣了愣,他看看鍾茗那張波瀾不驚的麵孔,半晌又低下頭去吃了一口飯,“就算爸不好,你也別那麽說爸。”


    “要你管!我就叫他王八蛋怎麽了?!”鍾茗凶巴巴地瞪了鍾年一眼,“吃你的飯吧!”她把餐盤裏唯一的一道菜幹煸牛肉條全都倒在了鍾年的飯碗裏,拿勺子胡亂地給他拌了拌,鍾年從小就喜歡吃這種拌飯,醬油拌飯他都愛吃。


    “像豬食一樣!”鍾年故意皺起眉頭,帶點撒嬌意味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你還不就是豬!”


    在食堂吃完午飯後,鍾茗和鍾年一起去學校的圖書館裏消磨時間,鍾茗說自己忘了帶借書卡,跑步回教學樓去取,鍾年老實地坐在圖書館前麵的台階上等著她,圖書館對麵是體育館,時不時就會有歡呼聲從裏麵傳出來,幾個穿著嶄新的籃球運動服,手臂上戴著護腕的男生從體育館裏跑出來,一見到鍾年就朝他興奮地擺擺手。


    “鍾年,你看這是新籃球服,我們才補了一百塊錢,真值,簡直酷斃了!”


    鍾年的笑容有點尷尬,“是挺酷的,你們現在就訓練啊?”


    “下午就要和附屬一中打比賽了,我們緊張啊,鍾年,下午的籃球比賽可全靠你了,我們都等著你的大灌籃!”


    “哈哈,你們這樣我壓力很大啊……”


    “你怎麽不穿運動服?”


    “我……我……哈哈……”中午細碎的陽光裏,鍾年的笑容很燦爛的綻放,連眼睛都眯成了一團,看上去更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咪,他胡亂地揉揉頭發,訕訕地把話題引開,直到籃球隊裏的隊員跑開,他笑到僵硬的肌肉,才慢慢地鬆緩下來。


    他默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已經很破舊的運動鞋,這還是三年前生日的時候,鍾茗買給他的,他很珍惜地穿起來,一穿就穿了三年多,無論春夏秋冬,一套新的籃球服,學校負責出資百分之六十,剩下的籃球隊球員自理,補上錢的,就可以領取一套嶄新的籃球服。


    鍾年沒有對鍾茗說過,他覺得這種花費,簡直就是奢侈的,小姨雖然負責了他們姐弟兩個的學費,但是生活費,還是要他們姐弟兩個自理,鍾茗為了維持他們的生活,已經沒日沒夜的打工了。


    他抬起頭,看到鍾茗正朝這邊跑來,她腦後紮的馬尾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一上一下地跳躍著,像一隻跳躍的梅花鹿,鍾年咧開嘴開心地笑笑,他從圖書館的台階上站起身來,朝著鍾茗揮揮手,大聲地喊道:


    “姐。”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課。


    更衣室裏滿是女生嘻嘻哈哈的聲音,鍾茗推門走進去的時候,笑聲有一刹那停頓,不屑的目光猶如一道道小匕首,穿過空間的距離淩遲著鍾茗的臉,鍾茗往前走了兩步,一把椅子忽然從地麵上劃過,直接撞到了鍾茗的膝蓋上。


    鍾茗皺皺眉頭,伸手按住膝蓋。


    她回過頭來就看到了把椅子踢過來的那個女生,女生絲毫不懼地望著她,嘴角浮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鍾茗按了按膝蓋,她沒說什麽,轉身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打開沒有鎖的儲物櫃,接著怔在了那裏。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從更衣室的窗口照進來。


    鍾茗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儲物櫃,在她的身後,那些女孩說笑的聲音忽然停止下來,一束束飽含冰冷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紮在她的背上,身後死一般的寂靜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鍾茗回過頭來,看著站在窗口的江琪,“我們談談。”


    江琪回頭望了望鍾茗,她微微一笑,一身的白色運動服讓她飽滿的麵孔散發出更加青春洋溢的光芒來,她的目光在鍾茗的麵孔上逡巡了一圈,接著什麽也沒說,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更衣室。


    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有人在出門前冷哼了一聲,“真好笑,她也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怎麽有臉和江琪說話?!”


