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相思,書盈錦軸


    楚州就是俞軍所駐紮的川清四省政治中心,以望天峽為天然屏障,本已是固若金湯,然而邯平又地處邯江邊上,物產豐饒,又是川清四省的天然糧倉,曆來都是軍事重鎮,自古就有若想攻進楚州,必先破邯平的說法。


    高仲祺用了半天的時間從邯平回到楚州,在楚州司令部辦完事後,立即往大帥府去,卻不料得知秦鶴笙此時正在墨山乘風閣散心,他又一路去了秦家在墨山的老宅。這秦家老宅自然是舊式格局,重重院落都是回廊相通,二層小樓,然而拱門又是堆花紅磚大柱支起來的,周圍布置了一個警衛旅的兵力,高仲祺連走了三個院落,才進了裏院。


    一進院子就見大帥府的三姨娘獨自一人穿著件紫色絲緞繡花水滴領旗袍,衣襟扣子上扣著閃亮的金三事兒,站在那裏用簽子逗籠子裏的畫眉鳥,聽到高仲祺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淡淡地望了一眼。


    高仲祺略一垂眼,就要往裏麵走,在與三姨娘擦肩而過的時候,三姨娘卻輕聲道:“你可小心著點,別栽在老頭子手裏。”高仲祺腳步微微一頓,唇角無聲地向上揚起一個淡淡的弧度,也沒說話,就徑直往裏麵去了。


    秦鶴笙正在樓頂的一處平台上休憩,開著無線電,無線電的大喇叭裏傳來一個女人咿咿呀呀的唱聲。高仲祺走上前道:“大帥。”


    秦鶴笙回過頭來看了高仲祺一眼,笑道:“仲祺啊,過來坐。”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很有一點慈眉善目的味道,然而這個時候一副慈父模樣的人是他,三個月前下令將抓住的革命黨全部槍斃的也是他。


    就有下人來換茶,新端了兩盞君山銀針上來,高仲祺轉身從下人手裏接過那兩盞茶,先放了一盞在秦鶴笙的麵前,又把自己那一盞放下,這才緩緩道:“大帥,金士誠露頭了,我還當他是跑到江北去了,沒想到這麽多年了,他竟就躲在咱們的眼皮底下。”


    秦鶴笙正從煙盒子裏拿雪茄煙,聽到這話卻是眉頭一皺,滿臉橫肉如刀子般聚在了一起,凝成一股子煞氣,冷冷道:“這個混賬東西竟還沒死,我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高仲祺,道:“這混賬心計相當了得,能隱姓埋名這麽多年,你是怎麽找出他的?”


    高仲祺笑道:“隻怪他自己嫌命長,竟然吸上大煙,幾年前那個滿腹心計的金士誠如今隻是一個煙鬼罷了,自然是馬腳百出,現在若想殺了他,簡直是易如反掌。”


    這金士誠曾是秦大帥身邊相當重要的一名機要秘書,很得大帥器重,然而卻與大帥的二姨太私通,竟是在大帥眼皮子底下相好多年,□敗露後情知秦鶴笙不會放過自己,便舍棄了二姨太,卷了大帥私底下一些極重要的文件逃跑,秦鶴笙恨透了此人,然而卻不敢過分相逼,唯恐金士誠狗急跳牆,將那些見不得光的文件都曝光出來,多年來始終是秦鶴笙的心頭大患。


    秦鶴笙道:“那還磨蹭什麽,賣主之人,我定要他不得好死。”高仲祺便道:“我安排人暗中查了他的住處,沒有找到那些資料,而且他平日裏不務正業,沒有一點進項,居然還抽得起大煙,如此看來,他暗中裏必是有同黨供著他。”


    秦鶴笙一怔,把眼睛眯了起來,望著茶杯裏的茶葉沉沉浮浮,半晌道:“你說還有其他人知道那些文件,不會是革命黨吧?”


    高仲祺便微笑道:“若是革命黨,恐怕他們早就來找大帥開條件了,我看不是這夥子人,隻怕是金士誠的什麽親戚朋友,金士誠畢竟做過大帥的機要秘書,知道得太多,手裏又有大帥一些……不好的把柄,若是貿然殺了他,也未必能把他手上的資料弄回來,這如果是落到別人手裏,難保不出現第二個金士誠,必要找出他暗地裏來往的同黨,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一舉滅了,場麵上也漂亮利索些,免得落下口實。”


    那山風迎麵吹過來,將這秋日的熱氣都散了,在這高台之上,登高望遠,便可將整個墨山攬入眼底,秦鶴笙慢慢地端起那杯君山銀針喝了一口,半晌微微笑道:“仲祺,這些年我沒看錯你,你想事情竟想得比我周全,就按你說的辦。”


    高仲祺便笑道:“我十五歲就跟著大帥,算來也有十多年光景了,若再不長進,對不起大帥對我的栽培。”秦鶴笙擺擺手,笑道:“我老了,這天下還是你們年輕人的。”他頓了頓,道:“承煜在邯平如何?我讓他先在軍中曆練曆練,他還適應吧?”


    高仲祺眼眸裏雖然波瀾不驚,一派忠心耿耿的從容,然而刹那間心思百轉,最後微笑道:“大公子初次接觸軍政,難免有些抵觸情緒,但如今不過是才開始,等日子長了,想必不習慣的也該習慣了。”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無功無過,秦鶴笙便朗聲笑道:“你也不需這樣替他說話,承煜性子太溫和,天生不是咱們行伍裏的人,就先讓他在邯平待著吧,我把他交給你了,你終究比他多經些曆練,要多照顧照顧他。”


    高仲祺便微笑道:“我定當竭盡全力輔佐大公子。”


    天色漸晚,高仲祺出了墨山老宅,就見許重智和幾名侍從官等在外麵,那墨山上多是黃槲樹和杜英樹,正值秋季,就聽得落葉蕭蕭而下,更有無限淒涼之感,高仲祺走到汽車旁,許重智已經打開了車門,高仲祺道:“回邯平。”


    許重智答了一聲,“是。”關上車門到前座坐下,正要告訴司機開車,高仲祺連日勞頓,坐在車上就把眼睛閉上了,聽得車子發動的聲音,卻忽然開口問道:“這裏距離八埠口有多遠?”


