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在懷裏的夾鬥篷輕薄溫 暖,依稀還有著她身上的香氣,暖閣裏的一切都失去了華彩,他僵硬地站立著,一股子寒意好似從暗地裏射出來的響箭,發出嗖嗖的聲響,直接射入他的心肺裏去。


    賀蘭回到家裏,秦榮正等在大客廳裏,一見她走進來,趕緊走上來道:”少奶奶,你可回來,太太正找你呢。“賀蘭道:”太太找我幹什麽?“


    秦榮跟在她身後,”我也不太清楚,吃晚飯的時候太太就說要見你,我回說少奶奶出去了,太太便叫打電話讓你回來,我也不好說姓高的下了帖子請少奶奶過去……“


    賀蘭將手袋遞給秦榮,道:”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去見母親。“


    她才一抬腳準備上樓,腹部才愈合的傷口就是一陣麻痛,秦榮忙道:”少奶奶,你沒事吧,“賀蘭吸了一口氣,搖一搖頭,”我沒事,你去忙你的。“


    她推開秦榮,一路上了樓,走到秦太太的臥室門前,敲了敲門,就聽得裏麵傳來秦太太的聲音,”是賀蘭吧?進來。“


    賀蘭走了進去,就見秦太太坐在烏木雕花梳妝台前,正在梳頭發,她手拿著篦子,將頭發紋絲不亂地攏在腦後,梳卜個發髻。


    賀蘭道:”母親,你找我?“


    秦太太回過頭來,望見了賀蘭,慈祥地笑一笑,道:”你回來得正好,看看我這件旗袍怎麽樣?“


    賀蘭雖然有些不解,但也走過去,就見秦太太穿了一件藏藍色堆花絨旗袍,胸前別著一枚鑲鑽的別針,那鑽石被燈光一映,梳光溢彩,很是莊重大方,便笑道:


    ”真好看,這樣晚了,難道母親要出門?“


    秦太太笑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錯,你說好看,我也就放心了“她打開桌子上的香粉盒子,將香粉挑了一點出來,慢慢地勻在了臉上,動作緩慢細致,又朝賀蘭道:”你幫我把簪子戴上。“


    賀蘭見牧台的一側擺敢著一件金鏍絲加點翠寶石珠簪,料想秦太太所說的簪子就是這件了,便將那簪子拿起來,小心地插到了秦太太的發髻裏,泰太太也勻好了香粉,這樣收拾妥帖,那一張慈祥的麵孔,越發地雍容華貴。


    她打扮好了自己,便慢慢地站起來,賀蘭忙伸手來扶著秦太太坐到了床 上,秦太太坐好了,才微微笑道:”賀蘭,我是不中用了,無論如何,你得保住兆煜,他現在是秦家唯一的血脈,哪怕他不是我生養的,但他若是死了,我沒臉見鶴笙。“


    賀蘭道:”母親,我正在想法子。“


    她回過頭來,專注地看著賀蘭,默默地道:”賀蘭,沒時間了,高仲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絕不可能放過兆煜,你能拖得了他一時,拖不得他一世,如今彭喜河的軍隊就要到了,這都是一群狼,隻為著爭權奪利,占這川清河刪,高仲祺不容兆煜活著,彭喜河這幫子人,更容不得兆煜。“


    賀蘭情知眼前情勢危急,秦太太所說一句不假,她攥著手帕,在手心裏一點點揉搓著,心裏柔腸百結,如雜成一團 的繅絲。


    秦太太望著賀蘭,輕聲道:”兆煜留在這裏一天,危險就多一分,我聽陸醫官說,英國大使館的參讚哈裏森先生是願意幫忙的,隻要我們能把兆煜送出府去,一進了租界。兆煜就安全了,哈裏森先生有辦法讓兆煜上船離開楚州,到了北麵,高仲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到兆煜。“


    賀蘭默默道:”可是要讓兆煜出府,卻是不必登天還難。“


    秦太太慢慢地點點頭,”我知道,這是最難的。“


    她似乎很不舒服地皺了皺眉頭,用手按了按胸口,眼裏閃過一絲微微的黯然,低聲說道:”賀蘭,我雖不出門,但是外麵人胡 嚼些什麽,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的心,還是向著咱們秦家的,是不是?“


    賀蘭隻覺得淚水像是潮水一般,一漾一漾地往眼眶外麵湧,她梗咽,”母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


    秦太太解下係在肋下的手帕,慢慢地為賀蘭擦幹臉上的眼淚,和藹的目光裏一片溫 柔的神色,低聲道:”賀蘭,我就把兆煜這條命交 給你了,你救下他,他就能活,你救不下他,咱們秦家也不怪你。如今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賀蘭抬起頭來,看著秦太太,秦太太微微一笑,”在這個緊要關頭,隻有棺材,才能出得了親家門。“她那話語的尾音,已經開始輕顫,嘴角一陣抽搐,賀蘭徒然睜大了淚眼,就見一絲血珠,從秦太太的嘴裏流淌出來,秦太太用手捂住胸口,一側身就栽到了床 上去。


    賀蘭驚恐道:”母親,母親。“她顧不得什麽,立即想到先打電話叫陸醫官,誰料手卻一下子被秦太太握住,秦太太的臉上已經出現了灰暗的顏色,吃力地道:”賀蘭,我吃的毒藥早就浸到我的五髒六腑裏去,救不得了。“


    賀蘭眼淚如拋沙般滾落,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語無倫次地哭著道:”母親,你別逼我,我一個人撐不下去,求求你別逼我……“


    秦太太抓著賀蘭的手不放,艱難地道:”賀蘭,咱們秦家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到時候你別恨我們,但承煜待你是沒有一點私心的好,如今我就把我這條命賠給你,你就當是看在承煜的麵子上……“


    賀蘭哆嗦著拿著手帕子去擦秦太太口中湧出來的血,然而那血卻是擦也擦不幹淨,秦太太劇烈地喘息著,竟好似要把身體裏的血都吐出來一般,她在臨死前使出最後的力氣,十指如鉤一般,硬生生地攥住了賀蘭的手,目光直直地看到了賀蘭的臉上去,哀求道:”賀蘭啊,你救救兆煜……“


    賀蘭悲傷欲絕,眼淚嘩嘩地往下落,秦太太身體一陣猛烈地抽搐,又有一口血湧了出來,痛苦地道:”賀蘭,我求求你,你隻要能留住秦家最後一根血脈,我……我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賀蘭望著秦太太那哀懇的可憐淒慘樣子,心中如錐刺一般,含淚伏拜在地,道:”母親你放心,我一定救他。“秦太太那黯然無神的眫子裏,竟閃過一絲微微的笑意,更有一行眼淚,從眼窩裏無聲的流出來,那死死攥住賀蘭的手,一下子就鬆開了。


    屋子裏一片死寂,連針尖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隻有放在格子上的小金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長窗外刮過一陣大風,發出嗚嗚的聲響,好似有人在哭著,賀蘭手裏的帕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血,是秦太太吐出來的血。她呆呆地望著已經沒有呼吸的秦太太,隻覺得自己已經被逼到了絕境,除了拚著命往前走,竟是毫無退路,滾燙的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的臉上向下亂滾,濕了一大片衣襟。


    秦太太一夜 暴卒,此消息一出,自然是令人震驚萬分,自第二日起,秦邸門前,那一條胡 同,都被車子塞滿了,等上門來慰問地親戚,秦家舊僚不計其數,門房來回傳報不暇,宅內一片縞白,烏雲慘淡,賀蘭又聲稱秦太太生前一心向善,如今往生極樂,要為秦太太做一場極大的度亡法事,幾乎將楚州大小寺廟的番,道,僧,尼盡皆請來。一時之間,整個秦邸,來往皆人,摩肩接踵,人聲鼎沸,徹夜不歇。


    侍二處侍衛長孫文楊一直負責監視秦宅動靜,如今看到這樣亂成一團 的場麵,竟是無從下手,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 團 轉,連著打了好幾個電話到保安司令部去,沒多久高仲祺就調來了武裝團 ,憲兵隊的人,將原本已經水泄不通的秦邸團 團 圍住,聲稱為防止暴動分子趁機作亂,來往之人皆要留名登記領牌,這秦邸是進來容易去難。


    秦邸的大禮堂,已被設為靈堂,孝帷秦蠟靈位都已經齊備,另有公府樂隊在外緩緩奏著哀樂,賀蘭披麻戴孝,跪在靈案一側,朱媽抱著芙兒跪在一側,往銅火盆裏燒紙錢和錫箔元寶。


    秦榮走進來,對賀蘭道:”少奶奶,段大小姐來了。“


    賀蘭抬起頭,就見段微玉走了進來,也是一身孝衣,到了靈前行禮,待得禮畢,才拿手帕子擦著淚,走到賀蘭的跟前,哽咽著道:”賀蘭。“賀蘭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有著一種蒼白色,從皮膚透入心裏的寒冷與蒼白,她默默道:”微玉姐姐。“


    段微玉小聲哭道:”賀蘭,你不要怪我父親不救秦家,那時候高仲祺要奪權,我父親本不與他善罷甘休,可是沒想到不早不晚,我二弟三弟都被扶桑人扣住了,我父親也沒辦法,真的……“賀蘭點一點頭,”我不怪你。“她站起來,從朱媽的懷裏接過芙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微玉的手,輕聲道:”微玉姐姐,你陪我到後園走一走,行嗎?“微玉以為她是累乏了,為她緩解緩解也好,便道:”嗯。“


    她們一起走到後園去,正是下午時分,陽光正好,麻雀站立在鬆柏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隱隱可以聽到從前麵傳來地佛聲與木魚聲,卻把此地襯托得更加幽靜,假山石旁是一棵桂樹,開了半樹的花,又落了滿地的花片,賀蘭與微玉站在桂樹下說了好久的話,微玉驚愣地看著賀蘭,”這怎麽能行?“


    因為站得久了,賀蘭的孝衣上,沾了一層的桂花瓣,她的眼眶一點點泛紅,半響沙啞著嗓子,說道:”我也是沒辦法,隻能托付給你了。“


    她懷裏的芙兒見了這樣鮮亮的花樹,便伸出手來咿咿呀呀地要抓花瓣,她還太小,根本聽不懂身邊兩個大人說話,也不懂她們的意思,賀蘭將芙兒緊緊地抱在懷裏,親親她的小臉,便有幾滴眼淚落下來,落在孩子柔嫩的小臉上,賀蘭屈起食指,慢慢地將芙兒臉上的眼淚擦了去。


    微玉早就落了淚,哽咽道:”你別這樣,讓人看著這心裏怎麽受得住。“


    賀蘭眼中含淚,有風吹過來,吹動著她的孝衣下擺,連同鬢角上的亂發都一同隨風亂晃起來,懷裏的芙兒忽然抬起頭來,發出甜甜的奶音,”媽……“ 賀蘭的眼眫裏噙著那樣大一顆眼淚,隻輕輕地一垂那長而濃密的眼睫毛,眼淚便”啪“地落下來。


    微玉看她這樣淒涼的情形,心中一陣酸澀,老大不忍,輕聲道:”賀蘭,你放心,隻要有我在,絕不會苦了這個孩子,我帶著她到俄國去。“


    賀蘭含著淚點一點頭,狠下心來將芙兒往微玉的懷裏一塞,轉身便走,芙兒一見母親不管自己,竟就走了,登時大哭起來,賀蘭一路瘋跑,將那孩子的哭聲遠遠地甩在了身後,紅磚路在她的眼前延伸著,好似要伸到了一個永遠看不到的盡頭的角落裏去,磚路兩旁的楓葉染了血一般的紅意,賀蘭跑了幾步,忽地站住了。


