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上前一步,替男人問話,他不急著問罪柳硯鶯的唐突,隻問:“你是哪家的?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柳硯鶯撇了下嘴,她就知道人家不一定領情。


    既然對方多半是個武官,那這個跟在他身邊的青年,要麽是個小副手,要麽就和她一樣,是個等級不低的家奴。


    見對方不相信她的話,柳硯鶯咂舌堅定道:“這馬定然被人下過藥,我親眼所見,你覺得我是亂說不要緊,等這馬真的驚了你家大人你就知道遲了。”她小聲起來,“橫豎該說的我都說了,信不信由你。”


    還挺潑辣。


    馬上的男人笑了兩聲,嗓音沉穩渾洪,“你叫什麽,是哪個府上的?”


    柳硯鶯動了動嘴皮沒敢說,男人笑道:“你放心,我不是為了找你秋後算賬。”


    “那大人可要一言九鼎。”


    男人大笑:“好,一言九鼎。”


    柳硯鶯稍微掀起點眼皮看他,“我叫柳硯鶯,是平暘王府的女使。”


    男人粗濃的眉頭一碰,笑問:“平暘王府的女使為何會在這兒當弼馬溫?”


    柳硯鶯見他挺好說話,就也大膽了些,“回大人的話,我不是看馬的,我是在這兒看馬具的。”


    男人胸口發出沉悶的笑,“好,兩者之間大有不同,大不一樣。”他往身後密林一指,“柳硯鶯,我得去了,還有人在等我。這樣吧,回頭這馬要是真的驚了,我就去平暘王府給你賞賜,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賞賜?


    柳硯鶯皺起眉毛眨巴眨巴,心說這男人還沒摔下馬便壞了腦子?


    “說來說去,您還是不信。”


    男人見她氣餒,哈哈大笑:“我信,沒說不信,既然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大膽地說就是。”


    她狐疑蹙起眉毛,被事情的走向迷惑得思緒遲鈍,不過路景延的臉早在她腦海幻化作豺狼虎豹,時不時顯一顯形,叫她管不了那麽些了。


    “不瞞您說…我想要我的身契。”


    男人果然始料未及,像撿了個燙手山芋,“你是要出府?這是為何?”


    柳硯鶯覺得這人不著調,不能多說,便隻負罪又委屈地說道:“我得罪了主家,不然也不會無故在這兒看馬。”


    男人哼笑道了聲“明白”,也不問她得罪了誰,隻揮鞭打馬揚長而去,青年也朝她微一頷首,微笑告辭。


    馬蹄踏起煙塵颯遝而去,柳硯鶯嗆了口沙趕忙甩手,待到人消失在樹林深處,這才抬手摸摸腦袋上的小珠花。


    她何時魅力這麽大了?


    柳硯鶯撇撇嘴又搖搖頭,不是她的問題,是這個男人實在太奇怪了。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當真的必要。


    前方密林遮蔽,李璧策馬跑向狩獵場深處。


    他揮鞭劃破長空發出撕破天際的響動,遠處那幫臭小子見他姍姍來遲,七嘴八舌嘻嘻哈哈,“小皇叔終於來了。”“小皇叔又遲了。”“小皇叔!你快點跑!”


    李璧夾緊馬腹泥點子飛濺朝他們奔過去,“叔叔讓你們半個時辰,這可是你們自己不領情!”


    身下馬匹狀況不佳,已經傳遞了些焦躁易怒的情緒給他,李璧權當沒有發現,徑直自人群穿行而過,挽弓搭箭欲射日落。


    他明知馬匹被人下藥,卻還是一馬當先跑得了無蹤跡,半個時辰後,那馬果真長嘶一聲,作勢要把李璧這個負累自背上甩落。


    李璧兩腿肌肉緊繃死死夾住馬腹,兩手拽緊韁繩意圖馴服烈馬。


    “慶王殿下!”


