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東屋裏扶著牆慢慢地走過來,走了幾步便要喘一口氣,一直走到書房的門口,書房裏的燈亮著,那虛掩的門露出一點點縫隙,秦承煜抱著孩子在地上來回地走,他的手裏拿著一個紅色的小布袋,在孩子的眼前不停的晃著,發出各種古怪的聲音哄著孩子笑,那孩子伸出柔嫩的小手來抓他手裏的紅布袋。


    秦承煜便小聲地笑道:“你叫爸爸,叫爸爸就給你。”


    她打開門,秦承煜回過頭來看到了她,臉上的神情立即就尷尬起來,她卻隻是開口吃力地說道:“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她問的是秦承煜手裏拿的那個小紅布袋子,秦承煜忙笑道:“你說這個?這是平安符,我想芙兒總是身體不好,給她求一個戴戴。”她慢慢地重複道:“芙兒?”秦承煜發覺自己說漏了嘴,那臉上的表情有點訕訕的,半響笑道:“這麽多天了,總得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然孩子也怪可憐的。”


    她轉過頭,淚水從她的眼窩裏滾落下來。


    後來過了好些日子,她感覺有了些力氣,頭也不那麽燒了,頭也不那麽燒了,支撐著從床 上起來,又走到書房裏去,那孩子躺在一個小小的搖籃裏,她終於忍不住湊上去看了一眼,孩子正睡著,柔嫩的小模樣,承煜說孩子像她,他說的沒錯,果然與她一模一樣,她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臉,搖籃上麵掛著那個紅色的小布袋,她將小布袋拿下來,慢慢地掛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睡得很香,她轉過頭,看到從木窗格子外麵放進來的陽光。


    她扶著門往院子裏看,根伯在屋裏麵做晚飯,承煜正拿著蒲扇守在爐子旁給她燉湯,那小砂鍋裏是滾沸的鯽魚湯,湯是乳白色的,承煜的手裏拿著一個單子照著上麵寫的往鍋裏加了些調料,臉上是極專注的神色。


    庭院裏靜謐祥和極了。


    她覺得胸口好似被熱水包皮圍著,暖意直沁到她的心裏去,她在漫長的一年裏流了那樣多的眼淚,就好像是死了一回,可就在這一刻,她重新活過來了,脫胎換骨地活過來,生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的心是從未有過的祥和寧靜,痛苦那一刻鈍化了,她默默地把頭靠在門上,望著專心致誌為她燉一碗湯的秦承煜,她那時候突然明白了,原來姨媽走了,可這世上還有對她這樣好的人。


    這天下還有哪一個男人,能對她如此地不離不棄,情深意重!


    她的嘴唇動了動,忽然輕輕地開口道:“承煜。”她那聲音很細微,秦承煜還是聽到了,忙抬起頭來看見了她,脫口道:“你怎麽出來了?那你現在受不得風。”


    她靜靜地看著他溫 柔的麵孔,搖搖頭,“沒事。”她轉頭看了看對麵的院子,晚風吹來,送來了一陣陣的清香,而隻有經過那樣大的磨難和波折,死去生來,才會知道花開起來,是多麽的香,她心有所動,忽然開口道:“幾月了?”


    她說:“十月份了。”


    她輕輕地一頷首,“這個時候,芙蓉花都開了。”


    他望著她幹淨的眼瞳,微微一笑。溫 柔地道:“那麽等你身體再好一些我帶著你和芙兒去公園的花圃裏看芙蓉花。”


    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她終於決定要好好活下去的第一天,承煜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向著她微笑,他說要帶她去看新開的芙蓉花,被秋雨衝刷得十分幹淨的青石板上。映著他們兩個人的影子~…院子裏的大槐樹在院子裏篩下新翠的樹蔭,槐樹根下一列擺放著幾盆秋菊盆景,花朵芬芳吐沁,門口的大水缸裏的金魚悠然自在地遊到水麵上,吐了水泡又慢悠悠地遊了下去,院門外傳來放學歸家的孩子一路奔跑的嬉鬧歡笑聲……已經是傍晚了,天邊是一片片絳色的雲彩,火燒雲彩,萬千絢爛……蘸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一切鮮話的回憶都變成了灰白的顏色,轉眼之間參商永隔,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把孩子抱在懷裏,低著頭貼著孩子暖暖的臉,終於絕望地放聲大哭起來,和孩子一起號啕大哭,那些滾燙如火炭一般的淚珠就像是驟然打開的水龍頭,帶著她全部的悲傷,源源不斷地向外湧出。