    許重智連忙道:“距離八埠口倒是不遠,但和回邯平的路是相反的,要繞一個大圈子,這樣走恐怕要半夜才能到邯平,秋深夜冷,參謀長這幾天連軸轉地忙,還是早點回邯平休息休息吧。”


    他卻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道:“先去八埠口。”許重智雖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再勸了,令司機開車去八埠口,那下山的道路一側是成片的林木秋葉,猛然看去,恍若枯黃色的城牆一般,突然刮起一陣風,就有枯黃的葉子迎著風勢飛舞起來了。


    這一日根伯從樓下打了開水回到病室,就看到秦承煜坐在病床上發呆,根伯看著承煜長這麽大,對於承煜的心思,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便笑道:“我去買些糖果蜜餞來。”秦承煜被根伯的一句話驚回神來,見根伯一麵笑一麵望著自己,便有點尷尬地道:“那些東西我從來不吃的,何必去買。”


    根伯笑道:“就算少爺不吃,等會兒賀蘭小姐來了,也好拿出來招待招待。”原來秦承煜受傷住院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從賀蘭身上起來的,所以賀蘭十分地過意不去,隔了一天半天就要來探望一下。


    他們主仆二人正說著,就聽到病室外麵傳來腳步聲,正是賀蘭那極熟悉的小黑皮鞋敲地的聲音,承煜已經轉頭去看房門了,溫潤的眼瞳裏是隱隱的期待。根伯笑道:“我去泡茶。”他提著水壺一打開門,正好迎上了賀蘭。


    賀蘭笑盈盈地道:“根伯好。”


    根伯也慈祥地笑道:“賀蘭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少爺正等著你呢。”賀蘭怔一怔,看著根伯笑嗬嗬地走出去了,便回過頭向著秦承煜奇怪地說道:“這位老人家今天怎麽這樣高興?”


    秦承煜坐在病床上,卻搖頭道:“我可不知道。”然而他卻還是忍不住要笑一笑,賀蘭走上前來坐下,道:“你今天好些了吧?”


    秦承煜道:“我早就好多了,根伯非說再看看,耽誤了這些日子,學校裏的主任也一定要想,剛聘了個老師,沒成想一轉眼就變成病人住院了,還要平白地支付我薪水,隻怕現在正想著要怎樣把我辭退呢。”


    賀蘭道:“若是他把你辭退了,我就給你介紹別家學校,說不定拿的薪水還高些,反正包在我身上好了。”秦承煜又笑一笑,賀蘭道:“你為什麽要笑?”秦承煜道:“我聽你說話總是情不自禁想笑。”賀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瞧著他道:“大概你覺得我說的話都很沒有道理吧。”秦承煜心中一動,怕她誤解了,忙解釋道:“我決沒這個意思,你不要誤會。”


    賀蘭看他這樣急,撲哧一笑,“我說著玩的,你倒和一個人一樣,總是喜歡把我的玩笑話當真。”她見水果盤子裏擺放著幾顆梨,便先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手,靜靜地坐在那裏給他削梨。


    他看著那果皮從她潔白的手指間一圈圈地落下來,那正是秋日的一個下午,窗外是一棵高大的紅楓,她逆著金色的光線,這樣花容月貌地坐在他的身旁,為他削一隻梨,他總覺得像是夢一樣,然而他隻盼著,這夢越長久越好。


    她因為很聚精會神地削梨,竟是完整地把一顆梨的梨皮都削下來,中間沒有斷掉,削好了又拎著蒂子,向他顯擺著潔白的梨果,有點小得意,道:“看我厲害吧?”他笑著點頭,卻道:“我不吃梨。”


    她怔了一怔,道:“我都削好了,你又不吃了?”


    秦承煜道:“要麽就全給我吃,你不要吃了。”賀蘭笑道:“你這不僅僅是不勞而獲,竟還是要全盤拿走呢,我一路趕過來,口都渴死了。”恰巧那病室的門就開了,是根伯端了才泡好的茶進來,秦承煜便從賀蘭的手裏拿過那一顆梨,笑道:“你若是口渴,那邊有茶水給你喝。”


    賀蘭隻好到桌邊去喝茶,根伯又退了出去,賀蘭道:“秦大哥,我姨媽讓我好好謝謝你呢,等你傷好了,她邀請你到家裏吃飯。”她那一聲“秦大哥”本就是極自然的一聲,卻讓秦承煜一怔,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在這樣平常的時光裏,從秦先生到秦大哥,可見他竟是可以在她的心裏有一些地位的了,他隻覺得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歡暢,竟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賀蘭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便看了他一眼,那眼睛裏充滿了疑惑,他方才回過神來,忙笑道:“好,那我一定去。”賀蘭坐在桌邊,一手托著腮,那桌上放著他的一些書,她隨便地翻了幾頁,見都是一些建築類的資料書本,便道:“總是看這些書多沒意思。”


    秦承煜笑道:“我手裏也沒什麽有意思的書。”


    賀蘭道:“我家裏倒有很多外國小說呢,都是我姨媽給我買來的,明天我給你拿幾本過來。”秦承煜便微微一笑,道:“那簡直再好不過了。”他麵容清俊,溫潤如玉,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透出的,都是極溫暖的味道。


    賀蘭因為閑著無聊,又不好意思來了就走,便隨意地翻了翻秦承煜平常看的資料,看到那書頁旁邊又有他作的筆記,由衷地讚歎道:“你寫的鋼筆字真好看,比我們先生寫的還要好呢。”


    秦承煜從病床上起來,走到桌邊,看她無聊地拿著自己的鋼筆在本子上胡亂地寫了些字,便笑一笑,將鋼筆拿過來,在本子上掀開新的一頁,在上麵端端正正地寫上了“賀”,他的手指修長,所以連握筆的手勢都是很賞心悅目的,寫完又朝著賀蘭笑道:“你寫幾個字出來我看看。”


    賀蘭笑道:“我寫了你可不要笑話我。”


    她握著毛筆,隨手寫了一個字“高”字,秦承煜看了看,笑道:“你寫起字來倒喜歡耍些花頭,明明可以一撇到底的,幹什麽非要停筆的時候還要向上勾一下?”