    身後傳來被風撕扯的吼聲,李璧全然沒有料到身後會有人追趕而上,忙亂之際轉頭回看,兩眼一眯險些摔落馬下。


    路景延領龐俊橫穿林中灌木,抄近道追上了李璧蹤跡。


    他觀察良久,此時解開提前準備好的套索,在馬背微微側過上身,攥緊了手中繩索,不疾不徐讓它在空中劃著圓弧靜待時機,猶如一個耐心極佳的獵手。


    二人逐漸並駕齊驅,路景延抓住瘋馬前蹄落地的短暫空隙,朝李璧大喊:“彎腰!”


    繩套牢牢困住瘋馬脖頸,路景延猛拉韁繩急停身下馬匹,他死死拖拽住那一往無前地瘋馬,兩邊力道都聚集手中,拉繩急速擦過路景延掌心,隻消一瞬便皮開肉綻。


    龐俊見狀在旁大喊:“慶王殿下!快棄馬!”


    李璧縱身躍下馬背,翻滾著卸下衝力,他在隆冬被雪水泡爛的枯葉裏滾成個泥人,等到正臉朝上,這才隔著滿臉碎草葉窺見天光。


    路景延將被拽得口吐白沫的瘋馬交給龐俊,自己甩甩手腕順坡一路找到渾身泥濘的李璧。


    李璧摔懵了,他兩眼發直隻覺烏兔倒走天地暗淡,耳邊金戈鐵馬廝殺混戰,將士們紛紛倒在他的眼前。


    路景延甲胄殘缺手執鐵劍將他從屍山血海中刨出來,朝他遞出手去。


    “中軍還剩弓箭手二十六人,弓.弩手三十一人,騎兵十人,刀盾手六人。殿下,帶他們回家。”


    李璧在恍惚間喃喃:“知珩…你還活著……”


    路景延正想將泥地裏的李璧拉起來,聞言如遭雷擊,遞出的手頓在半空。


    “知珩”是他前世及冠後平暘王為他賜的字。


    可今生他才滿二十,未行冠禮。


    作者有話說:


    路哥:我拿你當兄弟,你居然要放跑我老婆?!


    慶王:騷瑞bro,我隻是想找個理由去平暘王府和你組隊……


    第26章


    挨到傍晚,柳硯鶯已是凍得鼻頭通紅。


    馬奴端來一碗熱乎乎的八寶茶給她,“硯鶯姐姐,您喝點暖暖身子。”


    柳硯鶯接過去喝得緩慢,生怕喝得急了將冷冰冰的五髒燙出個好歹,“馬都栓回來了,前麵還沒散?”


    馬奴說道:“沒呢,我聽說聖上打了隻老虎,前頭載歌載舞正在興頭上。”


    柳硯鶯撇撇嘴,心說這些凶獸都是臨時從籠子裏拉出來的,丟進獵場專供達官貴人取樂,總共就一隻老虎,皇帝不打誰敢去打?


    如此便又頂著冷風枯等,饑寒交迫終於等來禁中宦官通報。


    沒說緣由,隻叫他們先走,看來一時半會散不了場,讓他們先回去也不是體恤下人,而是心疼這些昂貴的寶馬,跑了一天該回家歇歇。


    柳硯鶯老遠看著那個方向燈火閃爍歌舞歡騰,扭臉看了看身後打著響鼻的馬,和那馬一起嗤出好長一口氣。


    回府跳下車架,她揉揉讓風吹得轉筋的腿肚子正欲往榮春苑走,聽見有人跑馬歸宅,便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完這一眼她隻恨自己為何不是個透明人。


    馬背上路景延也瞧見了她,人群中那張見了他便煞白的小臉。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徑直朝她走去,柳硯鶯腳底生根不敢動彈,這兒周遭都是人,她若是跑起來定然無比紮眼,同樣的,這兒人多,他不會亂來。她根本不必怕他!


    路景延行過她身側,輕飄飄撂下一句:“跟我來。”


    柳硯鶯兩腿軟了軟,適才的豪言壯語全都湮滅,閉了閉眼跟過去。


    躲不掉的,這兒是他家,她再躲還能躲回娘胎裏去嗎?