    斯情斯景,斯人已逝,窗外寒月曉星,屋內又是何等淒清慘然,秦兆煜默不作聲地轉過頭去,有熱熱的液體衝刷著他的麵龐,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用力地把手一按,按住了自己漲痛的眼睛,卻怎麽也按不住那些瘋湧出來的眼淚。


    待到許久之後,他終於轉過頭來,略啞的聲音微微發顫,“大哥臨死的時候,硬撐著那一口氣,讓我把他送回來見你,隻為了對你說一句話,嫂子,永遠別忘記大哥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低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繈褓裏的芙兒,攥著手心裏的胭脂盒,緩慢地點一點頭,悲傷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如一場細密的急雨,打濕了包皮裹孩子的小花被,被子上繡著獻桃的童子,用絲線繡著的蟠桃尖上那一點紅色浸潤了她的眼淚,卻越發地鮮妍如血,如洗褪的胭脂色。


    天上還有許多顬星星,但夜色慢慢地淡了,天際顯露出一片蟹殼青色,好似一頁平整的泥金箋,漸漸地青色消退,又泛出了一線魚肚白色,一輪紅日冉冉而上,半邊天際都染了這淡淡的金色,就在這無聲無息間,擾如薄霧一般的晨曦透過空屋子的長窗,萬千道絢爛地灑進屋子裏來。


    十 晨鍾暮鼓杳靄遮玉山 大廈將傾冷月照孤雲這一天的天氣,卻是出了奇地壞,從早上起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坐在屋子裏,反而可以聽到廊簷下的鐵馬被雨水打得劈裏啪啦作響,沒來由地叫人一陣煩亂,小池塘裏飄著白蘋,隨著雨滴水紋一下下漾著,汽車一直開進官邸俞軍辦公廳大門前才停下來,高仲祺一下車,許重智已經上來給他打著傘,站在大門外的崗哨“啪”的一聲立正行舉槍禮,麵容肅穆極了。


    高仲祺進了辦公廳大門,順著走廊一直要往會議室裏去,卻見秦鶴笙的隨侍唐副官帶人迎了上來,立正道:“高參謀長,大帥說會議開始前先請你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高仲祺點點頭,道:參加會議的人都到了吧?“唐副官笑道:”各位督辦和軍區司令都到了。“高仲祺轉向便朝著秦鶴笙的辦公室去,待敲門得到了允許之後,他推門走進去,迎麵而來的就是辦公桌後麵的大浮雕畫,以梅蘭竹菊為主,秦鶴笙坐在一張紫檀木太師椅上,臉上的顏色已是不太好看,手裏攥著藥瓶,正在往外麵倒藥片,高仲祺看了,忙取過茶壺倒了一杯茶,送到了秦大帥的手邊,秦大帥服下藥片,又喝了那一杯水,才緩過氣來,道:”我這身體,是一日比一日地壞,恐怕沒有幾日活頭了。“高仲祺道:”大帥隻是為了大公子的事情過度傷心,一時體力不支而已。:


    秦鶴笙擺一擺手,那臉上的哀戚之色,依然如去霧籠罩,半晌道:“承煜的仇,我是定要報的。”他那手攥成了一個拳頭,往桌麵上狠狠地一砸,震得桌麵上的杯盞嘩然作響,卻忽地抬眼看看高仲祺,道:“陳阮陵這陣子沒少找你吧?”


    高仲祺從容地道:“他在大帥這裏謀不到好處,自然要另尋突破口,世人皆知大帥重用我,他若不來找我,那可真叫不可能,陳阮陵三番五次來找我,不得已與他見一次麵,喝幾杯酒,說上兩句胡 話,我還是會的。” 秦鶴笙那目光在高仲祺的臉上逡巡了好幾個來回,半晌淡淡道:“他跟你說了什麽?”