    賀蘭略偏著頭,用手中握的鋼筆輕輕地點了點凝雪般的臉腮,專注地看著那幾個字,莞爾一笑道:“我習慣這樣了。”


    秦承煜便道:“畫蛇添足,反為不美。”他又寫了幾個字,賀蘭照著寫,寫到最後卻總是控製不住地要往上勾一下,簡直是積習難改,秦承煜看著她寫到最後,情不自禁地伸過手來扣住了她的手背,用了些力氣,迫使她的筆鋒一頓,賀蘭的手卻忽地一劃,那鋼筆在白紙上留下好長一條痕跡。


    她把鋼筆放下,站起身來朝著秦承煜笑道:“秦大哥,我不寫了,我這樣笨手笨腳的,你別笑話我。”


    秦承煜的心怦怦直跳,賀蘭卻依然從容大方地笑道:“時間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明天帶幾本小說給你。”秦承煜看她這樣化解了尷尬,便點點頭,又道:“我送你出去,正好也出去透透新鮮空氣。”


    賀蘭笑道:“那也行。”二人一起出了病室,一路上就有幾個女看護走過來,向秦承煜笑著,點頭道:“秦先生。”然而都是裝作若無其事卻又很犀利地瞥一眼賀蘭,看得賀蘭很不舒服。


    待走出了醫院,站在人來人往的台階上,那台階旁邊有一棵很高大的梧桐樹,正值深秋,落了一地的黃葉,正有一名老工人弓著腰掃葉子,很快掃幹淨了一大片。賀蘭忍著笑看著自己的鞋尖,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道:“看來你在這個醫院住了幾天,倒是極受歡迎的。”


    秦承煜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慌道:“你別誤會。”賀蘭終於撲哧一笑,朝著醫院裏麵指了指,道:“我可沒誤會,不過裏麵誤會的人可多了去了。”秦承煜忙道:“她們誤會倒也沒什麽。”賀蘭卻已經下了台階,朝承煜擺擺手,轉身走了。


    那掃幹淨落葉的老工人早就蹣跚著走了,然而時間一點點過去,不知不覺地,地麵上又積了一層厚厚的黃葉,原來他竟在這個地方,站了那樣久的時間。根伯一路找尋過來,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醫院大門外的台階上,便趕緊上前道:“少爺,少爺,二少爺來了。”根伯這樣叫了數聲,秦承煜恍惚地“嗯”了一聲,半晌才回過神來,怔道:“誰來了?”


    根伯道:“是二少爺。”


    秦承煜便道:“他怎麽來了?難道又惹了父親大怒,跑到邯平來避風頭?”


    根伯笑道:“前幾次是,但這次可不是,二少爺說是來找人的,具體我也沒問清楚,他也不說,這會兒正在病房裏等著你呢。”秦承煜便轉身往病房走,走了幾步,卻又站住了,笑道:“賀蘭說她要帶幾本小說給我,這表示她明天還會來,是吧?”


    根伯忙道:“賀蘭小姐明天一定會來的。”


    秦承煜回過頭,默默地凝望著她離開的那條小道,清俊的麵孔上浮現出一片溫柔的笑意,隻覺得自己的手心裏似乎還握著她的手,溫軟的滑膩還清晰地殘存著,他覺得自己的胸口都被那樣的感覺熨帖著,整顆心都好似瞬間融化了一般。


    脈脈兩情,自在嬌鶯


    邯平很著名的一處園子,便是“閣老園”,是前明一位告老還鄉的閣老住過的,園子裏的布置,大都是古香古色的風格,飛閣樓台,鱗次櫛比,繁花錦簇的花園裏種植著高大的鬆柏楊柳,小池塘裏是擠擠挨挨的錦鯉,張著嘴浮在水麵上吐著一個接一個的泡泡。


    湯敬業帶著人走過來的時候,就聽到賀蘭的笑聲,“這隻最好看了,不過這隻叫得最好聽。”他走過去,就見空地裏擺放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鳥籠子,裏麵裝了許多五彩斑斕的金絲雀和紅嘴綠鸚哥。賀蘭伸出手指透過網格子去逗那些鳥兒,臉上有著既興奮又小心的神色,高仲祺原本隻是站在一旁微笑著看她逗鳥兒,見她那樣全神貫注,卻忽地開口道:“小心它啄你。”


    賀蘭嚇得趕緊把手一縮,回頭看高仲祺那臉上的笑容卻更濃厚了,當即道:“你這人真討厭,故意嚇唬我。”他笑一笑,揚了下手,便有侍從官送來了竹簽,高仲祺用竹簽盛了幾粒穀粟,賀蘭見有了新玩法,哪裏還按捺得住,搶著他手裏的竹簽,連聲道:“讓我來喂,讓我來喂。”


    高仲祺便把竹簽遞給了賀蘭,賀蘭笑盈盈地將竹簽伸到籠子裏,那些鳥兒撲騰著翅膀來啄食,賀蘭喂得聚精會神,又道:“再拿一些穀粟來。”就有一個侍從官去辦了,湯敬業走過來,站在高仲祺的身邊,低聲道:“參謀長,邯江幫的萬師爺到了,正等在會客廳裏。”


    高仲祺應了一聲,又望了逗鳥的賀蘭一眼,笑道:“我去辦些事情,你要小心點,被它啄一下可夠你受的。”賀蘭正玩得開心,連目光都舍不得轉移一下,道:“嗯,我知道了,你真囉嗦。”


    高仲祺笑一笑,才轉過身來往外走,帶著湯敬業往草木蔥翠的船廳去,就見船廳裏花繁葉茂,綠茵鋪地,月亮門外站著兩個哨兵,見高仲祺與湯敬業走過,迅速地行了舉槍禮,麵容肅然。高仲祺一直走過了船廳,這才淡淡地開口道:“秦承煜這陣子還做什麽了?”


    湯敬業何等機靈,當即心領神會,笑道:“這位大公子除了不知好歹招惹賀蘭小姐之外,還真沒幹什麽讓咱們不放心的事兒,不過我倒沒想到他這樣一個文弱書生,竟還能來一個英雄救美。”


    高仲祺又道:“姓蔡的你去處理,別弄不幹淨。”湯敬業咧嘴一笑,“成了,沒問題,我辦事大哥你放心。”


    高仲祺略略點點頭,前麵就到了會客廳,會客廳外站著幾名侍從官,都是高仲祺手底下的親信,見高仲祺一行人走過來,便拉開了會客室的門,高仲祺領著湯敬業等幾名侍從官走進去,坐在裏麵的邯江幫萬師爺已經站起來,拱拱手笑道:“參謀長,我這樣匆忙地前來,叨擾了。”


    高仲祺走到一張交椅上坐下,道:“說吧,又查到了什麽?”


    萬師爺便鄭重其事地從袖筒裏拿出一張照片來,雙手捧到了高仲祺的麵前,高仲祺接過相片,看了一眼,照片裏的那個女人眉眼上竟是有些熟悉感,便道:“這是什麽人?”


    萬師爺便笑道:“高參謀長果真是個君子,想來平日裏都是一心撲在公務上,竟連邯平第一交際花都不認識,這位太太姓梅,在社交界裏可是一等一的人物,無論是政界還是金融界都要買她幾分薄麵,就連薛督軍……”


    高仲祺心中一沉,表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將照片扔到桌麵上,淡淡道:“我知道她是誰了,她與我請你們查的人又有什麽關係?!”