    一腳邁進木香居,柳硯鶯隻感覺陷進沼澤,難以邁步。


    路景延站住腳步扭頭朝她看過去,發帶翻飛,“要我抱你?”


    他今日上值,穿一身勁窄的軍服,革靴緊緊包裹線條結實流暢的小腿,旋身看向她時腰間蹀躞敲擊作響,加之身高壓迫感十足,柳硯鶯搖搖頭,絞著發梢踩著小碎步跟上。


    瑞麟向來是個有眼色的,在暗處看到後便將內院待命的婢女悉數遣散,退了下去,有個與他相熟的婢女膽子稍大些,問:“榮春苑的柳硯鶯不是世子的人嗎?怎麽老來咱們木香居?”


    瑞麟笑笑:“你那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要眼見為實,這都不懂?”


    “可世子若是知道了——”


    “你不說我不說,常翠閣的人上哪知道!我告訴你,要不了多久咱們也就不必瞞了,我看三爺就是在等一個契機才好管老夫人要人。”


    “什麽契機?”


    “笨!世子大婚啊。”


    那廂柳硯鶯跟著路景延進入暖閣,後者摘了腰間蹀躞往酸枝木塌上一靠,抬手示意柳硯鶯將門帶上。


    柳硯鶯心中百轉千回,咽下那點難嚼的恨,掛上個熟練的笑臉,“三爺,我待不了太久,老夫人就是今晚不知道我提前回來了,明天也會知道的。”


    “那你就更不該浪費時間,把門帶上。”他說完這話柳硯鶯才發現他右手掌心纏了圈白紗布,微微一怔,不多嘴隻裝沒看見,但也不關門。


    路景延自塌上直起腰,兩肘撐著大腿朝她屈了屈掌心,使喚她靠近,“你不喜歡關門,那我們就開著門。”


    柳硯鶯下一刻便轉身將門碰上,苦兮兮道:“關上了關上了。”


    她轉移話題,“哎呀,三爺的手這是怎麽了?”


    “一點擦傷。”


    “可處理過了?”


    “簡單洗過。”


    她逮到機會便要推門而出:“我去叫婢女來給您包紮。”


    手剛扒上門縫,身後那人捉弄貓兒似的用言語揪住她後頸皮,“你不也是婢女?怎麽?不喜歡給庶子包紮?”


    柳硯鶯後槽牙磨得“吱嘎”作響,嘴巴端的是笑,眼睛卻快要哭,隻不過淌的不會是淚,隻會是綿綿不絕的恨。


    “三爺說得哪的話,我粗手粗腳,難說不會一個不小心落點東西在您傷處,沒準就是一把剪子,一瓶砒.霜。”


    她說得敗興,有意激怒他好躲過一劫,路景延根本不受刺激,伸手指向側室,指引她去取來處理傷處的東西。


    柳硯鶯打開藥箱在他邊上坐定,哪怕做好準備,掀開紗布仍感到不適,這滿掌的血肉模糊哪是擦傷二字可以概括,說路景延是握鞭炮去了她都信。


    她偏過頭閉著眼睛,渾身起了雞皮,“我不行,您還是自己處理吧。”


    這一閉眼擠下一滴淚,柳硯鶯睜開眼便瞧見他那隻好手正朝自己探過來,嚇得窩著肩膀直往後縮。


    路景延頓了頓,拇指在她臉頰蹭下丁點濕濡,“這便是你說的砒.霜?”


    柳硯鶯拿掌心在眼下蹭了蹭,心說毒得死你就是,毒不死你就不是。


    “回三爺,是迎風淚。”


    路景延竟笑了笑,也不和她爭這屋裏哪來的風,“我自己處理還要你來做什麽?”


    柳硯鶯一聽眼睛亮閃閃的,眼淚全都憋回去,合著叫她來是為了包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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