    隻有從胸口傳來的,緩慢心跳聲。


    其他的,都是死寂。


    鍾茗一個人站在諾大的更衣室裏,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麵上,而在她的儲物櫃裏,被紅墨水澆過的運動服像是浸在血泊裏。


    男子更衣室。


    籃球場外傳來球隊訓練的聲音,這些新球員因為穿了新球衣而比往日更加賣力的訓練,鍾年一個人坐在更衣室裏,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套舊球衣和已經很破舊了的運動鞋。


    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


    鍾茗抬起頭,他看到體育老師走進來,體育老師手裏拿著新球衣,全都遞給了鍾年,“這是你的。”


    鍾年猛地愣住,一股突然湧上來的自卑和羞愧讓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手足無措地說道:“我……我沒交錢啊,我不要。”


    “你姐今天上午來給你交的錢。”


    體育老師走出去了。


    鍾年呆呆地站在那裏,過了好久之後,他默默地換好球衣,他低下頭繼續係著破舊運動鞋上的鞋帶,手指靈活極了,係好了鞋帶,他伸手在鞋麵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擦掉那些根本就看不見的灰塵,一縷劉海從他的額頭前垂下來,他低聲說:“姐。”


    他的眼眶無聲地紅了。


    鍾茗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地流下來,澆在運動服上的紅墨水慢慢地從水裏彌漫上來,像是大片大片的血跡,鍾茗的手指泡在水裏,她望著越來越紅的水,忽然把手從水裏抽出來,渾身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鍾茗,如果你這麽對我,那我死了算了!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鍾茗呆呆地看著洗手池被紅墨水染紅的水。


    她再次默默地把雙手浸入冰涼的水中,揉搓著運動服,額前的一縷黑發垂下來,在她的眼前無聲地晃動著。


    “我他媽的怎麽知道你真的敢!”她一麵揉著衣服,一麵深深地低著頭,輕聲說,“簡直被你這個混蛋害死了。”


    池底的蓋子被打開。


    紅色如血液的水嘩啦嘩啦地流下去,接著下水道裏傳來一聲聲響,就好象是一個吸血鬼吸飽了血之後,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


    體育課,男生都在球場上飛馳,女生大都集中在教室裏吃零食,鍾茗走進教室的時候,就聽到一句,“這樣對她也太便宜她了,你說要不要去收拾她弟弟啊?”之類的話,鍾茗立刻回過頭,她看到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還有她身邊的幾個女生,那幾個女生也回頭望了望鍾茗,臉上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鍾茗的目光停留在江琪的麵孔上,她的目光第一次冷得像兩把利劍,“你們對付我可以,但你們碰我弟弟一下試試看!”


    “你發什麽神經!”江琪身邊的一個女生忽然拍案而起,堪稱“正義的使者”,相當憤怒地朝著鍾茗吼道:“裝什麽清高,你還真把自己當苦情戲女主角啊,全校誰不知道你的變態事跡!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鍾茗看了看那個女生,冷冷一笑,“的確,我們不是好東西,你是好東西,你去死吧你!”她轉頭回座位,但是淩空飛來的一個水杯狠狠地砸中了頭,連著水杯裏的半杯水一起澆了她的側臉,教室裏,立刻響起一陣嘻嘻的笑聲。


    鍾茗默默地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然後轉過頭來對那些笑聲傳來的方向麵不改色地說道:“好啊,你們還有什麽招數,一起來啊!”


    啪!


    迎麵來的,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鍾茗朝後退了一步,緊接著,腹部又挨了一下撞擊,她直接跌到了桌角去,疼得發不出聲音來,有女聲在她的頭頂惡狠狠地響起,“鍾茗你這個賤人,你憑什麽跟我們擺這麽囂張的嘴臉!”