    萬師爺道:“我們查清楚了,就是這位梅太太養著金士誠。”


    他那話才落,就聽“啪”的一聲,原來是高仲祺正在拿桌上的茶盞,竟一手把一碗茶碰翻了,茶水流了半個桌麵,高仲祺把手收回來,他那手上還有些水珠,唇角露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就連眉宇間也透出尖銳的寒意,“萬師爺,你若是查不出來,我不怪你,但你若是敢為了幾個錢來誆騙我,我要了你的命!”


    萬師爺萬萬沒有想到高仲祺居然會發怒,忙辯解道:“咱們邯江幫還指望著參謀長照顧著給一口飯吃,我以項上人頭擔保,決不敢誆騙參謀長。”


    侍從官拿了手帕過來,高仲祺接過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又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地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窗外,淡淡道:“你告訴我,這樣一個風月場上的奢靡人物,見慣了多少達官顯貴,怎麽會甘心去養金士誠那樣一個一文不值的大煙鬼?”


    萬師爺見高仲祺隻是不信,便一五一十地道:“一開始我們也不信,但咱們邯江幫也算是邯平的地頭蛇,私底下那些個齷齪的事情咱們是再清楚不過了,金士誠如今不過是半個廢人,參謀長您一句話,今兒晚上咱們就能提了金士誠的人頭來見你,但咱們也知道,參謀長要的不是這個。”


    他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沒一句在正題上,看高仲祺臉上的神色已經是不善了,忙直截了當地道:“我們抓了梅太太手底下一個最得意的丫鬟,這會兒已經審問得清清楚楚了。”


    高仲祺卻不發一言,那屋子裏的氣氛壓抑得緊,湯敬業隻是站在一旁把玩著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時不時地晃入萬師爺的眼簾裏,萬師爺隻覺得後脊背生寒,不得不補上一句,“我敢以項上人頭擔保,這事兒與梅太太脫不了幹係!”


    萬師爺如此斬釘截鐵,想必已然有了完全的把握,絕對不會錯了。


    他還是沒說話。


    站在三樓往下看,整個閣老園都盡收眼底,古井旁種植的是兩棵高大的金桂和結子的石榴,濃蔭蔽天,白粉牆的一側,三百年樹齡的古木銀杏依然繁茂,扇形的葉子密密麻麻的,甚至遮蓋了牆上的檳榔眼。


    她就站在花園子裏,拿著竹簽子喂籠子裏的那些五顏六色的鳥兒,玩得興高采烈,他在這裏遠遠地看著她,心卻七上八下起來,好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攥著,讓他喘不過一口氣來。


    他突然覺得心底裏莫名地升騰起了一股寒浸浸的涼意,一點點地滲透到了他的全身。


    就見暮色蒼茫,一輪紅日,早就沉到了遠處一列平山下麵去,又有歸巢的鳥雀,撲扇著翅膀在半空中飛過,依稀傳來兩聲寂寞的鳴叫,園子裏開了電燈,把落在地上的石榴果照得清清楚楚。


    高仲祺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就見賀蘭坐在船廳的石桌前,很無聊地玩著兩個石榴果,他走過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她臉上露出了很寂寞的神情,然而站在船廳外的兩名侍從官見他走過來,“啪”地一個敬禮,這聲音反而驚動了她,她回過頭來,看到了他,嘴角立即就揚了起來,露出很柔軟歡快的笑容,清脆地喊道:“仲祺。”


    高仲祺覺得心裏仿佛是過電一般,猛然一蕩,柔軟得幾乎沒有了跳動的力量,刹那間湧起一種深厚的憐惜來,她已經噔噔噔地跑過來,揚著頭衝他笑道:“你不是說隻離開一會兒麽?誰讓你去了一天,我等都等累了。”


    高仲祺笑道:“我這邊事情太多,剛處理完,你吃晚飯了嗎?”賀蘭點點頭,道:“我吃過了。”她略一偏頭,又道:“我知道你忙,我想反正我就在這兒等你,等你回來了,一下子就找到我了,一點都不費工夫。”


    高仲祺便望著她笑一笑,低聲道:“很好,很賢惠。”


    賀蘭把臉一紅,轉過身去,伸手去扒拉自己剛才玩的那兩個石榴果,高仲祺隨手從身後的侍從官手裏拿過一個精致的糖盒,放到賀蘭的麵前,微笑道:“專門從八埠口給你帶回來的。”


    賀蘭打開一看,那竟是一盒子麥芽麻糖,各種味道的都有,最多的當然是麥芽糯米麻糖,賀蘭驚喜地“呀”了一聲,道:“這樣多,我可以吃很久了。”高仲祺笑道:“不要把牙齒都吃掉了。”


    賀蘭不服氣地道:“老婆婆才掉牙齒呢。”


    高仲祺笑道:“那我做老公公,跟著你白頭到老,一生一世。”他那話音才落,嘴裏就是一甜,原來是賀蘭拿了一塊麥芽糯米糖塞到了他的嘴裏,她紅著臉嗔道:“不許亂說話,都讓人聽見了,丟死人啦。”


    那幾名侍從官早就識相地退到了船廳外麵去,賀蘭望著他笑道:“我今天聽許副官說,你的槍法很好,是嗎?”


    高仲祺走過來與她一起坐到石桌前,笑道:“你想幹什麽?”


    賀蘭便扯了他的手臂,央求道:“你教我開槍,好不好?”高仲祺笑道:“女孩子家不用學這個。”賀蘭見他如此說,便不服氣地道:“誰說女孩子不能學,教一下又不會多難為你,這樣小氣。”


    她不高興地把臉轉向一邊,高仲祺叫了她幾聲,她也嘟著嘴不說話,連糖也不吃了,高仲祺無奈地一笑,伸手將她轉過去的麵孔慢慢地轉到自己麵前來,含笑的目光直直地映到了她的眼瞳裏,“教你也可以,總要有點拜師禮吧。”


    賀蘭道:“你想要什麽拜師禮?”