    高仲祺道:“無非是那兩項,一要晉西鐵路修建權,二合辦礦業公司,三要租借碼頭。”他又笑道:“不管他說什麽,我總不能讓他如願就是了。” 秦鶴笙捂住胸口,嘴角無聲地抽搐了一下,喘了一口氣,撐著道:“你怎麽這樣堅決沒有轉寰?他難不成是空口白牙地去請你幫忙了?”


    高仲祺的目光在秦鶴笙的臉上略略一掃,不動聲色地道:“大帥笑話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況且他說要給我的,大帥都能給我,我何必要背著一個漢奸的罵名,被萬人唾罵,得不償失的事兒我可不做,太劃不來了。”


    秦鶴笙聽完他這一席話,道:“好,仲祺,難得你這一番算計,你放心,你跟著我做事,我絕虧待不了你,扶桑人那一套挑撥離間、連橫合縱的把戲,咱們老祖宗幾千年前就不玩了,讓他們自己要去,咱們自家人,絕不能上這個當!”


    他手撐桌子站起來,似乎要伸手在高仲祺的肩膀上拍一拍,以示鼓勵,然而這一站之間,竟有一口腥甜從喉口湧出來,他用手一捂,就吐了滿手的血,那臉色也愈加地難看,身體無法控製地左右晃蕩起來,麵孔眨眼之間就變成了灰白色,一口氣竟上不來,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高仲祺戎裝上冰涼的肩章,掙紮著說了一句,“快叫陸醫官……”


    高仲祺任由他抓著,目光炯炯地看著秦鶴笙,瞳孔緊縮猶如針尖,嘴唇抿得如利刃一般,動都沒有動一下,秦鶴笙眼瞳卻突然放大,映入了高仲祺那森寒冷冰的麵孔,他的嘴唇動了動,“你……你……”然而話未說完,沾血的手指便無力地鬆開了高仲祺的肩頭,麵無人色地倒了下去。


    屋子裏一片死寂,高仲祺目光淡定地看著跌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秦鶴笙,他在戎裝的外套口袋裏拿出一條潔白的手絹,從容地側過頭,用手絹將自己肩章上的血跡擦了擦,又把沾血的手絹揉成了一團 ,隨手扔在了地上。


    俞軍主帥秦鶴笙突然心髒病發,暈倒在地,至今生死未卜,這驚天爆雷般的消息一經傳出,俞軍內部權力的交 接和更迭變成了全國注目之事,便有蕭軍使者,南方政府代表等主要人物抵達楚州,明裏慰問,暗探口風。


    在此關頭,便有高仲祺特意安排了第六團 的人,將秦鶴笙入住的聖斯汀醫院封鎖得如鐵桶江 山一般,除非有高仲祺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探視大帥,連秦家人也算在內,在俞軍中最為德高望重的段督辦,卻在大帥病重昏迷的第六天,聲稱家母病重,即日起回鄉,在母親病榻前盡孝。


    原本這段督辦是俞軍中唯一能與高仲祺抗衡的一派勢力,大帥一倒,俞軍中老派人物都想趁機哄抬段督辦接掌俞軍,沒成想段督辦居然如此妥協,個中原因,難以言明,其他人物更是不敢輕舉妄動,俞軍決斷之權,便暫時落到了高仲祺手裏。


    又有駐紮在長家界得商團 總司令伯軒發布討賊激文,聲稱高仲祺狼子野心,妄圖俠天子以令諸侯,鍾伯軒帶兵沿安口一路攻打而來,然而卻遭到駐紮在安金鐵路沿線的扶桑兵阻繞,前進不得,沒幾日又有扶桑大軍壓鏡,虎視眈眈點名要高仲祺談判,其他俞軍大員出麵一概不理。