    正式秋分,那磚路上落著一層枯葉,樹蔭下生著涼薄的青苔,明媚的秋光一束束地照下來,她低著頭望著磚道,緩緩地跪坐下來,看著磚縫裏剛剛長出來的一株小草,嫩嫩的綠色,隨著風輕動著,承煜就是在這裏倒下去的,流了那樣多的血,如今血跡已經被清洗幹淨,隻是那些滲透到磚路縫隙裏的血,早就化入泥土之中。


    賀蘭伸手向前摸了摸那嫩綠的小草,小草在她的手裏無聲地搖擺著,葉片是不是地掃到她的手心上,癢癢的觸感,她低不可聞地喊了一聲,”承煜,你幫幫我……“


    那話音一落,便有兩行淚滾滾落下來了。


    十二 琵琶別抱佳人歸南浦 負卻當年君子鸞錦書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沁涼入骨的雨水從亂雲翻滾的蒼穹之上簌籟落下,湘林別墅周遭種植著許多鬆柏,在這樣陰鬱的天氣裏,越發地烏沉碧森,一陣狂風卷來,別墅嗚咽成海,分清是雨聲還是鬆濤聲,而站崗的侍衛,隻披著一層雨衣,筆挺猶如鐵釘子般站著,軍帽下的麵容沉默冷淡。


    湯敬業一進大廳,雨衣還未脫,許重智已經帶人迎了上來,指指樓上神色謹慎地道:”湯處長,你得等一會兒,沈統製和孫師長正在上麵,軍需處的楊處長也在,不過正在挨訓就是了。“


    湯處長道:”怎麽?“


    許重智道:”楊處長的侄子在軍需處任職,往日裏刮油也就算了這次算他沒長眼睛,刮到太歲頭上去了,克扣了早該撥給羅鄴清部的糧食和軍餉,羅鄴清那個炮筒子脾氣,給點火就炸,這會兒正在前線打彭喜河,更是惹不得,直接一個電話打到總司令這兒,也不管是誰接的電話,張口就罵上了,楊處長這個二百五侄子,隻怕性命難保。“


    湯處長道:”我這次來是為了孫文楊的事兒,這家夥還被關在憲兵隊的監獄裏。“


    許重智趕緊擺擺手,”算了湯處長,總司令沒要他的命就不錯了你想想給了他那麽多的人,居然能讓賀蘭……“他的口氣一頓,壓住了聲音,”居然還能讓那個女人帶著秦兆煜乘著出殯那一會兒就跑了,孫侍衛長那—雙眼睛是窟窿麽?


    這般沒用,說什麽以為抱著小孩的就是秦家少奶奶,等到時候把轎簾子一掀,媽的居然是段家的老姑娘段薇玉,賀蘭小姐好一招金蟬脫殼。“


    湯敬業還要說話,就聽得樓上嘩啦一聲,竟傳來高仲祺的怒罵聲,”滾,都他媽的給我滾出去,誰再敢求一句情,都給我到憲兵隊的監獄裏蹲著去!“那樓上的門忽啦-開,一行人都灰頭土臉地下了樓,侍從室裏傳來電鈴聲,許重智忙回了侍從室,不多一會兒又轉了回來,朝著湯敬業道:”湯處長,總司令叫你上去。“


    湯敬業忙上了樓,就見那辦公室裏果然是—地的狼藉,地上摔了許多東西,連—對雍正年間的琺琅彩瓷,這等價值高昂之物,都沒有幸免,高仲祺正坐在辦公桌前批文件,旁邊站著一個秘書,滿臉小心翼翼的惶遽之色。


    湯敬業道:”總司令。“


    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聲,繼續批文,那文件上的重要條款都由秘書特意圈出來,以節省高仲祺審閱時間,高仲祺一目十行,快速地在文件上寫著”已閱、準擬……“等字樣,他辦事幹脆利落,須臾便批號了一遝子文件,秘書暗地裏送了口氣,趕緊走出去,高仲祺將鋼筆飛快地旋上,扔在一旁,這才對湯敬業道:”你安排得怎麽樣了?“


    抓捕賀蘭和秦兆煜的事宜,有特務處處長湯敬業全權負責,湯敬業早就在城門、輪渡、碼頭、火車站等交 通地設置路障,又安排了巡捕房和部分憲兵隊的人,全城搜索,料想此刻楚州城便如鐵桶江 山一般,湯敬業就笑道:”總司令你放心,賀蘭小姐與秦兆煜除非是長了翅膀,否則絕對飛不出楚州去。“


    高仲祺那眼眸裏閃過一絲寒色,冷冷道:”好,她費盡心思要保秦兆煜,我就非殺秦兆煜不可!“他端起了一旁的茶盞,慢慢地啜飲了一口茶水,又道:”必須在租界外麵設路障,她沒有通行證,肯定不敢往火車輪船上想辦法,百分之八十就是尋租界裏的秦家故舊,以獲援助了。“


    湯敬業道:”孫文楊那邊消息一傳來,我就在幾條大街的租界路口都設了關卡,賀蘭小姐就算是帶著秦兆煜逃了,恐怕當時也來不及把秦兆煜送入租界,但她錯過了這個時機,如今再想把秦兆煜送進去,絕無可能!“他已經是胸有成竹,又道:”陳阮陵又來了,他說他答應咱們的事兒,已經做了一半,咱們答應他的事兒,不能再拖了。“


    那茶放的久了,喝在嘴裏十分苦澀,高仲祺皺一皺眉頭,勉強咽了下去,半晌道:”牧陵戰場正在吃緊,這會兒得罪他們不好,先把楚州碼頭借給他們用用。“湯敬業應了,正要轉身去辦,忽聽得高仲祺道:”抓住了秦兆煜,就地槍決!“


    湯敬業怔道:”那如果抓住了賀蘭小姐,要怎麽處置?“


    高仲祺瞳孔一縮,麵無表情地道:”關到烏棣橋去。“


    湯敬業頓時一笑,他有點不太相信這句話,”總司令知道,我那地方……裏麵可嚇人了點,萬一嚇壞了賀蘭小姐……“


    高仲祺把茶杯”啪“地一下摔在桌上,冷茶水潑了半個桌麵,茶壺竟被摔成了兩半,他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瞳孔越發鎖得如針尖般大小,冷冷地高聲道:”你少給我廢話,她那樣大的本事,我越不讓她做的事兒。她越敢做,她怕什麽她擔子大得很!“


    夜深了,空氣中是—股厚重的檀香味,又有咚咚的木魚聲遙遙地傳過來,炕上鋪著藍布褥子,傳乘淅淅瀝瀝的雨聲,另有一棵高大的香橡樹,在風雨中搖晃著,那濃密的枝葉,時不時地要觸到紙糊的窗戶,發出嘩啦的聲響。


    地上破了一條腿的椅子上掛著一套尼姑穿的玄色袍子,袍角濺滿了泥水。門口的簾子被人掀開,賀蘭換了一件舊夾花布旗袍走了進來,見兆煜靠在炕上。也是—身舊衣,腳上穿著青布搭襻鞋,便道:”我們這樣,恐怕說不是逃難的,也沒人信了。“


    兆煜輕聲道:”是啊。“他今天走了一路,這會兒臉色已經不好,賀蘭把手中的那一件尼姑袍子放在了椅子上,走到他的跟前來,將手背放在了兆煜的額頭上,看他還燒不燒了,果然就覺得溫 度退下去了一點。


    賀蘭鬆了口氣,道:”你在這裏躺著,我到前麵的庵堂裏擊買—點米粥來。“


    他們住的地方,是楚州內一間極小的寺廟。廟殿的後麵有幾間住房,大都住著貧困的連會館都住不起的學生或者沒幾個錢的窮苦之人,賀蘭轉身出了屋往前麵的廚房去,才知道這間寺廟程是簡陋窮苦,吃的東西隻有兩樣,飯是小米粥,菜是煮白菜。


    賀蘭沒法子,端了兩碗小米粥和一碗煮白菜回到屋裏,慢慢地放在炕上,兆煜還迷迷糊糊的,依稀聽到腳步聲,知道是賀蘭回來了,睜開眼睛一看。就見炕上擺著簡陋的吃食,賀蘭歪坐在一旁,那半邊側臉上,竟是十分傷心的表情。


    兆煜輕聲道:”嫂子。“


    賀蘭回過頭,一看是兆煜,忙道:”你醒了?餓不餓?“她那最末的一個字卻有些沙啞,仿佛是要哭似的,兆煜笑道:”我餓壞了,能吃兩大碗粥。他從炕上往這邊挪了挪,賀蘭忙著去扶他,兆煜微笑道:“我沒事了,嫂子你讓我自己來。”他坐好了,端起了飯碗,用筷子慢慢地扒拉著米粥,一點點地往嘴裏送,賀蘭挾了一筷子菜給他,兆煜笑了箋,那蒼白的臉上露出很滿足的神色來,道:“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給我挾過菜。”


    賀蘭見他精神很好,便笑道:“你是在說我太把你當小孩子了麽?”


    兆煜搖頭笑道:“我覺得高興。”賀蘭再沒說什麽,自己也沒吃,把碗裏的粥都倒在了他的碗裏,他看了看她,她笑道:“你吃你的,我再去盛,這裏的飯菜雖然不好,但是小米粥是管飽的。”


    兆煜這才又吃了幾口,賀蘭道:“今天恐怕是不成了。明天我們起一個大早,趁著路卡還不嚴密,把你送到租界去。”


    兆煜卻道:“芙兒呢?”賀蘭握著飯碗的手無聲地一僵,默默地垂下眼睛,輕聲道:“我把芙兒留在了很可靠的親戚家裏,等一切都好起來了。我再把她接回來。”


    兆煜望了望賀蘭,半晌道:“嫂子,我以後一定把芙兒給你接回來。”


    賀蘭點點頭,低聲道:“嗯。”兆煜放下飯碗,他肺炎才好了一半,傷口愈合極慢,說了一會兒話精神就不濟了,呼吸也有點急促。賀蘭道:“你躺一會兒,我去找點熱水來,晚上你好吃藥的。”兆煜輕輕地“嗯”了—聲,閉上眼睛,又昏沉過去了。


    他這樣昏沉到了半夜,不知為何,卻就醒了。緩慢地睜開眼睛,就見桌角擺放著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屋子裏昏昏暗暗的,賀蘭坐在椅子上,彎腰伏在炕上,頭枕頭著自己的胳膊,正睡熟著。


    兆煜見她身上連一件衣服都投有披,紙糊的窗格外麵是呼呼的風聲,生怕她凍著了,他大傷初禽,並沒有力氣將她抱上炕來,隻好一點點挪過去,把身上的毯子盞在了她的身上,她靠在自己的胳嘴上,半邊臉向外,蒼白的皮膚被盈盈的燭火照著,好似籠著—層溫 暖昏黃的光,烏黑的眼睫毛深深地簇擁在一起,還有一點發絲粘在了臉上,貼在嘴唇上,隨著投進屋子裏的一點點風輕晃著。