    高仲祺從煙盒裏拿出一根香煙來,將香煙在煙盒的琺琅麵上敲了敲,隨手把洋火匣子扔到了賀蘭的手邊,笑道:“給我點根煙。”賀蘭粲然一笑,討價還價地道:“點一根煙,你就得讓我打一槍。”高仲祺微笑道:“行。”


    賀蘭便很開心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火柴梗子來,在磷麵上劃燃了,高仲祺咬著香煙,湊過來就她手裏的一點火光,賀蘭卻將手往旁邊一揚,晃了他一下,嘴上還來了一句“哎喲”,他抬眸看她,她卻調皮得意地笑起來了,眸子裏閃爍的波光如星星點點的碎金。


    他笑道:“你不想學槍了?”賀蘭笑逐顏開,清脆地道:“就是逗你一下嘛,誰讓你把我丟在這裏整整一天呢,這回扯平了,我再重新給你劃一根。”她果然又劃了一根,這回老老實實地送到了高仲祺的麵前來,高仲祺微笑著望著她,忽然“噗”地一下把她手裏的火苗吹滅了,賀蘭一怔,卻覺得腰身一緊,已被他抱住,他稍一用力,她不由得輕叫了一聲,跌到他的懷裏去了


    那電燈嗡嗡地點著,燈下圍了些不知名的小蟲子,船廳外麵,許重智正在望著一朵芍藥花的花心發呆,忽然聽到船廳裏傳來高仲祺的笑聲,道:“你跑什麽,別摔了。”又有賀蘭竭力壓低的羞惱之聲,“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可就要打人了。”


    許重智回過頭來,就見兩名站崗的侍衛正略偏了頭,想要偷偷地往船廳裏麵瞧一瞧,立即道:“伸頭拽腦的看什麽看?!”那名侍衛忙就站直了,臉上露出訕訕之色來,許重智也就把頭轉過去了。


    春風不解,一場愁夢


    就見一輪月亮緩緩地從秋雲裏顯露出來,照耀著船廳裏的花木,兩個人的影子,並排映在青石板上,賀蘭略側了身子,雙手平托著高仲祺的那一把柯爾特手槍,瞄著遠處的一塊突起的樹皮,高仲祺站在她身後,開口說道:“要想打得準,標尺、準星必須和目標在一條直線上,手不要抖……”


    賀蘭苦惱地道:“沉死了。”


    高仲祺走上來,一手把著她的右手臂,一手握住了她握槍的手,他那樣的動作簡直就是把她抱在了懷裏,他低頭靠在她的麵頰邊,就有一股女孩子的香甜氣息緩緩地飄來,賀蘭的手的確是不抖了,卻更加不自在起來,見他半天不說話,隻是保持這個姿勢不動,賀蘭覺得臉都開始發燒了,心撲通撲通地亂跳,小聲道:“要瞄到什麽時候?”


    高仲祺微微一笑,“瞄到我站累了為止。”


    賀蘭屈起左手肘,用力地往後一撞,撞在他的胸口上,高仲祺咳了一聲,笑道:“好狠的心。”他的手指忽然往扳機上一扣,“砰”的一聲槍響,幸好賀蘭有準備,隻嚇了一個哆嗦,而那樹上的樹皮早就不見了。


    那槍後座力很大,一槍打出去,賀蘭便往後倒,高仲祺將她抱住,賀蘭還在發怔,高仲祺已經把槍拿回來,關上保險,賀蘭忙道:“你再讓我看看。”高仲祺笑道:“槍有什麽好玩的,小心走火。”


    賀蘭隻能走到石桌前坐下,拿出係在肋下的雪花綢手帕擦了擦手,忽然失聲道:“呀,糟了,我今天少做了一件事情。”


    高仲祺道:“什麽事兒?”


    賀蘭道:“我答應過要送秦大哥幾本小說看的,今天許副官一大早就把我接來,我倒把這個事情給忘在腦後了。”高仲祺擺弄著那把黑洞洞的手槍,臉上的神色已然變了,目光射到了遠處影影幢幢的樹木灌叢裏去,淡淡笑道:“你什麽時候多了一個秦大哥?”


    賀蘭心中坦蕩,倒沒有察覺高仲祺的不悅,反而開心地笑道:“這位秦大哥你一定認識,是秦大帥的公子呢,倒沒有一點公子習氣,剛來我們學校裏當算學老師,我和鳳妮都覺得他很好。”


    高仲祺神色漠然,“是嗎?你跟他認識了沒有幾天,居然發現他有這麽多的好處。”


    賀蘭說到這裏,語氣卻忽然一頓,蔡老板那件事,賀蘭還沒有與高仲祺說,她潛意識裏並不想把這件事情鬧大,怕給高仲祺添上許多麻煩,然而她這樣的一個猶豫,卻明明白白地被他看到眼裏,那誤會又深了一層,心裏自然更是不高興。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又是極淡地一笑,“想什麽呢?說給我聽聽。”


    賀蘭打定主意不說了,便把手帕又係回到扣子上去,朝著高仲祺搖搖頭,道:“沒想什麽,我想回家了。”


    她這就是存心隱瞞了,他心裏立時升騰起一股不可名狀的妒火來,這會兒反而微微一笑,目光投注在她的麵孔上,仔細地端詳著她,慢慢地道:“你再好好想一想,真沒什麽要對我說的麽?可不要騙我。”


    賀蘭搖頭,甜甜笑道:“我怎麽可能騙你。”


    “砰!”他忽然抬起手來,朝著遠處黑幢幢的影子就是一槍,賀蘭這回沒有半點準備,被這一槍嚇得叫了一聲,船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高仲祺回過頭來,就見許重智在月亮門那一邊謹慎地往這裏看,他眉頭一皺,怒道:“給我滾遠點!”許重智忙一縮頭,立即消失不見了。


    那夜色一片蒼茫,四下寂靜,夜風把船廳裏的草葉吹得東倒西歪,秋月上麵籠著一層薄薄的雲霧,所以連地上的月光,都是朦朦朧朧的,高仲祺的身影斜斜地鋪在地上,恍若一片漆黑的墨。


    賀蘭臉色發白地坐在那裏,心驚膽戰,“剛才還好好的,你幹什麽突然發脾氣?誰惹你了?”高仲祺卻慢慢地關上槍的保險,不動聲色地道:“你給我說說,這段時間你都幹了些什麽?!”


    賀蘭怔道:“我沒幹什麽。”


    他目光凝重地看著賀蘭,那一雙眼眸漸漸地冷起來,又加重了語氣,冷冷道:“好,那我提醒提醒你,給一個男人找房子,送花,探病,兩人攜手並肩看戲?!”


    賀蘭一聽此話,心中先是一驚,沒想到他居然能知道得這麽詳細,況且這一段時間他還不在邯平,竟對於她的行蹤了如指掌,知道得如此詳細,繼而又有一股怒火湧上來,望著高仲祺,怒道:“還有什麽你不知道的?”