    一時之間,這在南北夾縫中生存的川清之地,頓時間群龍無首,戰雲密布,國內諸方小勢力便冷眼看著,到底由何人來重整俞軍河山,收拾川清政局。


    這盛夏天氣,說變就變,到了下午三點多鍾,那天色漸漸地暗起來,烏雲滾滾地湧來,雷陣雨傾盆而下,就聽得那濃厚的灰色雲彩裏,閃電悶雷一個接著一個,賀蘭慢慢地走出聖斯汀醫院,她隻穿了一件青色旗袍,那涼風冷雨澆在身上,立時就從毛孔裏往外泛著一層寒意。


    醫院的大門裏麵,就有幾個戎裝軍人走出來,為首的許重智打著傘,立在台階上的崗哨壁紙地立正敬禮,那整齊的聲音在大雨之中猶如悶雷一半,許重智披著雨衣,先將傘打在了賀蘭的頭上,恭恭敬敬地道:“賀蘭小姐,不是我們不講情麵,實在是沒有參謀長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探視大帥。”


    一陣冷風吹過冰冷的身體,令人忍不住瑟瑟發抖,賀蘭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許重智一伸手,就有侍衛拿了一件雨衣上來,許重智彬彬有禮地笑道:“賀蘭小姐,請披這一件雨衣吧。”


    賀蘭冷冷道:“不用了,謝謝你的好心。”


    許重智笑道:“不是我好心,是如果凍著了賀蘭小姐,我們參謀長要心疼。”賀蘭看了一眼許重智,一雙眼睛裏透出雪光的目光,許重智隻管很殷勤有禮地笑著,那周圍大雨滂沱,嘩嘩的雨落之聲 隻灌到耳朵裏,她握著的手心裏還殘存著一點點暖意。


    賀蘭直接離了他打的傘,邁下台階上了汽車,身上已經被雨打的透濕,汽車開起來,車窗外依然是瓢潑的大雨,接到兩邊的流水直往低處湧去,賀蘭坐在車座上,那纖瘦的脊背在無形間越發挺得筆直,她再沒有說什麽,隻是嘴裏仿佛是嚼了一口黃連般,那樣地苦澀,從嗓子裏一直漫到心裏去。


    回到家裏的時候雨已經停了,賀蘭站在客廳裏,雨水順著旗袍的邊角落下來,朱媽從外麵走進來,一看賀蘭濕淋淋的樣子,便心疼地道:“小姐,你看你這一身的寒氣,你這要生病的啊。”


    賀蘭搖搖頭,道:“我沒事,母親怎麽樣了?”


    朱媽道:“剛才醫官來打了一針,這會兒應該是睡了。”賀蘭道:“那我去看看母親。”她就那樣濕淋淋地上了樓,一直走到主臥室去,就見主臥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賀蘭走進去,就看秦太太昏沉沉地躺在病床 上,秦太太病體沉重,聽到賀蘭的腳步聲,卻艱難地睜一睜眼睛,哼了兩聲,又力不從心地閉上了,喃喃道:“鶴笙啊……”聲音很是淒涼。賀蘭站在了地毯上,身上的含義一陣陣地襲來,她想承煜若是看到這一切,該有多傷心。


    她竟沒有讓母親與父親見麵的辦法。


    那麽,也就沒有顏麵見母親。


    賀蘭轉過身,流著淚走了出去,不知不覺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樓,路過嬰兒房的時候,可以聽到小丫頭哄芙兒的聲音,她回到臥室裏,猛地打了一個寒戰,隻覺得那一股寒意,是鑽到了她的骨頭縫裏去,被雨侵濕的這一件旗袍,完全是被自己的體溫 烘幹了。


    她站在屋子裏,拿起電話的時候牙齒不住地打顫,電話很快就接通了,是一個侍從官接的電話,她說:“我找許重智。”那侍從官就禮貌地道:“你哪位?”