    煤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他二人的影子映在牆上,猶如一片剪紙畫。


    兆煜屏息靜氣地望著她,胸口跳得有些厲害,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將貼在她嘴唇上的那一絲頭發撩開,她毫無察覺地睡著,眉宇輕輕蹙起。卻讓人有一種種堅不可摧的感覺,她是何等地勇敢,勇敢得把他從死亡的邊緣裏拉了出來。


    那屋外的冷風呼呼地吹著,窗紙仿佛隨時都要破了,桌上的煤油燈芯上跳躍著一點點燭火,兆煜隻覺得身上一陣發冷,又是一陣發熱,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賀蘭的手,輕輕地握一握,她的眼睫毛似乎是被風吹著。一陣亂晃,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他怔怔地看著她,慢慢地把手放開了。


    到了第二天,賀蘭請廟裏的小和尚雇了一輛洋車,攙扶著兆煜上了車,又花錢買了廟裏的一條毯子,蓋在了兆煜身上那個,自己借了同時住在廟裏的一個婦女的藍布頭巾,裹在了頭上,講一個花格包皮袱抱在懷裏,打扮得越發像一個農婦了。


    兆煜看著她打扮好走出來,那蒼白的麵孔上,不由得浮現出一抹笑意來,她也覺得自己此時的樣子,可見是十二分的土氣,便道:“我知道難看極了,已經很別扭了,你不要笑。”兆煜道:“好,我不笑了。”


    賀蘭上了洋車,車夫拉起車,便一路奔著下了山,這山路很長,他們昨日也是坐了半日的洋車才到了廟裏,他們又特意趕了一個大早,就見一輪紅日,才剛剛出了地平線,那半邊天際,染著金粉色的晨曦,將道路兩旁的槐樹林照耀成一片金色,秋風刮過,就鋪了一地的落葉。還有些半黃半綠的樹葉,依然掛在樹枝上,她鬢角的一點頭發亂拂著,讓人總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捋好,他努力地轉過視線去,就見一顆不知名的小灌木上,開著大嘟嚕大嘟嚕的黃花串,煞是好看。


    兆煜忽然道:“等一下。”


    車夫就靠著路邊小心的放下車把,回過頭來,順手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賀蘭奇怪地道:“怎麽了?你不舒服麽?”


    兆煜搖搖頭,卻伸手到車篷外,摘了一朵小黃花,轉過頭來給她,賀蘭微微一怔,默默地接過那一枝花來,又對車夫道:“走吧。”車夫便拉起車來,兆煜再沒有說話,隻是靠躺在那裏,賀蘭用手拈著那一朵小黃花,也是沉默著,那山風朝著他們一波波地吹來,很是讓人神清氣爽。


    行了沒多久就聽到車夫道:“前麵有路卡。”


    賀蘭抬起頭,果然就看到前麵已經被擋住了,鐵絲將幾個木路障連在了一起,鐵絲上還繞著尖銳的鐵蒺藜,幾個背長槍的大兵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裏抽煙,大概是因為時間還在,所以長官都還沒到。


    洋車還沒到跟前那幾個大兵就嚷嚷起來:“停下停下。”


    車夫趕緊放下車把,幾個大兵一起走過來,大概是怕走慢了沒有油水可撈,車夫連連笑道:“軍爺,我就是個拉車的,拉車的。”也不看他,齊刷刷的直往車上看來,粗嘎地道:“車上什麽人?下車。”說罷就一起圍攏上來了。


    賀蘭見隻是幾個下等兵,倒也不怎麽害怕,隻道:“各位軍爺,我男人病得厲害,勞煩你們放個行,讓我們到山下找大夫。”一個大兵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斥道:“他媽的生病了還有錢坐洋車,老子現在窮的連個綁腿都沒有。”


    就有另一個大兵笑道:“吳老四,你少在這兒裝窮,你那個綁腿分明是給窯子裏的娘們做裹腳布去了!”吳老四瞪著綠豆眼睛,振振有詞地道:“我還能有誰,隻能給你家的娘們做裹腳布去了。”他們這樣嘻哈的談論,很是粗鄙不堪,賀蘭默默地從衣袋裏抓出一把鈔票來,塞到離自己最近的吳老四手裏,奉承地笑道:“各位軍爺,麻煩通融通融,我男人的病耽誤不得,讓我們過去吧。”


    吳老四掂了掂手裏的鈔票,果然是很厚的一遝,便給另外幾個大兵使了個眼色,那些大兵就揚了揚手,道:“趕緊走。”荷蘭鬆了口氣,車夫拉起車來,便一路下山去了,又過了半個時辰,兆煜因車上顛簸,暈暈乎乎地睡了過去,那臉色蒼白地如紙一般,賀蘭摸一摸他的額頭,果然滾燙的燒起來。


    她心中害怕極了,忽然想到在這樣的地方都有路卡,要想去租界使館恐怕是萬萬不能了,她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子來,正是哈裏森先生留下來的,那名片上寫著哈裏森的住址,就是前麵的別墅區,然而若是這樣直接奔到哈裏森家裏去,這裏不是租界使館,如果高仲祺的人搜查過來,哈裏森沒有倚仗,未必肯冒險保住兆煜,把兆煜交 出去了也未定,這風險又多了幾分,但是,如今萬不得已,總要賭一賭。


    賀蘭這心中七上八下,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眼看著到了最後一條岔路口,必須要定下來的時候,迎麵就有一輛軍車疾駛過來,在洋車旁邊呼地開過去,荷蘭心中一驚,一顆心幾戶要跳出胸腔來,她慌得沙啞著嗓子道:“等會兒。”


    車夫停下車,回過頭來,賀蘭看了一眼兆煜,兆煜蓋著毯子,將頭偏向一邊,睡得很沉,荷蘭慢慢的下了車,她一側身的工夫,就將兆煜給她折的那一枝小黃花落在了車上,賀蘭走到車夫跟前,先掏出一大把錢來遞給車夫,低聲道:“麻煩你,沿著這條岔路往前走,那有一片別墅區,你到631號公館,”她又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車夫,急道:“你隻說要見哈裏森先生,把這名片給他,他自然還有一大筆錢要賞你,足夠你自己買一輛新洋車。”


    車夫一聽還有這樣的好處,簡直是天上掉下來一個金元寶,忙不迭地點頭,將錢和名片都收好了,賀蘭道:“快走,快點跑。”那車夫點點頭,拉著車便順著賀蘭指的一條岔道飛奔下去,賀蘭回頭看了一眼兆煜,兆煜靠在車上,依然昏迷著,他的眉眼,果然像極了承煜。


    這裏分出去三條岔路,路旁又都種著榕樹,樹林茂密,洋車很快就沒有蹤影影了,然而汽車聲越來越近,賀蘭轉過頭來,就見那輛軍車已經倒了回來,向著她這邊駛過來,賀蘭將頭上的藍布巾往下一扯,不管不顧先往前跑,那軍車立即就加快了速度,跟了上來,賀蘭跑了沒幾步,就被軍車攔住,賀蘭氣喘籲籲籲地站住,就見車內走出一名軍官和幾名侍衛來,那名軍官用犀利的目光把賀蘭從頭審視到腳,賀蘭瞄了他戎裝上的軍銜一眼,竟是個團 長級別,她攥著手裏的藍布巾,直挺挺地站著。那名軍官開口道:“你是什麽人呢?剛才拉著你的洋車呢?”


    賀蘭穩一穩心神,鎮定地道:“我是住在山上的房客,想要下山去買點東西,拉洋車的是我丈夫,他剛才接了個活,我就下車來自己走了。”


    軍官默不作聲,半晌冷笑道:“你這樣細皮嫩肉的,能嫁一個拉洋車的丈夫?”


    賀蘭本來雙手擰著手裏的藍布巾,這會兒卻拿起來,擦了擦自己的眼角,仿佛是拭淚一般,啞聲道:“我本來就是大家少奶奶,隻因為我三叔謀了家裏的產業,把我和我丈夫趕了出來,不然你以為誰願意吃這個苦呢,你去邯平打聽打聽,我們三環路上的匡家洋行裏賣的鑽石別針都是頂好的舶來品。”


    軍官瞧她這樣,真是言辭鎮定,毫無半點慌張之色,便道:“那你剛才跑什麽?”


    賀蘭道:“喲,長官,兵荒馬亂的,你這麽大輛車追著我一個婦道人家,我不跑能行麽?”軍官便冷笑了一聲,又看了看賀蘭,道:“對不住了非常時期,有消息說我們要找的人就住在山上的廟裏,我們正要去抓捕,這會兒就是憑你說到天上去,都得跟我們走一趟。”


    賀蘭道:“那就走吧。”


    她那心裏,不禁泛過淡淡的一絲涼意,侍衛走過來。逼著她上車,賀蘭上車前回頭望了一眼這蜿蜒的山路,就見那山麓裏,成片的密林都是黃綠之色,距離眼前最近的是一棵大槐樹,那槐莢被秋風吹著。已經變成了烏黑色,猶如廟裏屋簷下那上了鏽的小銅鈴,在風中猛晃著。


    縱然是白天,烏棣橋監獄內也是極陰暗潮濕,空氣裏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黴味和血腥味,牆壁上掛著一盞煤油燈,順著鐵窗透進來的冷風不住地搖晃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燈光照得冰冷的水門汀地麵影影綽綽,偶爾有慘叫的聲音從某個角落裏傳出來,令人不寒而栗。


    牢房的外麵傳來一陣紛遝的腳步聲,緊接著就是鎖鏈的開鎖聲,有憲兵先進來,持槍站在她的周圍,遮擋住了那一盞煤油燈的光亮,賀蘭抱膝坐在木板床 上,慢慢轉過頭來,就見湯敬業走進來,率先笑道:“賀蘭小姐,湯某真是三生有幸,終於請到你的大駕了。”


    賀蘭淡淡道:“怎麽?要處決我了麽?”


    湯敬業哈哈笑道:“賀蘭小姐開什麽玩笑,我敢處決你?除非我也不想活了。”


    賀蘭便把頭一轉,話也不說一句了,湯敬業隨意地揮了揮手,讓手下的人退了出去,自己走到木板床 旁,笑了一笑,道:“賀蘭小姐真乃女中豪傑,能在外麵手底下救出秦兆煜,在下十分佩服。”


    賀蘭隻覺得心中一鬆,按照他這樣的說法,兆煜應該是有救了,她的努力果然沒有白費,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開了,背部在不知不覺間靠在了石牆壁上。湯敬業目光一掃,已然笑了起來,“這樣就對了,賀蘭小姐,秦兆煜昨天就上了船,外麵抓不住他了。”


    賀蘭道:“既然如此,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湯敬業微微一笑,閑閑地道:“總司令去浦口駐防,恐怕還一時半會兒沒得空照顧到賀蘭小姐,我也知道總司令把賀蘭小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還金貴,能不來巴結巴結麽,以後也好倚仗著賀蘭小姐升官發大財。”


    賀蘭冷笑了一聲,“癡人說夢,等彭喜河的部隊到了,你們就全完了,還談什麽以後!”