    鍾茗把頭埋了下去,她伸手捂著自己的肚子,說不出話來。


    有女生跑去關上了教室的門,接著朝其她女生做了一個“沒有問題”的手勢,有更多的女生圍了過來,擠擠挨挨地站在鍾茗的周圍,“打她。”“看到她的臉就生氣!”“她把江琪害得那麽慘!”“她就是個凶手!”這樣的話,此起彼伏,猶如一根根毒箭,不斷地刺向她,劈裏啪啦的巴掌聲,不間斷地落在她的身上。


    鍾茗抱著自己的頭,蜷縮在桌角沒有動,沒有反抗。


    不知道被打被踹了多久,周圍似乎安靜下來了,那些女聲也打累了,鍾茗吸著冷氣,頭發亂蓬蓬的,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江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她望了鍾茗一眼,然後淡淡地別過頭去,手撐著臉腮,目光淡淡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仿佛剛剛發生的那些混亂都與她無關。


    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她低下頭,眼眶一陣發漲,她深吸一口氣,“江琪,你還要怎麽做才能放過我?”


    教室裏一片死寂。


    江琪似乎看夠了窗外的風景,她終於回過頭來,淡淡地看了一眼鍾茗,“那麽你也死了吧!”


    教室的門被轟然推開。


    打完球的男生們滿頭大汗地衝進來,還不住地叫嚷著,“你們這些女生真煩人,幹嘛把門關上。”


    有人猛打鍾茗的後背。


    鍾茗再次一頭栽了下去,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踩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


    有那麽一瞬間,鍾茗覺得,自己還挺像苦情劇裏的女主角。


    被一群女生欺負,還要忍聲吞氣地忍受,再後來,呼啦啦地進來一群男生,看著她顏麵掃地,而且,這些男生中間根本就沒有男主角,他們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趴在地上的鍾茗,緊接著,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這些男生的眼眸裏同時出現了“可以理解。”“發生這件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早知道江琪會對付鍾茗,終於開始了啊。”之類的種種光芒。


    外麵傳來老師的聲音,“你們一大群人堵在門口幹什麽?上課了不知道啊!”


    男生和女生立刻就散開了,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忍著疼痛坐回到位置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江琪,江琪拿出一本立體幾何練習冊,仔細地做著上麵的題目,她臉上平靜的表情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給你。”


    一張紙巾從身後送了過來,那個人的聲音很小,小的甚至讓鍾茗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但紙巾確實是明明白白地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握著紙巾的手指蒼白修長。


    鍾茗回過頭。


    林森始終低著頭,鍾茗隻能看到他烏黑濃密的頭發,他伸手把紙巾遞給她,捏住紙巾的手指竟然緊張的有些微微顫抖,說話的聲音也是結結巴巴的,“你嘴角有血絲,還有……。”


    為什麽要用這樣小的聲音?這樣小心翼翼的動作?


    為什麽連頭都不敢抬?


    因為你害怕別人看到,你遞給我一片紙巾,你幫助了被全年級唾棄厭惡的我,我就是一灘汙水,也會讓你沾染上不幹淨的汙漬,是這樣的吧?


    鍾茗安靜地笑一笑,“不用了,謝謝你。”


    她轉過頭去,用手指胡亂地揉了揉嘴角,似乎隻有嘴角破了一塊皮而已,看來她剛才被打的時候拚命護住臉的行為還是十分正確的。


    至少放學的時候,鍾年看不出來她挨過了打!到時候就跟他說,自己看書入迷,不小心被筆戳的,他知道她一直都有咬筆的毛病。


    放學的時候,鍾茗才走到自行車車棚,就看到鍾年站在他們的自行車前麵看書,他低著頭,半邊側臉融入夕陽裏,修長的身體在地麵上留下長長的影子,有幾個高一年級的女學生,從他麵前走過去,同時故意放大了說笑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一眼望見了走過來的鍾茗,接著充滿陽光地笑起來,“姐,我在這呢。”


    當他的眼眸裏清晰地出現鍾茗的麵孔時,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摸鍾茗的臉,“姐,你怎麽了?”鍾茗躲開了他的手,然後抬起頭來很自然地笑道:“沒什麽,看書的時候入迷了,結果用筆戳到了嘴角,破了好大一塊。”


    鍾年的目光默默地留在了鍾茗的麵孔上。


    鍾茗推了鍾年一把,“走吧,快點回家,回去我給你做飯吃。”她又往鍾年的身上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我給你買了新的運動服啊,你怎麽還穿著舊的。”