    高仲祺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半晌笑了一聲,“我也想問問你,還有什麽你做了我卻不知道的?勞煩你給我說一說。”他說完這話卻就把頭轉過去,依然做出望著船廳景色的樣子來,等著賀蘭說話,賀蘭氣就不打一處來,忽地道:“我做的事情當然多了去了,這幸虧你還不知道,你若是知道了,恐怕要氣死了呢。”


    他立即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是嚴厲,她卻麵無懼色,隻是臉色越發地白,好似是冷冰冰的玉像一般,“我就是喜歡這樣,你管不著我!”他知道她的脾氣,這會兒將手槍放進槍套,槍套上的金屬扣發出哢嗒的聲響,眼眸裏波瀾不驚猶如一潭湖水,道:“算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


    他那語氣便仿佛是寬宏大量的恩典了,她的淚珠已經在眼眶裏打轉,用力地咬了咬糯米細牙,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倔強地道:“你這話裏透的意思,還是在懷疑我麽?”


    他實在忍不住,“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那船廳裏種了一大片竹子,這會兒已經是秋日的灰黃色,在夜風裏發出簌簌的聲響,龍吟細細,鳳尾森森,賀蘭忽然將石桌上那一個糖盒拿起來,朝地上一摔,“嘩啦”一聲,盒子裏的糖果散了一地。


    她轉身就要出船廳,高仲祺一伸手便把她拉了回來,賀蘭被他拽了一個趔趄,幾乎跌倒到他的身上,她好容易站住了,眉眼越發地冷冰冰,清楚地問道:“怎麽?高參謀長還要向我動手?”


    高仲祺道:“你不要使性子。”


    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呼吸漸漸沉重,卻還在努力壓抑著內心的火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的麵孔,賀蘭也毫不示弱地瞪著他,隻是那一雙烏黑的大眼眸裏,漸漸地便升騰起了一片水霧,她忽地將頭一轉,眼淚就劈裏啪啦地落下來,心口一陣陣難受,跺著腳道:“你太欺負人了,憑什麽這樣懷疑我?!”


    高仲祺看她掉了眼淚,便歎了口氣,道:“你別哭,隻要你以後不與秦承煜來往……”


    賀蘭忽然轉過頭來,含著淚的目光直看到他的臉上去,哽咽著道:“你放手,我不要聽你說話。”他到底還是沒有鬆手,賀蘭便來掰他的手指頭,眼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望著她,目光平和,緩緩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滿臉淚痕,一麵抽噎一麵道:“我要回家。”


    高仲祺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她那臉上的淚痕被燈光照得清楚極了,含著淚水的眼睛已經腫起來了,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想起了自己才發出去的電報,心裏陡然升騰起一種無法言喻的疼痛,簡直不敢麵對她此刻的淚顏,忽然鬆開她的手,逃避一般地轉過身去,向著船廳外麵道:“許重智,你進來。”


    天剛蒙蒙亮,天邊露出一片蟹殼青色,地麵上早就覆了一層薄薄的秋霜,天越發地冷起來,湯敬業走進敞廳,就見辦公室半掩的門縫裏依然透出淡淡的燈光來,正趕上許重智從侍從室裏走出來,湯敬業就朝著辦公室的方向遞了個眼色,許重智忙道:“參謀長昨兒晚上都待在裏麵忙軍務,好像一夜沒睡。”


    湯敬業道:“我去看看。”


    許重智道:“你可小心著點,別挨了罵。”


    湯敬業奇道:“怎麽了?”


    許重智便用下巴朝著高仲祺辦公室的方向揚了一下,伸出自己的右掌,在自己的脖子下麵做了一個“抹脖子”動作來,意思就是“今天小心些,惹了參謀長必死無疑”,接著又輕聲道:“昨天晚上,賀蘭小姐與參謀長大吵了一架,還是我把賀蘭小姐送回去的。”


    湯敬業便皺皺眉頭,將嘴唇一撇,不屑地道:“一個女人罷了。”


    許重智怔了一下,看看湯敬業的臉色,他知道湯敬業一直跟著高仲祺,是高仲祺身邊第一親近之人,便笑道:“那也是參謀長喜歡的女人,參謀長能專門從楚州繞道到八埠口,就為了給賀蘭小姐買一盒麥芽糖。”


    湯敬業一聽這話,那眉毛更是擰起來了,很冷淡地道:“這女人真能誤事。”


    他轉身走到會客廳前,順著虛掩的門縫朝裏麵看了一眼,就見交椅下麵是一地的煙頭,高仲祺靠在交椅上,頭往一邊歪著,竟是睡著的模樣。


    湯敬業心想天這樣涼,這樣睡可了不得,忙小心地推開門,把掛在衣架上的一件黑呢大衣取下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蓋在了高仲祺的身上。高仲祺的眉頭皺在一起,那一張俊挺的麵孔竟然露出一片蒼白的顏色來,低聲呢喃了句話。


    湯敬業將那句話聽到耳朵裏,先是怔了一怔,又看了看那一地的煙頭,眉頭就打起結來,最後默默地退了出去,悄沒聲地掩上辦公室的門。許重智還站在外麵,忙笑道:“湯隊長,沒挨揍吧。”湯敬業卻把那一對三角眼一瞪,橫道:“一邊去!誰有空跟你貧嘴滑舌!”許重智倒也不怕湯敬業發脾氣,笑道:“你又不是一夜沒睡,火氣這麽大幹什麽?”


    湯敬業臉色卻越發地陰沉起來,順手點了一根煙,那雪茄煙霧嫋嫋地升起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盯在了那廳外的高聳院牆上,滿臉陰霾,“我跟了參謀長這麽多年,也沒見他這副樣子。”


    許重智看他語氣如此嚴重,便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麽,不是有一句古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參謀長也是性情中人,為賀蘭小姐上些心思,也在所難免。”湯敬業回頭看了許重智一眼,眼眸裏透出冷冷的光芒來,不客氣地道:“紅顏禍水,參謀長要是再這樣下去,看著吧,這位賀蘭小姐,他媽的早晚都是個禍害。”他那一臉煞色,說完卻將抽了半支的煙扔在地上,一腳狠狠地踏了上去,用力踩了個稀碎。