    湯敬業嗤笑了一聲,“賀蘭小姐,好歹你也跟了外麵總司令一段時間,你就真以為一個土匪出身,滿肚子草包皮的彭喜河能在外麵總司令眼皮子底下造出多大的風浪來?彭喜河離死不遠了。”他上前一步,略低了頭,專注地望著賀蘭的眼睛,“我告訴你,沒有人能在我大哥麵前耍心計,除了你之外,我大哥一碰上你,就全亂了。”


    賀蘭不屑地道:“湯處長高看我了。”


    湯敬業微微一笑,“我在邯平就想你死,你這樣的女人,活在世上~天我大哥就沒法子祝下心來做他該做的事,你是這世上唯一能牽製住他的人,非除去不可!”賀蘭的臉上沒有半點畏懼的神色,淡漠地看著他,“你現在就可以輕易殺了我。”


    湯敬業搖搖頭,聲音非常苦惱,“別傻了,死在我手裏,我就得給你陪葬,這是我大哥親口警告我的。”他認真地審視著賀蘭臉上的表情,卻又卻輕輕地一笑,“但我想到了別的辦法,能讓你死的幹幹淨淨,不留半點痕跡。”


    賀蘭冷冰冰地看著湯敬業,他麵對著她,逆著光,臉上的陰暗仿佛是魔鬼眼眸裏泛出寒冷惡毒的微笑,“其實我—直很奇怪,像你這樣有主見的女子,卻從來沒有想過為夫報仇麽?”


    賀蘭的目光裏似乎突然迸射出一股子火花,“湯敬業。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湯敬業笑道:“你該不會真以為是革命黨 暗殺了秦承煜吧?”


    賀蘭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好像是炸了般“嗡” 了一聲,一顆心瘋狂地跳動起來,一下比一下快,幾乎要破胸腔而出來。她直勾勾地看著湯敬業,澄若秋水的眼眸裏陡然迸射出一縷寒光來,“是高仲祺?!”


    湯敬業卻搖搖頭,笑道:“賀蘭小姐開玩笑了,當然不是,當初秦大公予遇害,事實上第二天我們就查出了凶手,但秦鶴笙卻不讓公布真相!”


    她怔道:“為什麽?”湯敬業一笑,“因為俞軍惹不起扶桑人。”


    他這才從自己的戎裝口袋裏拿出一份折疊的方方正正的文件來,扔到了她的麵前,她把那文件展開,文件上寫的是扶桑公使陳阮陵買通殺手暗殺秦承煜始末報告,末端是秦鶴笙的批文,“為形勢所迫,暫不予外傳”,後麵鈐著秦鶴笙的私印,紅紅的—塊。


    那恐怖的牢房裏陰冷如地獄,四麵傳來令人膽戰心驚的慘叫,湯敬業緩緩地勾起唇角,輕輕地笑一笑,“秦鶴笙倒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殺了陳阮陵,隻可惜老頭子命不夠長,剛與龍梟幫會的人接上頭,還沒給他可憐的兒子報上仇,他自己倒先死了,賀蘭小姐,這回你應該明白秦承煜到底是慘死在誰的手裏了吧。”


    牢房的鐵門發出哐當的聲響,緊接著是鎖鏈的嘩嘩聲,湯敬業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賀蘭一個人抱住膝蓋坐在木板床 上,在這個時候,她竟反而鎮定下來了,眸子幹涸如枯渠,整個身體好似掏空了的軀殼,沒有半分重量,她想起她剛生完芙兒的時候,虛弱的身體也是輕飄飄的,動都沒有法子動一步,秦承煜俯下身來背著她進院子,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胸腔裏心髒的跳動,如大山一般踏實,可是後來他死了,她抱著他冰冷僵硬的身體,自己也好像是死了一樣發不出半點聲音,隻知道死死的抱緊他的屍體,周圍人幾乎是將她的手指硬生生的掰開,在將他的屍體搬走的那一刻,她發出了絕望的一聲大叫,她大叫著他的名字,“承煜——”


    但他聽不見了。


    她也是從那一刻起,才清楚的知道,到底自己有多愛承煜!


    牢房外傳來呼呼的風聲,那一扇唯一的牢窗外是一輪冷冷的彎月,她伸出手來,在旗袍的夾層口袋裏按了按,有一樣圓圓的東西,硬硬的硌在了她的肋上,東西還在,她心裏立時湧起了一種極踏實的感覺,目光變得堅毅如鐵。


    高仲祺去了浦口駐防,兩天後才回到楚州,連湘林別墅都沒有回,直接就到了烏棣橋監獄,那牢房的走廊兩側都是昏暗的油燈,水門汀地麵上人影幢幢,隻有軍靴落地的腳步聲在這片死寂的地方響起,守衛將鐵門打開,高仲祺走進牢房裏,冷風從鐵窗外吹進來,將掛起來的煤油燈吹得咯吱作響,昏暗的光線在他的眼前不停的搖曳,他的目光凝定在賀蘭的臉上,道:“你在這住的還不錯吧?”


    賀蘭回過頭來看了高仲祺一眼,“就是夜裏有點冷,能給床 被子嗎?”


    “不能!”


    “那算了。”


    她無謂地轉過頭去,抬眸往牢房裏唯一一扇鞥通到外麵的鐵窗那邊看了一眼,也隻是看到了麻蒼蒼的天空罷了,身後半點聲息都沒有,她回過頭,卻見他一雙烏黑的眸子裏幾乎要噴出火來般地憤怒,她卻隻是漫不經心地道:“你怎麽這樣風塵仆仆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看著她那若無其事的呀樣子,心裏的火苗噌噌的往上躥,“你還敢來問我!我在浦口待了三天兩夜,幾乎沒有合過眼,回到楚州來第一件事就是……”她卻直接打斷了他,淡淡地道:“那就請你去休息,誰讓你到這兒來了?我又沒請你!”


    他緊盯著她,半響道:“好,你說得好。”轉身一腳踢開了牢房的鐵門,鐵門猛地朝一旁扇去,幾乎砸到了特務處警衛隊隊長梁乃文的臉,梁乃文一看到高仲祺怒氣衝天的走了出來,忙一路跟了上去,連聲道:“總司令,您別發火,湯處長就過來了。”


    高仲祺忽地煞住腳步,指著她所住的牢房方向,怒道:“給她換個牢房!哪冷關到哪去!”梁乃文深知賀蘭的身份,這會“啊”了一聲,“最靠西倒是有一間,四壁通風,到了半夜就能把人凍僵,男人都受不住。”


    高仲祺那目光雪亮如電地看過來,梁乃文趕緊把頭低了下去,道:“是!”高仲祺轉過身,已經帶著侍從橐橐地走了。


    到了半夜,梁乃文還呆在烏棣橋審訊才抓到的幾個革命黨 ,就有侍從官過來請他聽電話,電話是從湘林別墅打過來的,正是高仲祺的貼身副官許重智,“梁隊長,你不會真把賀蘭小姐凍起來了吧?”梁乃文為難道:“這是總司令的命令……”


    許重智道:“梁乃文你這不是作死麽?趕緊把賀蘭小姐送過來。”


    梁乃文一怔:“送哪去?”


    “湘林別墅!”


    賀蘭凍得實在是太厲害了,身上沒有一處是熱的,到了暖暖的屋子裏,更是止不住打起冷戰來,連著喝了兩碗熱熱的薑湯,才緩了過來,又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從鼻子裏呼出來的氣都是滾燙的,她用手帕捂著嘴,難過地說:“你有藥沒有?我恐怕是要傷風了。”


    高仲祺去按電鈴,連著按了好幾下,很是急躁,侍從官急忙走上來,高仲祺道:“去把藥箱拿來。”那侍從官忙轉身去拿藥箱,賀蘭坐在椅子上,小聲地道:“這薑湯裏放了好些冰糖,那樣甜,我快渴死了。”


    高仲祺道:“不放冰糖你又喝不下去。”說著又把扣著的茶杯翻過來,拎起青花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水,他不知為何手有一點不穩,竟淋了一點茶水在茶幾上,賀蘭一手揉著太陽穴,卻隻是端起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侍從官拿了藥箱回來,道:“總司令,你要什麽藥?”高仲祺道:“你放那兒吧,我自己找。”侍從官便把藥箱放在桌子上,轉身走出去。高仲祺走到桌旁,打開藥箱給她找傷風藥,將那一藥箱翻得嘩啦作響,剛拿起一瓶阿司匹靈,才倒出一片藥來,賀蘭道:“我不吃阿司匹靈,太苦了,我吃了不一會就能吐出來。”


    他便把阿司匹靈放下,又忙亂地在藥箱裏翻找著適合她吃的傷風藥,賀蘭卻閑閑地伸出手指,蘸著茶幾上的一點點茶水,慢慢地在茶幾上劃著橫杠,一條又一條,又很耐心地劃了一個圈,好似一個布滿鐵柵欄的牢籠。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黑眸閃爍如電光,忽然將那一個大藥箱拂到地上去,藥箱裏的藥嘩啦一聲傾倒在地板上,賀蘭的手指在茶幾上一頓,他已然到了眼前,伸手用力地把她按在了椅子上,怒道:“你存心耍我!”


    賀蘭道:“我可不敢。”


    高仲祺目光灼灼,“你有什麽不敢,就連你放走了秦兆煜,犯了這樣大的事兒,我都不跟你計較……你就是心裏知道我舍不得碰你,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往我心口上剜刀子!”


    賀蘭的目光裏閃爍著明亮的光芒,烏黑的長睫毛輕輕地一扇,更襯得一雙眸子好似兩潭瀲豔動人的秋水,她伸手拿他緊緊攥在右手裏的藥瓶,輕聲道:“你找對了,我就是要吃這種藥,有點橘子味。”


    他卻隻是攥著那一個藥瓶不放,咄咄逼人地看著她,賀蘭拿不動,竟抬起眼眸朝他微微一笑,露出細白牙齒,“你不給我吃藥,等我生了病,第一個傳染給你。”


    她說話的時候,唇角揚起一抹柔軟的弧度,輕顰淺笑,亦嬌亦嗔的聲音,連彎起來的眼角,都透著溫 柔的嫵媚,他的瞳孔裏閃過一絲火花的微茫,忽然將手往她身下一抄,就將她抱了起來,賀蘭慌道:“哎,你放我下來。”他已經“嘭”地一腳踢開了臥室的門,將她抱了進去。


    他將賀蘭放在了床 上,便去解她的旗袍扣子,賀蘭忙擋住他的手,很慌張地道:“你不要鬧。”


    他將她抵擋的手按在了床 上,那彈簧床 很軟,他壓了上來,賀蘭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是沉了下去,沉到了深海裏去,他的眼瞳裏有著雪亮的光,好似一團 火在燒著,熠熠生光,他低聲說:“你這次又想要什麽?”


    賀蘭望著他,目光清亮如湖水,卻沒有說話,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深沉。 “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隻要你說,隻要你有!”


    臥室裏沒有開燈,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她的麵容沉浸在月光裏,好似一塊上好的羊脂玉,散發著溫 潤的光芒,她身上的香氣氤氳在他的周圍,勾魂攝魄一般地鑽到他的呼吸裏去,印到他的心上,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刻,她完完全全都是他的,他忽然用力地親了下去,纏綿地堵住了她的嘴唇,近似於貪婪地享受著她身上的溫 暖與柔軟,賀蘭在他懷裏悶聲不吭地掙起來,就好似不適應他這樣的動作與行為一般地反抗,她果然已經不習慣他了,那麽她習慣了什麽……他心裏忽然掠過一種火辣辣的嫉恨,像是著了魔一般,雙臂收得死緊,恨得發了狂,不容逃避地與她纏在一起,蠻橫沉重地占據了她的身體。


    她難過地發出了一點聲音,月光照在了她的臉上,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一直都沒有睜開,不肯看他一眼,烏黑的眼睫毛簇擁成了嫵媚動人的線條,臥室裏已經通了熱水管子,她的額頭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動作粗重肆意……所有的前塵舊事,就好像是在那一瞬間,被重新顛倒過來,即便他比誰都清楚,她是有圖謀而來,他逼走殺光了她身邊所有的人,從此卻再也沒有了可以鉗製她的人或事,他在把她逼入絕路的同時也讓自己萬劫不複,她的一無所有將讓她永遠無所畏懼,也讓他永遠無可奈何,總有一天,他要為這一刻付出沉重的代價。


    但是她要什麽他都會給她,隻要她不走,哪怕她要他的命!