    鍾年低下頭,他的聲音有點悶,“嗯,新的放在書包裏了,舍不得穿。”


    “笨蛋。”鍾茗很欠扁地笑起來,仰起頭來拍了拍鍾年的肩頭,在不知不覺間,鍾年已經高過她很多很多了,她還是一副哄小孩的架勢,“不就是一套新運動服嘛,用不著這麽省。”


    鍾年抬起頭,他看到鍾茗的笑臉像是一朵芬芳馥鬱的花朵,在夕陽下十分的鮮活自然,他默然的目光在她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壓低聲音說:“姐,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不等鍾茗回答,自己轉身就跑出了車棚。


    鍾茗愕然地望著鍾年跑遠,也許是忘了什麽東西,她這樣猜想著,然後拿起鍾年剛剛放在一邊的小說看了幾眼,手機響起來了,鍾茗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一條短信,孟爍發過來的。


    ——你還好吧?


    鍾茗朝著手機屏幕看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道:“好啊,我都快好死了!”她這樣說完,卻在手機上打下另外一行字。


    ——我沒什麽事,你好好養你的腿吧,趕緊出院,我可沒空去看你!


    有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去,鍾茗抬起頭,她看到了班上的林森,他也是來取自行車的。


    林森猶豫地看了鍾茗一眼,半晌終於低聲說了一句,“你找點藥膏擦擦吧,已經青了很大一塊了。”


    “什麽?”


    “你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瘀青了很大一塊了,看起來真嚇人。”


    鍾茗一直跑到教學樓下,她看到了和江琪那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的鍾年,而且很明顯,是鍾年攔住了江琪她們的路,他瘦高的身影此刻挺得像一杆旗幟,就在鍾茗想要叫他回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江琪姐,不要再找我姐的麻煩,那件事也不完全是我姐的責任,我姐也很難過!”


    被女生簇擁在中心的江琪望著清秀的鍾年,她淡淡地與鍾年對視著,彼此都沒有退讓,江琪身上的純白色校服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她揚起嘴唇,饒有趣味地笑:“行啊,想讓我放過你姐,那你跪下來求我啊。”


    耳旁是巨大的風聲,吹得正前方的旗杆上麵的紅旗呼啦啦地響著。


    鍾茗站在教學樓的拐角處,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他們,她覺得眼睛裏被什麽狠狠地刺著,滾熱的感覺充溢了整個眼眶,就好像是從眼底裏流出來的,是烏溜溜的血液。


    江琪和一群女生站在台階上。


    瘦高修長的鍾年默默地低頭跪在地上,小聲說:“求你了。”


    鍾茗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早就走了,爸爸再一次喝多了酒,回家來耍酒瘋,拿著皮鞭抽她和鍾年,她被抽得遍體鱗傷,卻還要抱著九歲的鍾年,一麵保護著鍾年一麵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想讓我們死,我們就偏偏不會死,我們就偏偏要活著。”


    膽小的鍾年在她的懷裏哭著哀求:“爸,求你了,別打我姐。”


    鋒利的刀片一點點掛割自己的皮膚,血從皮膚下一點點地沁出來,通紅的,滾燙到讓人害怕的鮮血,血跡慢慢地擴大,漸漸地,形成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紅色沼澤,連帶著,將她一塊吞沒下去。


    站在教學樓拐角處的鍾茗擦擦自己臉上的眼淚,默不作聲地轉頭離開。


    一起長大的時光。


    漫長的,溫柔的,傷心的,共同支撐的日子,他們就這樣,用彼此的方式,默不作聲地保護著對方。


    鍾年回到自行車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自行車棚裏點著一盞小燈,他看到鍾茗還等在那裏,低著頭用手捏車胎,看車胎裏還有多少氣。


    鍾年走過去,把剛買的藥膏遞到了鍾茗的麵前,鍾茗抬起頭,她從他的手裏接過藥膏,鍾年的臉色有點漲紅,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地說:“這可不是擦嘴的,是擦額頭的。”


    鍾茗嗬嗬地笑起來,“你看著吧,我決定了,下次江琪再讓那群死女人打我,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你真的可以嗎?”


    “那還用說,笨蛋,你別忘了小時候你被別人欺負都是誰幫你打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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