    賀蘭低聲道:“我是秦家少奶奶。”


    沒等多久侍從官就給了回話,依然很禮貌,“許副官說,若是秦家少奶奶,那麽他這裏忙得很,恐怕要請你等一等再打電話來。”他說著就要掛電話,賀蘭一手拿著話筒,一手用力地捏緊了巨角,手臂微微發抖,“麻煩你再幫我轉一次,我姓賀。”


    那電話居然立時就轉到了許重智的電話機上,許重智一接電話,賀蘭就直截了當地道:“許副官,我要進聖斯訂醫院的手令。”許重智嗬嗬一笑,“既然是賀小姐開口,那定式沒問題,不過這事兒現在跟我說不著了。”那電話裏有傳來一陣嘟嘟之聲 ,竟是又被轉機了,賀蘭心中入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沉甸甸地直往下墜,電話卻就在那一瞬間被接通了,電話那一邊,卻是一片靜寂,分明是有一個人接氣了電話,卻沉默不說一句話。


    賀蘭分明覺得無形中有一股壓力向著自己直逼而來,就好像是在黑暗裏緩慢伸出一雙手,沉默冷淡地操縱一切,迫她低頭,那令人窒息的壓迫力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若是有承煜在…承煜對她那樣好。


    她說:“請你給我一紙手令,我婆婆病得厲害,要見我公公一麵。”


    電話那一端卻依舊祝默著,她再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孤立無援地站在屋子裏,紫檀木大床 上還撒著水紅色的幔子,繡著鴛鴦戲水的枕頭,長相廝守,白頭到老,羅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裏…她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天,這樣地低聲下氣。


    他卻掛了電話,“哢”的—聲,斷掉了所有希望。


    她緩緩地放下電話,一點點地靠著床 坐在地毯上,那窗外還是窸窸窣窣的雨聲,長窗裏透出那晦暗的天空,她凍得厲害,不住地發抖,轉頭看到床 邊還整齊地放著一條珊瑚絨毯子,便伸手過去,將那毯子扯過來,將自己緊緊地包皮裹住,把臉貼精那柔軟的毯麵,淚水順著眼角融入毯子裏去,她在心裏淒涼無比地道:“承煜,我該怎麽辦?我沒法子了,我真設法子了。”


    屋子裏很靜,高仲祺放下電話,那嘴唇緊抿成了刀片一般的薄度,雙雪亮如電的眼眸,越發地炯炯如炬,仿佛是有著無數滾燙的火炭,要從那一雙深淵中迸射出來,烈火燎原直燒下擊。


    身後傳來一聲柔媚的嗤笑,’既然放不下人家,又何必拿架子,倒讓自己難過。“緊接著,便有一個溫 軟的身軀從後麵貼過來,兩段白藕一般的胳膊親熱地摟住了高仲祺的脖子,花露水的香氣拂麵而來,”仲祺,真看不出來你還是這樣的情癡,你若是對我有半點心,我便是死了,也知足了。“


    高仲棋將她的手不耐煩地往後一撥,己經轉過身去坐在寶藍絨堆的沙發上,臉色陰沉,三姨娘見他這樣冷淡的樣子,卻冷笑了一聲,道:”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幫你做什麽,你讓我換了老頭子的藥,我問都沒問,就幫你做了,我在你這川清易主的功臣簿裏,再怎麽也該排上一號了 。“


    她說到了這裏,在地毯上走了幾步,一偏身坐到了柔軟的大床 上去,又瞥了高仲祺一眼,—雙妙目裏含著絲絲絡絡的柔情,輕聲慢語哀怨,”我不求別的,隻求你對我好一點,都不行麽?“


    她說得這般楚楚可憐,自己都覺得有些感動,不由得流下淚來,將一條散發著花露水香氣的手絹從盤扣上解下來,慢慢地擦了擦眼睛,低聲道:”老頭子的命,就是斷在你我手上了,都說善惡到頭終有報,我為了你,情願死後墜了阿鼻地獄,也無怨無悔,你還耍我怎樣呢?你不要逼著我,逼急了我,我就是下地獄,也把你一塊拽下去。“


    她低著頭說話,完全是撒嬌般的一句賭氣話,卻沒察覺到高仲棋的眼眸裏刹那間閃過一絲生鐵一般的冷銳之光,那一雙目光看著茶幾的某一個角落,半晌不動,三姨娘說了半天,也不見他回音,抬頭卻見他在發呆,便真真假假地嗔道:”你既然這樣想她,不然現在就去秦家去,把她劫了來,隨便找一個地方關起來,人就是你的了,你手底下那位湯處長,最會做這種人口失蹤的買賣了。“