    陳阮陵再次來到湘林別墅的時候,別墅裏的楓樹已經紅豔如火,正值深秋,卻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天空一碧萬頃,偶爾有一兩絲如白絮般的白雲從天際飄過,別墅的門口,兩名哨兵持槍對立,許重智已經迎了出來,笑著道:“陳先生到了,快請進來,總司令正在辦公室裏等著你呢。”


    陳阮陵笑一笑,道:“我來了好幾趟,這次倒是難得不吃閉門羹了。”


    許重智便笑道:“陳先生說哪裏的話,總司令這幾日為前線戰事忙得焦頭爛額,這不稍有閑暇,就特意等著陳先生呢嘛。”


    陳阮陵也沒多說,隨著許重智上了左側樓梯,直接去了高仲祺的辦公室,一推門就見高仲祺身穿便裝坐在沙發上,陳阮陵先笑道:“知道總司令事兒忙,不好意思,我又來叨擾了。”


    高仲祺便站了起來,微笑道:“小許,你先出去,沒我的命令,不許任何人來打擾我和陳先生談話。”許重智便謹慎地點了點頭,轉身出去又將門帶上,陳阮陵已經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地道:“總司令,咱們都是明白人,不用彎彎繞繞,我們扶桑要俞安鐵路的修建權,這也是事先談好的,怎麽如今總司令一再地拖延,這般不信守承諾?”


    高仲祺從琺琅煙盒裏取出一支煙來,夾在手指間,淡淡地道:“我也想問一問,鍾伯軒如今就在安金,你們卻隻是圍而不剿,是什麽意思?若是你們認為一個鍾伯軒就能鉗製得了我,那麽這俞安鐵路的修建權,俄國人倒也來與我談了幾次。”


    陳阮陵那目光一閃,投到了高仲祺臉上來,高仲祺麵色淡漠地將煙咬在嘴裏,隨手擦了一個取燈兒,正要點煙,就見那辦公室的門呼啦一下被人推開,陳阮陵倒沒想過居然還有人敢這樣闖高仲祺的辦公室,驚愕地回過頭去,就見來回晃著,那淺顰微嗔之間,眸子裏波光流轉,竟然更有一番的嫵媚明豔,好似一幅上了暖色的仕女圖,那樣地楚楚動人,連陳阮陵自己都怔住了。


    她卻連看都沒有看陳阮陵一眼,很是目中無人,一雙澄若盈盈秋水的眼睛裏透出薄薄的嗔怒來,目光隻在高仲祺的臉上定了一定,轉身將門不輕不重地一摔,竟就走了。


    高仲祺卻放下手裏的香煙,站起來便跟著走了出去,陳阮陵坐在辦公室內,隻聽見門外傳來高仲祺壓低了聲音,“你不要急,我辦完了這點事兒馬上就跟你去。”


    那個女人卻依然不依不饒地嗔怒道:“說好了這個時候陪我去洋行買首飾的,你要是忙,我不勞煩你的大駕就是了。”


    陳阮陵猶在怔忡之中,又有腳步聲傳來,高仲祺又走了回來,坐在沙發上,依舊拿起剛才的那一根香煙,看了一看,又放了回去,臉上的神色又些不好,陳阮陵何等聰明,這會兒變笑道:“若是總司令有事,那麽我改日再來。”


    高仲祺便順勢道:“今日確實是有些事情,抱歉得很,讓陳先生白跑著一趟了。”他揪了揪電量,沒多久許重智就上樓來,正好有一個電話接進來,高仲祺轉過身去接電話,陳阮陵隨著許重智下了左側樓梯,才走到大廳裏,陳阮陵便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看。


    賀蘭站在二樓的樓梯欄杆處,那裏真好放著一個景泰藍方樽,裏麵插著幾枝盛開的芙蓉,她拈了一枝,在手裏滴溜溜地轉著玩,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在看自己,她轉過頭來朝下看,便與陳阮陵目光相接,陳阮陵禮貌點頭致意,賀蘭卻連一個笑容都沒有,一雙明眸冷冽如水一般,隨手將手中的芙蓉花枝往方樽裏一擲,竟就轉身走了。


    高仲祺放下電話,就趕緊往臥室的方向去,誰料一推門,才發現那門是反鎖的,他敲了敲門,低聲道:“賀蘭。”那屋子裏也沒人答話,高仲祺又敲了敲門,屋子裏還是沒有半點動靜,他又輕聲道:“你把門打開好不好?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去。”


    秘書長從秘書室裏出來,已經站在那裏等了許久時間,這會兒不得已道:“總司令,綏境公署送來一批文件……”


    秘書長的話未說完,高仲祺卻回過頭來,墨一般的眼眸閃過一絲怒意,秘書長嚇得一怔,趕緊退回自己的辦公室去。


    他在那扇緊閉的臥室門外等了許久,也說了許多話,她也不來開門,最後他不得已,還是讓侍從官找來了鑰匙,將門打開,他走進去就見臥室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他的心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莫名地一陣慌張,但回頭卻看到落地窗大開著,透明的輕紗隨著秋風亂晃,她躺在露台上的白色藤椅上,他走過去,她已經睡著了,秋天的風蓬蓬地吹到她的臉上,她的眼睫毛被風吹得一陣亂顫,像是被風吹亂的花蕊。


    他彎下腰來,將她抱在懷裏,她的頭靠在她的胸口,發出淺而均勻的呼吸聲,乖得像一個孩子,他把她抱到床 上放下,又拿被子給她蓋好,她翻了個身,縮在被子裏,唇角輕輕地向上揚了一揚,這樣細微的動作,還是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竟是一笑,伸手過來嗬她的癢,道;“好啊,居然給她裝睡。”


    她最受不得癢,窩在被子裏左躲右閃,笑得喘不過氣來,急道:“不要鬧了,你再鬧,我就走了。”他竟就住了手,她伏在枕頭上喘了半天氣,這才緩了過來,卻又到:“你出去,這回我真要睡了。”


    高仲祺笑道:“你剛才朝著要去洋行,怎麽這會兒反倒提都不提了?”


    賀蘭毫不在意地道:“洋行有什麽可去的,我又不差那麽幾件首飾,我還沒睡午覺呢。”


    高仲祺見她又把眼睛閉上了,便笑道:“那好吧,正好我也沒睡午覺,咱們一起。”他就要上床 來,賀蘭忙就推了他一把,細細的眼眉微揚,眸子裏眼光流轉,亦嗔亦怪地道:“你快走開,跟你在一起,我又沒得睡。”


    他卻靠上來,雙手撐在她的肩膀兩側,低頭凝視著她,眸子裏射出來的光直到她的眼底深處去,淡淡的煙草氣拂在了她的臉上,他望了她片刻,溫 和地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得告訴我。”


    賀蘭道:“什麽事兒?”


    他微微一笑,眸光熠熠,“你這次的目的,是想要做褒姒妲己,還是西施楊貴妃?”


    賀蘭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微微仰著臉,唇畔紅潤飽滿,輕輕地伸出手來摸了摸他堅毅的下巴,半響嫣然一笑,嫵媚動人,“你猜?”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輕聲道:“隻要你不走,你想幹什麽都行。”


    賀蘭展顏一笑,連唇角的梨渦都盛滿了盈盈的笑意,他醉了一般地看著她的麵容,胸口掠過一陣激蕩的情緒,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用力地按到了自己的胸口,“賀蘭,我的心是實的。”


    她望著他笑,眼眸裏閃爍著寶石般的晶瑩光亮,“說什麽傻話,難道還有誰的心是空的不成?”


    他專注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默然無聲,她的美,她身上的香氣,她的身體,都實實在在地在他懷裏,隻有心不在。


    天氣正好,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上,鏤花鐵柵欄上纏繞著翠綠的牽牛花,別墅地麵是仿白石鋪地,大門的另一麵牆上鋪著黃綠色相間的常青藤,開著幾朵小花,花的顏色是鮮豔的蝦子紅,在風中緩緩搖曳。


    許重智忙了一個上午,剛在辦公室裏喝了一口茶,那桌上的電話鈴聲便嘩嘩地響了起來,許重智接起電話,率先笑道:“湯處長。”湯敬業不悅地道:“怎麽總司令辦公室裏的電話打不通?”許重智一麵解著領子上的戎裝扣子透氣一麵道:“湯處長,你就是有天大的事兒,這會兒也不要去說,我敢保證說一件駁一件,總司令正想找人發火呢。”


    “怎麽?”


    許重智道:“這還用問,還能有什麽能把總司令攪和成這樣,賀蘭小姐今天早上什麽話也沒有說,竟就一個人出門了,到現在沒回來,總司令心情很不好,你要是膽子大,你就去和總司令說事兒,能把你罵個狗血噴頭。”門外閃進來一個侍從官,朝著許重智道:“許副官,總司令叫你上去。”


    許重智就朝著電話裏歎了一口氣,道:“聽見沒有,我這就要上去挨罵了。”他掛了電話,又趕緊把解開的扣子重新都係上,確定渾身上下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讓高仲祺挑出毛病了,便趕緊上了樓,剛要推辦公室的門就見秘書長一臉惶色走出來,許重智就勢走了進去,一進辦公室果然就是一種壓抑的冷意撲麵而來,高仲祺坐在沙發上,眉頭鎖得死緊,手裏夾著一支煙,而香煙碟子裏,已經滿是煙灰和煙頭。


    許重智道:“總司令,找到人了,侍衛打電話回來說,賀蘭小姐正在明陽路的咖啡館裏喝咖啡。”高仲祺的眼眸裏立即閃過一絲亮意,目光緊緊地凝定在許重智的臉上,“隻有她一個人?”