    一晌凝情,相對銷魂


    到了十一月末,就是匡鳳妮結婚的日子了,賀蘭自然是義不容辭地做了女儐相,一大早就趕到鳳妮家裏去,幫著鳳妮收拾打扮,鳳妮雖是舊式家庭的女兒,但嫁的何先生卻是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學生,滿腦子新思想,正是恨不得全盤打破舊規的年紀,定要辦一個盛大的西式婚禮,新娘是要穿婚紗的,就連賀蘭這個女儐相,都要穿著白色洋裝裙子,賀蘭還沒有與打扮一新的鳳妮說上幾句話,就聽到有人在外麵大聲地嚷嚷道:“汽車到了,女儐相先到何家去。”


    賀蘭便與幾個女儐相先到何家去,匡鳳妮隨後坐著花馬車來了,接著便舉行了婚禮,賀蘭等幾個女儐相在喜筵的時候還要幫著新娘子擋酒,幾個男方家的賓客見幾名女儐相都是很光彩照人的,索性起了哄一般地灌酒。


    賀蘭本就沒有什麽酒量,這會兒著實招架不住,連著好幾杯酒喝下去,頭暈眼花,周圍都亂哄哄的,竟就撞到一個人身上去了,她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頭重腳輕地道:“秦老師,我喝多了。”周圍的賓客還要勸酒,秦承煜便一手攬住了賀蘭的肩膀,將她帶出來了。


    他們走出廳來,正是夜裏六七點鍾,一股涼風撲麵而來,賀蘭穿得少,又喝了酒,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秦承煜立即將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賀蘭的身上,賀蘭酒意沉沉,低聲道:“秦老師,我累死了,要找個地方坐一坐。”


    秦承煜道:“我帶你去。”


    這何家大院,此時正是熱鬧的時候,遠處又有科班戲的銅鑼咚咚鏘鏘地響個沒完,秦承煜扶著賀蘭走了幾步,賀蘭酒氣上湧,腳下不免踉踉蹌蹌的,承煜看這片院子還算寂靜,便扶著賀蘭到回廊一側的長椅上坐著。


    賀蘭一坐下來腦子就昏了,一下子沉入昏悠悠的夢鄉中去,秦承煜就坐在她身旁,她的身上蓋著他的西服,一歪頭靠在他肩上,呼吸輕微緩慢,嘴角微微上揚,睡得十分香甜,秦承煜靜靜地陪著她,生怕她凍著了,又不忍心叫醒她,見她的手垂到西服外麵,便伸手過來握住,想要送到西服裏麵去,隻是他的手指一碰到賀蘭的手,心卻猛地突突跳起來了。


    她的手在他的手心裏,柔軟極了,仿佛嫩嫩的玉蘭花枝,沁著一點點涼意,他低著頭,忍不住將她的那一隻手握到自己手裏,她靠在他的肩上,烏黑的發絲時不時地被風吹拂到他的麵頰上,那發絲滑過他的肌膚,輕微的癢意直達到心裏去,秦承煜一陣心慌氣促,情不自禁地往她臉上看了一眼,她卻睡得那樣香甜,沒有半點防備之心,可見對他,是二十四分的信任了。


    秦承煜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穩定心神,仍舊輕輕地將她的手送到西服裏,然後規矩沉默地坐在那裏,靜靜地等著她醒過來。


    那院子大概是一所小小的花園,堆著假山,又有一些花木,花木上卷著紅絹,地上放著三足銅盆,裏麵燃著旺旺的炭火,這小院子裏的溫度,就比別處高上了許多,然而秦承煜身上隻穿了一件毛料灰色馬甲,涼風一陣陣地襲過來,他禁不住要打一個噴嚏,卻又趕緊捂住了嘴,忍了下去,生怕將賀蘭吵醒了。


    他維持這樣的姿勢,也不知過了多久,先是半邊胳膊酸麻起來,卻還硬撐著,前院裏忽然一陣鞭炮大作,如轟雷一般,賀蘭打了一個激靈,竟就醒了,抬頭就看到秦承煜,頓時怔道:“我怎麽在這裏?”


    秦承煜笑道:“你剛才喝醉了,一下子便睡著了。”


    賀蘭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披著秦承煜的西裝外套,再看秦承煜隻穿了一件毛料灰馬甲,立時道:“對不起,我睡得太死,讓你凍了這麽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脫下來還給秦承煜,秦承煜忙擺手阻止道:“你穿著,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才出口,就連著打了兩三個噴嚏,一時之間頭昏腦漲,真是狼狽極了。


    賀蘭趕緊把外套遞還給他,道:“秦老師,你這樣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沒關係,隻要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話讓賀蘭的心驀然一跳,竟有些發窘,秦承煜也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了,兩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回廊下,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那回廊下吊的電燈,把兩個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陣鞭炮聲連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動,忍不住道:“賀蘭,我其實……”賀蘭抬起頭來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麵去看看,這會喜筵結束了,我再不怕別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見她這樣說,便微微一笑道:“好。”


    賀蘭就轉身走了,他目送著她的身影轉過回廊,那院子裏便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的手裏還抱著自己的西裝外套,這西裝外套剛才一直蓋在她的身上,所以那絲綢裏子還帶著一陣陣暖香。


    秦承煜覺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圍著,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高興。


    到了晚上十點左右,賀蘭便要回家了,就和幾個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門,她們這樣忙碌了一天,這會兒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嘰嘰喳喳地說著婚禮上的事情,因為鳳妮結完婚是要與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地羨慕,大家鬧了半天,又一起約好了要去店裏吃火鍋。


    賀蘭剛隨著同學走出了大門口,就聽到路邊有人道:“賀蘭。”


    她回過頭,秦承煜已經從一輛黃包車旁快步走到她的麵前來,微笑著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賀蘭一怔,身後幾名女同學已經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有調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師真偏心,怎麽隻送賀蘭不送我們?”秦承煜一下子就被問住了,他本就是一個有點不善交際的人,便尷尬地道:“你們家都住得近,賀蘭家住得遠。”


    女學生就笑道:“哦,原來是這樣,那賀蘭你就不要推托了,快和秦老師走吧。”賀蘭窘在那裏,被眾人這樣揶揄推笑著,實在受不住,有點惱怒地道:“你們不要說了,我要生氣了。”她轉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學卻都把賀蘭擁住了,嘰嘰喳喳地道:“秦老師都在這裏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著他走,多不給人家麵子呢。”又有一個女學生笑著道:“賀蘭,你算學不想及格了嗎?小心秦老師公報私仇。”


    秦承煜忙擺手道:“我不會公報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話,吵鬧著讓賀蘭上車,卻沒料到秦承煜這樣認真地回答,女學生們彼此對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來,一起將賀蘭推到了黃包車前,其中一個名叫鄺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別人,我們還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賀蘭交給秦老師來送,我們是再放心不過了。”