    高仲祺卻抬起頭來,朝著三姨娘微微一笑,當真是劍眉星目,一派英氣,反而道:”我劫她幹什麽?你真以為我非她不可麽?我想要女人還不有的是,但說你一個,在某些地方就比她強上許多。“


    三姨娘抿唇一笑,媚眼如絲,”你這話我可不懂,她是你心中的天仙,我又有哪裏要比她強呢?“高仲祺望了她一眼,竟從沙發上站起來,徑直走到她的麵前來,黑眸含笑,柔聲道:”最是有些本事,就算是天仙,也不如半分。“說罷將三姨娘的腰身一攬,就壓倒了床 上去。


    三姨娘”哎喲“一聲躺倒在床 上,卻雙手捧著他的臉,輕聲道:”我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偏偏就是如此賤,任由你把我的心顛來倒去,但若是你辜負我辜負得狠了……“


    他微笑,”你要怎麽樣呢?“


    三姨娘望著他的那一雙黑眸子,脈脈含情地一笑,”我就去尋死,臨死前發一個毒誓,咒你這一輩子都得不到她。“


    她那話音才落,頭發確實驟然一痛,那發絲繃斷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耳朵裏,她那兩彎眉毛蹙在一起,手攥住他的衣領,疼得叫了一聲,”你快放手,我疼,我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他放了她的頭發,卻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用了很大的力氣,剛才的那一丁點溫 存已經蕩然無存,這會兒冷冷地看到了她的眼眸裏去,”這種話你若是再敢說一次,我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害怕,慌不迭地點頭。


    高仲祺放開了她,她嚇壞了,忙從床 上跳下來,裝著一加一件衣服的樣子,那一張俏臉慘白慘白的,心跳得好似要湧出胸口,他在她的身後問道:”我讓你盯著秦兆煜,你盯得如何了?“


    三姨娘撫著胸口,默默道:”兆煜整日不在家裏,我哪裏盯得住, 我聽說俞軍裏有一些老督軍想要扶植他來對付你,畢竟他是大帥的親生兒子。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你再不除他,他就是你的大麻煩。“


    高仲祺冷笑一聲,”難道我還要留著他?隻是要除秦兆煜,必是要一個好辦法,免得別人說我一心奪權,抓住秦家滿門不放,倒給了別人一個口實。‘


    三姨娘聽著他說話。摸索著從手袋裏拿出—柄靶兒鏡子來,對著鏡子慢慢地理好自己淩亂的頭發,那鏡子裏麵連帶著映出了他此刻的神色,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鏡麵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脫口道:怎麽’你已經有了對付他的法子?“


    他從床 上站起來,走到她的跟前來,淡淡地道:”你知道秦兆煜現在在哪裏麽?“


    三姨娘朝後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微笑,目光深邃如炬,”秦兆煜眼下就在楚州省主席的家裏。“三姨娘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倏地悚然一驚,她太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了,這會兒心中竟掠過一絲莫名的戰栗,嘴角微微抽搐,”你動手了?你要怎麽做?“


    高仲祺伸出手來,在她粉嫩的麵頰上輕輕地摸了摸,將她鬢角處的一絲亂發捋到耳後去,他從未對她這樣溫 柔過,三姨娘望著他幽黑的睢睛,卻控製不住地一陣陣害怕。從後背升騰起刺骨的寒意,臉色一陣陣地發白,顫抖著孤注一擲,”仲祺,我……我懷孕了…我們的孩子……你放過我……“


    他沉默長久地凝視著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軟年輕的麵孔上,這個從蘇州來的評彈女子曾一心戀著他,他說讓她去做大帥的小妾,她就義無反顧地去,他說什麽她就做什麽,因為她愛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說:”栗膏,你也許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可以不顧一切來愛我的人了。“


    銅紋靶兒鏡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鏡子咯下去,隻是發出了”撲“的—聲響,鏡子邊緣上描刻著一串串的 四舍如意雲紋,那紋路如蔓延出來的青撲藤,柔嫩的頸項,纖細柔膩,隱約可以感受到輕微的脈動,寂靜的屋子裏,驟然 自響”喀“的—聲,之後,一切歸於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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