    許重智道:“是,隻有賀蘭小姐一個人,總司令要過去嗎?我這就叫人備車。”


    高仲祺怔了怔,將手中燃著的煙扔到了碟子裏,那臉色稍微和緩了一些,半晌道:“我不能去找她,她看見我……恐怕要不高興。”她向來都是不受控製,不容他人擺布的,這一點他清楚得很。


    許重智忙道:“我已經收侍衛跟上去了。”


    高仲祺猛然站起來,眉頭忽然皺緊,一腳踹在了茶幾上放的玻璃麵上,那玻璃麵本是活動的,嘩啦一聲掉下來,摔在大理石地麵上,碎成了好幾大塊,許重智退後一步,高仲祺雷霆大怒,“你讓侍衛跟著她幹什麽?!若是讓她看見……讓她看見……”許重智臉上已經顯出了惶然不知所措的神氣,慌道:“我這就讓侍衛撤回來。”他轉身就要出去安排,誰知才一開門,卻又聽到高仲祺大聲道:“回來。”


    許重智慌地回過身來站好,高仲祺卻沒有說話,隻是呼吸粗重,胸口上下起伏,半晌頹然坐在沙發上,麵無表情,從長窗射進來的幾束日光都投注在茶幾腳上,他的麵容沉浸在晦暗的光線裏,聲音略有些沙啞,“叫那些侍衛遠遠地跟著,別讓她看見。”


    下午兩點左右,賀蘭坐在明陽路的咖啡館裏,慢慢地吃下了一份蛋糕。


    蛋糕上麵是紅潤的櫻桃,她用叉子叉起櫻桃,送進嘴裏,甜味彌漫在舌苔之間,後來她出了咖啡館,順著街道慢慢地朝前走,路過一家玉器行的時候,她看到了在玉器行的門麵櫃上擺著一盆玉石芙蓉盆景,玉質柔潤,石紋雅致,玉石雕刻著的朵朵芙蓉花色澤鮮豔,栩栩如生,她站在那裏看了半天。


    店主便殷勤地走上來道:“小姐好眼光,這是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正宗月白色,你瞧這花瓣上的一點顏色,這也有說法,叫‘秋梨子……’”店老板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賀蘭伸手摸了摸那盆玉石芙蓉,果然是觸手溫 潤,她默默地看著,那眼裏也顯露出喜愛的顏色來,道:“我買了。”


    店主便很抱歉地道:“真是對不起,這盆玉石芙蓉已經被沈統製家的少奶奶訂走了,連定金都交 了。”賀蘭怔了一怔,道:“那還真可惜。”


    店主忙哈腰道:“小姐裏麵請,店裏還有許多玉石盆景比這個要好呢。”


    賀蘭便沒了興致,道:“算了吧,別的我不喜歡。”她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卻回過頭來,看了看放在門麵櫃上的那一盆玉石芙蓉,就見那玉石雕琢的芙蓉,溫 潤晶瑩,燦若明霞,精致極了,她回頭看了幾眼,還是走了。


    她在街口叫一輛黃包皮車,隨口說了一個地址,那黃包皮車拉著她一路飛奔,沒多久就到了地方,車夫放下車把,笑道:“小姐,你到了。”


    賀蘭這才如夢初醒,抬起頭來就看到了大帥府的儀門石獅和高達八丈的圍牆,但是門外的匾額卻被摘下去了,掛上了新的牌匾,門前的漢白玉石階上,站著一排持槍相對的冷麵侍衛。


    賀蘭道:“這地方怎麽變了?以前不是這樣的。”車夫笑道“這是原來的秦家大帥府,現在被改成警備辦公廳局了,老話兒怎麽說來著,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唉,人生在世,不就那麽點事兒麽,小姐是要進去嗎?”


    她靜靜地道:“不是。”


    那些活生生的人和事兒,仿佛是一下子變成了上輩子的事情……她初進大帥府的時候,轟轟烈烈的爆竹聲,怎麽轉瞬之間就好似成為了前生的記憶,一下子全都沒了……承煜為她采過一枝素心蘭,她將那一枝素心蘭送到她手裏的時候,微微笑道:“等你回去插在臥室的花瓶裏,一晚上都很香。”她不好意思,低聲道:“人家都在看我們呢。”他依然很溫 暖地笑著:“沒事兒,他們笑的是我。”


    她的心裏成了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了,她到底經曆了多少事情,經曆了生死離別,經曆了痛苦掙紮,眼看著親近的人在自己麵前一個接一個死去,她的心變成了冰冷的鐵塊,即便就在此刻將她千刀萬剮,她不知道什麽是通了。


    賀蘭默默道:“走吧。”車夫怔了怔,道:“小姐這回腰上哪去?”


    賀蘭恍然如夢,低聲道,“我也不知道。”車夫疑惑地看著賀蘭,尷尬滴笑了一笑,“小姐,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賀蘭知道為難車夫了,便道:“拉回剛才的街口去吧。”車夫應了一聲,把她又拉了回來,天色漸晚了,電車從街道中間開過去,發出“叮鈴鈴鈴”的聲響,商店和洋行裏賣著各種鮮亮的百貨。


    “我又沒有家了。”她坐在車上,輕聲說。


    車夫其實並沒有聽到她說什麽,但也回過頭來好意地對她笑一笑,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靜靜地坐在車上,擦一擦臉上的眼淚,藕色鏤花旗袍裝趁著他年輕纖細的身體,她像是一朵隨風搖曳的芙蓉花。


    回到湘林別墅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她推開臥室的門就見他坐在沙發上,臥室裏的水晶燈照耀在他的眼眸裏,細細碎碎好似瑩亮的寶石,她捧著一紙袋的花旗橘子,頭暈乎乎的,腳步略有些踉蹌,先衝著她嬌憨地一笑,叫了一聲,“仲祺。”


    他在焦躁不安中等了她整整一天,早已經是一肚子的怨氣,然而她隻是這樣對他淺淺一笑,溫 柔地叫他的名字,竟可以化解他所有的惱怒,她將花旗橘子放在茶幾上,他站起來,已經聞到了她身上的酒氣,她站不住,一個趔趄,他早就將她抱在了懷裏,她仰著臉看著他,笑眯眯地道:“終於輪到你等我了。”


    以前總是她在等他,他總有許多事情要做,她就傻傻地等著,還不敢挪動地方,生怕他回來找不到他,他陪她的師姐本來就很少,她卻從來不會抱怨,她那時候多麽天真,堅定不移地認為他就是值得她托付一生一世的人。


    直到他害得她家破人亡。


    她的臉被酒意燒得滾燙,泛出紅暈來,好似塗了一層鮮豔的胭脂,高仲祺摟著他的腰,她卻皺了皺眉,雙手抵在他的胸口上,不高興地道:“滿身的煙味,去洗澡。” 高仲祺凝視著她,柔聲笑道:“你還滿身酒氣呢,不如我們一起去洗?”


    她咯咯地笑起來,笑意濺到眼眸你,眼眸彎成了嫵媚的月牙,“我不洗澡,你剝橘子給我吃。”


    她搖搖晃晃地坐在沙發上,把一整袋花旗橘子都扔到了他的懷裏,金黃色的橘子散落出來,落在沙發底下,一陣亂滾,就好像是她的眼淚,從眼窩裏落下了,順著臉頰往下亂滾。


    他說:“你不要哭。”


    她索性放聲大哭起來,“高仲祺,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她幾乎是瘋了一般衝上來,撕他咬他踹他,甚至破口大罵,“你這個混蛋!混蛋!我要殺了你!”


    他一動不動,任由她這樣鬧下去,她終於筋疲力盡,頭暈眼花,用最後一點力氣抓起一個青花瓷瓶,朝著他的臉砸過去,接著她倒了下去,在最後朦朧的意識裏,她聽到一聲門響,是侍衛聽到了這樣打的動靜,不得已衝了進來,侍從管道:“總司令,你流血了!”


    她在失去意識的時候,終於聽到她的暴喝,“都他媽的給我滾!”


    那天晚上他醉得厲害,身體裏麵火騷火燎的,模糊之中就感覺有人一直陪在他身邊,她難受得翻騰,蓋不住被子,他將他抱在懷裏,暖著她,她嚷著要水,他又去倒水給她,她昏昏沉沉地又哭起來,喝進去的水全都變成了眼淚重新流了出來,她稀裏糊塗地哭著喊,“媽媽……媽媽……”其實她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媽媽長什麽樣子,腦海裏全都是姨媽的樣子,但她就是想叫媽媽,有人攥著她的收,真暖和,她閉著眼睛,沙啞的嗓子哭著說,“媽媽,你帶我走吧……”


    模糊中聽到一個聲音,就在她的耳邊,“賀蘭,你別離開我。”他聽清楚了,心裏麵突然一涼,然而那樣的清醒隻是一瞬間的,很快,她又載到火燒火燎的痛苦深淵裏去,眼前一片黑暗。


    第二天下午她終於清醒過來了,守在一旁的丫頭喜氣洋洋地出去叫醫官,她沒等醫官進來就去浴室裏洗了一個澡,再走出來的時候高仲祺已經坐在臥室的沙發上,醫官並沒有進來,他抬頭的時候,賀蘭看到他的額際上貼著一塊紗布,眼裏布滿了疲憊的血絲,他笑了笑,指著核桃木托盤上的一碗白粥和醬菜,道:“你來吃點東西。”


    賀蘭正覺得餓了她從昨天晚上暈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過,清談的白粥好像是一層薄雪一般,她覺得嘴裏發苦,先吃了一口醬小黃瓜,高仲祺笑道:“吃點粥。”


    賀蘭便舀一勺粥吃到嘴裏,米熬得很糯,火候剛好,她還是皺皺眉頭高仲祺問道:“怎麽了?”


    賀蘭道:“一點滋味都役有。”


    高仲祺怔了怔,脫口道:“我明明加了鹽。”


    賀蘭握著勺子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中,她轉頭看了他一眼,突兀地把勺子一捧,冷冷道:“我不吃了,太難吃了,咽不下去。”轉過身去隨手拿了一本雜誌看,他隻是沉默地看了看她,站起來去掀了電鈴,丫頭走進來,他說,“去拿一點餅幹和牛奶來。”


    那丫頭應了,轉身走出去,他又走回來,俯下身來望著她,溫 柔地笑道:“你聞到香氣沒有,今天花房裏新開了‘綠牡丹’,我讓工人剪了一大柬送上來,就插在外麵的暖閣裏,走,我帶你去看看。”


    賀蘭翻著手裏的雜誌,懶懶地道:“我這會兒不想動。”他耐心地笑道“才起來就不想動了,這樣可不好,去看看吧,花開得好看極了,”他千方百計地要帶她去看花,賀蘭被他纏不過,便仰起頭來朝著他甜美地笑一笑,柔柔地道:“那你抱我去看。”她微笑的時候,唇角揚起來,眼角眉悄都是柔媚的情意,眸子晶瑩透亮,他說:“好。”


    他一把便將她抱了起來,她的身體纖細翩然若蝶,雜誌從她的手裏落了下去,呼啦一下落在了綿軟的地毯上,她伸出手來摟住了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片刻又抬起頭來,衝著他甜甜一笑,“仲棋,你心跳得真快。”


    他抱著她去蹬閣裏看“綠牡丹”,一暖閣子的花,團 花碧綠如翡翠,晶瑩副透,一株株昂然綻放著,被落地窗外的日光照著,恍若含笑的美人,花瓶的旁邊擺放著一盆王石芙蓉,被嬌豔的花朵簇擁著,卻依然光彩奪目。


    賀蘭忽然明白了其實他真正想讓她看的,不是“綠牡丹”。


    她說:“你放我下來。”


    他放下她,她穿著軟緞鞋,踩在綿軟的地毯上,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捧起了那一盆玉石美蓉,仔細地端詳著,他卻做出很驚訝的樣子來,笑道:“我倒從來沒有注意家裏還有這個物件,你喜歡?”