    賀蘭的家住在山上的別墅裏,是邯平一個有名的富貴住宅區,隻是幾棟人家的別墅,都相隔得甚遠,尤其是賀蘭家的這一棟,簡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濃夜深的時候,一輪彎月掛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凍結了的冰藍色,一排排的路燈好似一點點閃爍的星星,黃包車在山路上飛快地行著。


    秦承煜與賀蘭隨便地說了兩句話,竟還是說到寫字上,賀蘭便說姨媽更喜歡看她練毛筆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練毛筆字,還是《靈飛經》好一點,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寫這個再好不過了,名字也好聽。”


    賀蘭道:“那我改天去買一版來寫。”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裏藏著一套,等我寫封信回去讓家裏人寄過來,也省得你費力去買。”賀蘭便笑道:“既然是收藏著的,那必然是很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要。”她說完這一句,卻就把頭轉向了車外,做出看夜景的樣子來,那半邊山麓被銀白色的月光照著,環山的路燈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們坐在一輛車上,賀蘭頭發上紮的青絹子,時不時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裏,她靜靜地坐在一旁,便有一點若有似無的胭脂香直鑽到他的鼻子裏,承煜總覺得心跳得極快,這樣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過的一本書上寫的:淡淡衣衫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銷魂。


    他們彼此靜默了一會兒,氣氛略微有些尷尬,賀蘭卻把自己的右手伸出來,借著月光細細地看著掌紋,秦承煜便笑道:“你還會看相麽?”賀蘭道:“看是會看一點,都是胡鬧玩的,不過姨媽總說我手紋亂,這輩子恐怕都是個波折坎坷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來,遞給賀蘭道:“你給我看看。”


    賀蘭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紋真清晰,是個好命的人呢,事業有成,婚姻線也還不錯……”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揀好聽的說。”賀蘭正仔細地端詳著他的掌紋,忽地脫口道:“咦,生命線這樣短……”


    她這話一出口就趕緊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著秦承煜笑道:“對不住,我說出不好聽的來了,看相就是個消遣,你可不要當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當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兩人這樣說說笑笑的,忽地就見一輛汽車從黃包車旁呼嘯地開過,雪亮的車燈一閃,賀蘭望了一眼,認出那是家裏的車牌子。


    沒多久黃包車也就到了賀蘭家的門口,賀蘭下了車,就有看門的下人來幫她開門,又有幾聲狗叫,是嚕嚕見了賀蘭,歡叫著撲上來,賀蘭向著秦承煜笑著擺擺手,自己引著嚕嚕進了大屋。


    一進門就看到幾個丫鬟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點心,泡紅茶,就連擺放在紫檀木台子上的鮮花都換了新的,梅姨媽已經換了家常衣服,正從樓上走下來,看隻有賀蘭一個人站在門口,便驚訝地道:“秦先生呢?”


    賀蘭道:“他走了。”


    姨媽怔了一怔,“怎麽人家送你到家門口,你也不知道讓人家進來坐坐?他上次因為你還受了傷。”賀蘭換了鞋,嚕嚕隻顧得在賀蘭的腳邊打轉,賀蘭便把它抱起來,這才笑著說道:“天這樣晚了,還是讓他趕緊回去吧。”


    她抱著嚕嚕往樓上走,姨媽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背影,忽地開口溫和地道:“我並沒有攔阻你們年輕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個秦先生是個不錯的人,你若是跟著他,也算是終身有靠。”


    賀蘭那腳步一頓,臉上出現愕然的神色,回過頭來道:“姨媽說什麽呢,我和他隻是普通朋友,他還是我算學老師呢。”姨媽便點頭笑了一笑,道:“好,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樣好,卻偏要說是普通朋友。”


    賀蘭急道:“姨媽你再這樣說,我要生氣了,到底我們怎麽了?你們總是這樣誤會。”


    梅姨媽見她這樣,隻當她是害臊,便開玩笑地道:“怎麽?原來誤會的還不止我一個,可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她笑著說完便轉身往花廳裏去了,賀蘭卻抱著嚕嚕站在那樓梯上,呆了片刻,這才低下頭來,慢慢地一步步上樓了。


    她回到房裏將嚕嚕放下,自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沒多久就聽到有人敲門,她回頭應了一聲,就見巧珍拿著一個用銅絲穿的千葉石榴花籃走進來,笑嘻嘻地朝著賀蘭道:“小姐,你看,我才編的。”


    賀蘭道:“你幫我掛起來吧。”平日裏若是巧珍拿了這些小玩意上來,賀蘭必定是要與她歡歡喜喜地擺弄一陣的,可偏偏今天是這樣一個淡漠的樣子,巧珍知道賀蘭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籃掛在窗前,回頭道:“小姐,香瓊姐姐不見了。”


    她本意就是轉移一下賀蘭的注意力,卻不料賀蘭隻是淡淡道:“她與姨媽吵得那樣凶,是姨媽把她打發走了吧?”


    巧珍立刻搖搖頭,道:“沒有,梅太太中午還問香瓊到哪裏去了,我們都說沒看見,吳媽說香瓊屋子裏的東西都沒了,看樣子是打包袱走了。”賀蘭這才怔一怔,抬頭道:“姨媽怎麽說?”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緊張的樣子,下午就打電話推了易老板在泰和大飯店的飯局,急忙忙地坐車出去,剛才回來。”


    賀蘭聽到這裏,便點一點頭,道:“香瓊跟了我姨媽很多年,總是有些感情的,她這樣突然走了,姨媽肯定是擔心她,出去打聽了。”巧珍道:“我也這麽想。”她說完這句,也該出去了,卻不料賀蘭突然道:“今天有沒有人打電話找我?”


    巧珍道:“沒有呀。”


    賀蘭低著頭,手指在書頁上刮了刮,便輕輕地“嗯”了一聲,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裏靜下來,賀蘭走到書桌旁擰亮台燈,那橘黃色的燈光籠著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轉頭看看那擺在床頭的電話,隻覺得心口好似被什麽重物壓著,一古腦地往下墜,難受極了。


    她忽地走上去,將話筒放空擱在一旁,低聲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遠都不要理你了。”她這樣說完,卻又伸出手,將那話筒慢慢拿在手裏,心中默默念道:“若是他今晚打電話過來,我豈不是就錯過了。”


    她站在電話前半天,腦海裏閃過無數個念頭,那手終於慢慢地落下,又將話筒放回去了,隻聽得話筒擱在電話座上的清脆一聲,心中道:“賀蘭,你這樣沒出息。”一瞬間的委屈,更是排山倒海而來,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劈裏啪啦地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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