    賀蘭回過頭淺淺一笑,“是啊,我喜歡。”


    接著揚起手就把那一盆玉石盆景摔倒了牆上去,那玉器本來就十分脆弱,被她這樣下大力一摔,“啪”的一聲,玉石俱焚,好好的一盆玉石芙蓉轉瞬間就碎成了一地的玉塊。


    高仲祺臉色一變,眉峰深鎖了起來,眸子裏分明閃過一絲怒意,賀蘭的眼淚,卻已經xx地落下來,不依不饒地跺著腳哭道:“難道我就是個賊?出一趟門,還要勞煩你的人暗地裏跟蹤我,你幹脆還把我關到特務處的監獄裏去,看管起來豈不是更方便。”


    她一哭他就完全亂了,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地解釋道:“你別哭,先聽我說,我並不是派人跟著你,我是怕你有危險。”


    她跑進了臥室,轉身就要關門,他趕緊追了上去,手按住門框,正趕上她摔門“哐”的一聲,他推開門走了進來,就見她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落在繡花睡衣上,濺開一小朵一小朵的淚花。


    他走過來,伸出左手擦她臉上的淚,她把頭一偏,就是不讓他碰,他低聲說:“我知道我把它拿出來你會生氣,可是我又控製不住想要拿出來,因為你喜歡它,隻要是你喜歡的,我都想給你。”


    她哭得越發傷心起來,戚戚哀哀,他說什麽她都不聽,門外傳來侍從官的敲門聲,“總司令,陳阮陵和湯處長還在x靖公署的易主任,作戰部的幾位軍團 全到了,都等在辦公室裏。”


    他下午就有一個很重要的回憶,彭喜河的部隊在牧陵打得很凶,更放出了半個月內進駐楚州的狂話,據湯敬業派出去的特務發回來的情報,俄國人已經暗中派人與彭喜河接洽,率先做了兩手準備。


    高仲祺道:“我一會兒再回來。”


    賀蘭的臉上都是淚珠子,這會兒拿起一個軟枕頭扔在他的身上,哽咽著道:“你走你走,你一輩子不來才好呢。”高仲祺沒法子,隻能站起來,又看了她一眼,最後長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沒多久一個侍從官就過來了,手裏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匣子,匣子上雕刻著精致的花紋,他雙手將雕花檀香匣子捧到了賀蘭的麵前,道:“這是扶桑公使陳先生送給賀蘭小姐的禮物,總司令讓我拿過來交 給小姐。”


    賀蘭接過匣子,按下機括,匣子蓋“啪”的一聲自己彈了起來,就見是一匣子東珠,足有二百多顆,晶瑩透澈。圓潤巨大,這東珠向來都被稱為寶中之寶。稀世奇珍,在以前都是皇族人物才可佩戴,這滿滿一匣子東珠,可謂是價值連城了。


    這個陳阮陵,果然是個老奸巨猾,聞風而動的機靈人物。


    賀蘭站起來,走到露台上去,這露台本就正對別墅的大門,刈草的機器在草坪上突突地響著,賀蘭站在露台上,手裏的珠匣子很沉,沉甸甸地直往—墜,她看到車道上都是陳阮陵的護衛,前後四輛防彈汽車,穿灰色長衫的侍衛筆挺地站在車道上,屹然不動猶如石雕,楚州就是陳阮陵的巢穴,他的貼身保衛係統,猶如銅牆鐵壁一般。


    賀蘭無聊地趴在白色雕花欄杆上,欄杆下麵是剛刈完的草坪,許多麻雀落在草地上,啄草根下麵的草種子吃,車道上站著的灰衫侍衛忽然麵色肅穆起來,賀蘭的目光一閃,看到了走出別墅大門的陳阮陵,許多護從簇擁在他的周圍。


    陳阮陵轉身上車的時候,轉過頭來朝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了捧著珠匣子的賀蘭,再一次向著賀蘭微笑示意,彬彬有禮,賀蘭打開珠匣子,用食指和拇指拈出一粒圓潤閃亮的東珠,隨手扔向了一隻在草坪上蹦跳的麻雀,麻雀嗖地一下飛起來,較遠的幾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還在傻傻地啄食,賀蘭抓起一把冰涼的東珠,天女散花一般地扔下去,麻雀群受驚,呼啦一下齊飛起來,溜圓的東珠落在翠綠的草地裏,熠熠生光,站在草坪上的工人都愣住了,當然也包皮括陳阮陵。


    門外忽然傳來丫頭的驚呼聲,“咦,這門框上怎麽有血?”


    賀蘭順手把珠匣子放在露台的藤桌上,轉身走回到房間裏,看到正要端茶過來的丫頭站在門邊,她走過去,就見那門框上一片淡淡的血痕,她怔了怔,丫頭問道:“賀蘭小姐,你受傷了嗎‘”賀蘭搖搖頭,又走回到臥室裏擊。


    高仲祺回來的時候正巧丫頭端茶出來,行了個禮道:“總司令。”高仲棋待要推門走進去,那手卻又停在了胡 桃木門上,轉過頭來問了一句,“她睡了嗎?”丫頭笑道:“賀蘭小姐正在翻雜誌呢。”


    高仲祺點點頭,將軍帽摘下來交 給那丫頭,這才推門走了進去。她坐在沙發上,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卻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慢慢地把書頁翻過去。高仲祺坐過來,微笑道:“別看了,快去換一換衣服,晚上我帶你出去吃飯。”


    賀蘭回過頭來,看一看他,他笑道:“你想吃什麽?”她卻一伸手,把他的右手拉過來,果然就看到他那手背上夾出了好大一條血口,脫了層皮,這兒已經不流血了,隻是看著有些嚇人罷了。


    她瞟了他一眼,有點嗔怪的神氣,柔聲道“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明明看到我要摔門,還往裏麵衝。”她從起床 來就發脾氣,這會兒難得這樣和顏悅色,他心中高興,便道:“你明明知道我會衝進來,還摔門。”


    賀蘭從肋下解下自己的手帕來,仔細地擦了擦他的傷口,有低頭輕輕地吹了吹,暖暖的風拂過他的手背,他覺得心裏一陣發緊,漾起一種異樣的溫 柔她抬起頭來,眼眸晶瑩剔透,好似汪著一彎水,輕聲道:“還疼不疼了?”


    他有點恍惚地道:“不疼了,一點都不疼,。”她粲然一笑,往他的懷裏一靠溫 柔地道:“仲祺,我們回邯平去好不好?”


    他怔道:“回邯平?”思忖了片刻,道:“如今前線吃緊,一刻都離不開我,現在去邯平,恐怕不方便。”


    她笑了一聲,“哦,原來不方便,那算了。”說罷就將他的手往旁邊一甩自己站起來走在梳妝台前去拿梳子梳頭發。


    他笑道:“怎麽把頭發放下來了?我不是跟你說一會兒要出去麽?”說著便走過來,親自為她打開了梳妝台上的化妝品蓋子,又拿過一盒胭脂來,挑了一點放在手心裏揉開,哄著她笑道:“這胭脂顏色不錯,你抹一點。”


    賀蘭卻把臉一轉,淡淡道:“我不愛抹胭脂。”


    高仲祺忽然意識到她自從跟他在一起到現在,果然是從來沒有擦過胭脂,也許是真的不愛罷,他拍掉了手心裏的紅脂,還是笑了一笑,道:“那你把頭發梳起來吧,我帶你出去玩玩。”


    她淡淡地哼了一聲,“我哪兒也不去,我哪還有臉出去,整個楚州誰不知道我是秦家少奶奶,如今我不三不四地跟著你,算個什麽東西呢。”高仲祺道:“隻要你點頭,我們馬上結婚。”


    賀蘭冷笑一聲,“丈夫屍骨未寒,妻子卻就琵琶別抱,掉首無情了,且不說楚州人的口水能淹死我,像我這樣狼心狗肺、不知廉恥的女子,恐怕這天打雷劈我是挨定了。”


    高仲祺皺眉道:“何必把自己說成這樣。”


    賀蘭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那一把青絲從梳齒間滑過去,她勾起居角,平靜地一笑,聲音無力極了,“這些話其實還是好聽些的呢,別人說的那些,才叫狠毒我真盼這會兒一口氣上不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他不忍心往下聽,走過來,從後麵抱住她的身體,“賀蘭,我知道我讓你受委屈了我對不起你。”


    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天邊的霞光都褪盡了屋子裏沒有開燈,暮色如墨一般潑濺過來。浸透了她的半邊麵孔,她低下頭,落了一滴淚,他的手攏住了她的腰,那—滴淚正好落在他手背的傷口上,沙沙地蜇著他,疼痛猛然竄到他的心裏去,在她重新回來那一刻起,他就發誓,再也不讓她難過。


    她默默地靠在他的懷裏,哽咽著說,“我就是想回邯平去清靜清靜。”


    他低聲說:“好。”


    十三 片紅飛減亂雲對碎瓊 白雪茫茫此情問天地一月,討逆軍彭喜河兵敗牧陵。


    彭喜河自起兵便一帆風順,揮師西進,妄圖先解鍾伯軒被扶桑圍住的困境,誰料才到牧陵,就遭到高仲祺親信軍長羅鄴青的猛烈阻擊,彭喜河不對招架不住,連連敗退,與此同時,高仲祺麾下第五路軍星夜行軍,訊若脫兔,竟在彭喜河自以為擒獲高仲祺簡直是手到擒來,不費半點力氣之時,橫插到了討逆軍的後方,先一鼓作氣端了彭喜河在渠水的老巢,又在渠水一線駐兵,形成圍堵之勢。


    待彭喜河反應過來,川清戰場,已成口袋,彭喜河的部隊,竟成了甕中之鱉,十月二十八日,彭喜河麾下魏團 長倒戈,彭喜河與盧繼春死於亂軍之中,高仲祺派遣羅鄴青收編彭喜河和盧繼春的敗兵,而前後不到四個月,川清之局定矣!


    {名報}主編登載文章道:“……川清大戰,可謂驚險絕倫,死地後生,覽中華之地,若論用兵詭道,計謀韜略,是故始知處女,敵人開戶;後如脫兔,敵不及拒,神出鬼沒,實乃北辰西祺兩將軍矣!”


    因為鄴平的邀孤山附近有溫 泉泉眼,所以即便是初冬時分,這裏的溫 度,總是要比別的地方高上一些,宅子外的綠地上,是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樹牆,賀蘭坐在日光室的雕花交 椅上,無線電匣子開著,女播音員的聲音機械緩慢地傳出來:“……叛軍彭喜河部兵敗牧陵,實乃咎由自取,為萬民所惡,川清司令部總司令高仲祺電告各部隊……”


    賀蘭伸出手,慢慢地關上了無線電匣子。


    落地窗的一側,是綠油油的棕櫚盆栽,沐浴著下午的日光,枝葉越發地茂盛,挽翠走進來,向著賀蘭禮貌地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剛打了電話來,說晚上有一個慶功宴要出席,就不回來陪你吃晚飯了。”


    賀蘭點點頭,扶著椅子站起來,忽然就覺得一股子惡心從胃裏翻出來,她趕緊拿帕子捂住了嘴,吐出幾口酸水來,挽翠嚇了一跳,道:“賀蘭小姐,你這是怎麽了?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看一看?”賀蘭搖頭道:“不用了。”


    她將帕子丟了,就要往日光室外麵走,誰料走了幾步,腦海裏忽地闖過一個念頭來,她被這一個念頭嚇得四肢眨眼冰涼,仿佛是被雷劈了一般驚駭地呆在那裏,全身發顫,頓時覺得腳下一陣綿軟,好似是踩到了棉花上,站都站不住,眼前的東西一陣猛晃,挽翠驚道:“賀蘭小姐。”


    賀蘭兩眼一閉,已經暈倒在地上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臥室裏沒有開大燈,隻開著一盞小小的床 燈,挽翠見她睜開眼睛,頓時喜上眉梢,笑意洋洋地道:“賀蘭小姐你可算是醒了,不然總司令還不知道要急成什麽樣子呢。”


    賀蘭道:“幾點了?”


    挽翠朝著臥室落地鍾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七點了。”這冬季晝短夜長,才不過晚上七點鍾,長窗外已經是漆黑一片了,綿厚的窗簾用金鉤子掛著,一層層得垂下來,倒還可以看到樹枝映在窗上的影子。


    臥室外的客室裏時不時傳來高仲祺的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些什麽,賀蘭道:“他在和誰說話?”挽翠自然知道賀蘭口中的“他”是誰,便笑道:“自然與給賀蘭小姐把完脈的金大夫說話。”


    她頓一頓,又滿眼喜氣地道:“對了,這樣大的事兒竟忘了說,恭喜賀蘭小姐,剛才金大夫給您把了脈,說您已經懷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總司令高興得什麽似的,與金大夫說話的時候打了好幾次結巴。”


    賀蘭嘴唇上的血色都褪去了,躺在那裏動彈不了,沉默著不說一句話,挽翠道:“賀蘭小姐,你怎麽了?哪不舒服嗎麽?我這就去叫大夫進來。”賀蘭吸了一口氣,吃力地道:“不用,我再睡一會兒,你出去吧。”


    挽翠便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那臥室裏安靜下來,時不時還能聽到他與金大夫說話的聲音,賀蘭轉過頭,看著窗簾上的金鉤子,月色鍍在了金鉤上,凝聚成一點點亮意,亮得刺眼,她聽到了門聲,是他走了進來。


    那屋子裏靜得隻有熱水管子的呼呼之聲 ,他坐在床 邊上,望著賀蘭,賀蘭睜著眼睛看著那金鉤,半響輕歎了一口氣,“你到底是比我厲害些,我又被你算計了。”


    高仲祺道:“你別怨我。”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俊挺的麵容,忽地粲然一笑,“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她這一盈盈一笑卻仿佛是吹散所有陰霾的春風,讓他緊緊提起來的心鬆緩下來,他不再壓抑內心的激動,輕聲笑道:“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最好你給我生一對龍鳳胎。”


    賀蘭撲哧一下,推了他一把,“你少臭美了。”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頰兩側除險了溫 柔的梨渦,好似盛滿了醉人的酒液一般,他一陣目眩神迷,俯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嘴唇,賀蘭躲著他,展顏笑道,“不要鬧,你晚上不是還有慶功宴要參加的麽?”


    高仲祺道,“什麽慶功宴,哪有你半分重要,我今天晚上哪都不去,就陪著你,還有我們的孩子。”他說到這裏,卻把手順勢輕輕地放在了她柔軟的溫 暖的腹部上,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賀蘭,這是你和我的孩子。”


    賀蘭躺在床 上,望著他深情款款的麵孔,笑了笑,再沒說什麽。


    第二天賀蘭起床 較晚,正準備下樓去,剛出了臥室,就見幾個丫頭四處忙乎著鋪地毯,宅子裏的舊地毯都換了,新地毯綿軟地好似棉花,踩上去竟都能陷下去半寸,賀蘭走到樓梯扶手處,又見樓梯扶手和台階也鋪著棉厚的地毯,挽翠正在樓下指揮著幾個工人往外搬花瓶和花架,另外有工人把桌椅的扶手邊角等尖銳的地方都給包皮裹住了,整個屋子到好似被棉花包皮裹的軟倉。


    賀蘭下了樓,道:“你們這是幹什麽?”


    挽翠忙走過來解釋道,“這是司令吩咐的,賀蘭小姐懷了孩子,不能有半點磕碰,但凡有半點閃失,我們這一屋子的下人的命,也就不要了。”賀蘭怔了一怔,冷笑道,“你們把屋子弄成這樣,那如果我要出去,你們又該怎麽辦呢?”


    挽翠笑道,“外麵天氣那麽冷,出去也沒什麽意思。”


    她見賀蘭的臉上出現了不悅的神色,又笑道,“但是賀蘭小姐要出去,我們這幫子做下人的怎麽敢攔,總司令特意安排了警衛處的方司令,隨行保護賀蘭小姐。”


    賀蘭走到客廳的落地窗前,朝著外麵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花園周圍明顯多了許多衛兵侍從,她道,“你去把我的鬥篷拿來,我要出去。”挽翠知道攔阻不了賀蘭,趕緊去通知方營長,等賀蘭穿了鬥篷出來,方營長已經登載了大門外,朝著賀蘭彬彬有禮的笑道,“賀蘭小姐,總司令吩咐,由我們保護你們的外出安全。”


    正值一月份,才下了一場小雪,枯黃的草坪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細雪,草坪的一邊有一刻挺拔的鬆木,鬆針蒼翠,幾粒灰鬆子落在草葉裏,賀蘭走了幾步,後、左、右都是警衛結成的人巷,各自距離她不到三米的距離,就算她一個不小心跌了一跤,恐怕還沒有落到地,就有警衛將她扶住了。


    賀蘭站在鬆樹前,撿了幾粒鬆子捏在手裏,天氣幹冷,每呼出一口氣,就可以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霧,賀蘭抬起頭來,仰望著鬆木上那一片深藍的天空,天空澄澈得好似一麵鏡子,沒有半點雜質。


    賀蘭道,“我快悶死了。”


    她忽然轉過身,朝著馬廄的方向跑過去,方營長皺一皺眉頭,警衛們都如影隨形的跟著,等到了馬廄旁,就見幾名馬夫正在往馬槽裏填食療,馬廄裏有的事號碼,驊騮,率耳,盜驪,騏驥,獅子聰……賀蘭拿過掛在牆上的馬鞭子,指著一匹周身色如霜紈的駿馬道,“我要騎馬。”


    方營長站在一側,低著頭道,“賀蘭小姐,請不要為難小的。”


    賀蘭回過頭來,眸子裏閃過一絲怒意,“連高仲祺都不敢攔我,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跟我這麽說話。”


    方營長依然躬著身,客氣地說,“賀蘭小姐要騎馬,隻要總司令答應了,我和我的手下決不敢攔著,但是現在總司令不在,賀蘭小姐還請饒恕在下。”


    賀蘭怒容滿麵,還要說話,竟就見挽翠呆了幾個丫頭慌慌張張地走過來,見到這樣的情形,慌地都跪在了雪地裏,連聲哀求道,“賀蘭小姐,你饒了我們吧,我們也是父母養的,你這樣做,我們隻有死路一條啊。”


    賀蘭歎了口氣,她將馬鞭子扔到了雪地裏,說,“你們都起來,我要回房去。”


    挽翠破涕為笑,趕緊站起來扶著賀蘭回了大客廳,挽翠殷勤地笑道,“賀蘭小姐,午餐你想吃些什麽?總司令特別讓廚房準備了一份銀魚羹,你看可還使得?”


    賀蘭淡淡地說道,“隨便吧。”便轉身朝琴房去了。


    下午三四點鍾,宅院外的車道上響起一陣汽車聲,正是高仲祺回來了。他早上正是和陳阮陵去打獵了,打了些野味回來,讓侍從官拿到廚房裏去準備野味火鍋,這會兒才進大廳,忽聽到有人笑著喊道,“仲祺,你總算回來了,悶死我了。”


    高仲祺抬起頭來,就見賀蘭站在樓梯上,穿著一件杏黃緞織金折枝菊旗袍,寬寬鬆送的,她臉上鮮妍明媚的笑意好似一幅暖色的圖畫,緊接著抬起一隻腳來,金雞獨立,一步邁了兩個台階,蹦跳著從樓梯上往下躍,身體搖搖擺擺高仲棋的臉上都變了顏色,顧不得許多,幾個箭步過去,兩隻手臂伸出來接她,賀蘭卻猛地刹住了腳步,故意晃了他一下,俏生生地站在高他一級的台階上,水汪汪的眸子裏波光流轉,嗔道:“討厭,誰要你接,你看,我一下子就站住了。”


    高仲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眸裏閃過一絲嚴霜般的冷意,她卻站在那台階上,雙手把他的脖子一摟,嫣然一笑,“別這麽看著我,怪嚇人的,你嚇著我不要緊,不要把還沒出生的小孩子嚇成一個膽小鬼。”


    高仲祺的臉色依然難看,卻是默不作聲地一伸手,就將她抱了起來往樓上走,賀蘭在他的懷裏左右亂掙,漲紅著臉道:“快把我放下來,陳先生還在那站著呢,看讓人家笑話。”


    陳阮陵早就轉過頭擊,目不轉睛地望著放在落地窗一側的盆景,幾個侍從官也靜靜地眼觀鼻,鼻觀心,全然不往這裏看了。


    高仲棋一直把賀蘭抱到臥室去,將她放在了錦繡堆絨的沙發上,賀蘭始終笑嘻嘻地看著他,抱著他的脖子不放,他直直地望了她片刻,默然道:“我求求你。”


    賀蘭微笑,“求我什麽?”


    “放過這個孩子。”


    他那話音一落,又是一句,“我知道我看不住你,你要做什麽沒人攔得住,可是我隻求你這一次,你怎麽折騰我都行,別碰孩子。”賀蘭將手—送,就推開了他,道:“那麽我要出門,你不許警衛跟著我。”


    高仲祺道:“你出門可以,但必須要讓警衛跟著。”


    賀蘭不高興地道:“那些人就像看賊一樣盯著我,我不喜歡。”高仲祺笑道:


    “他們是奉命保護你的,你說什麽他們就要做什麽,你怎麽能把自己說成是賊呢?


    難道你有什麽賊心,”


    賀蘭看了一眼高仲祺,道:“你走吧,跟你說話就要生一肚子氣。”


    高伸棋望著她,笑道:“你別睡了,今天我請陳阮陵吃飯,這個陳阮陵前前後後沒少給你送禮,就也請夫人下樓來與我一起招待招待吧。”賀蘭斜睨著他,“誰是你夫人,誰愛當誰當去,反正我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這人也真奇怪,我幾次三番說結婚你都不同意,難道你願意沒名沒分地跟著我?”


    賀蘭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做出要睡的樣子來,“我現在懶得很,才不和你說這些呢。”他笑了一笑,攥住了她的手,玩笑一般地開口問道:“賀蘭,我對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對我說的,到底有幾句真話?”


    她睜眼一笑,“你真想知道?”


    他攥著她的手,微笑著點頭,“我想知道。”


    賀蘭就眨一眨眼睛,烏黑的眼睫毛扇子般一開一合,那一瞬笑逐顏開,如熾火流陽般燦爛明媚,“其實我都是騙你的,你信嗎?”


    他一笑,“我信。”


    賀蘭到底纏不過高仲祺,到底還是被他拉起來,換了一件旗袍,以女主人的身份下樓與陳阮陵見了個麵,筵席就擺在餐室裏,除了野味火鍋之外,還有幾味川清名菜,東安子雞,臘味合蒸,皮凍甲魚盅……賀蘭隻不過是坐在一旁,隨意吃了一點東西,她對這一桌子油膩之物沒多大興趣,專門挑炒冬筍來吃,高仲祺與陳阮陵說著話,順勢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到賀蘭碟子裏,賀蘭道:“我不愛吃這個。”


    高仲祺笑道:“咱們孩子不愛吃炒冬筍。”


    賀蘭道:“你怎麽知道的?”高仲祺轉過頭來,眼睛裏都是溫 柔的笑意,“因為我不愛吃。”


    賀蘭“哼”了一聲,依舊吃著冬筍,一旁的陳阮陵笑了一笑,朝著外麵的一個灰衫男人點一點頭,那男人是陳阮陵的隨行副官,這會兒就走了進來,雙手捧著一個黃鬆木匣子,陳阮陵拿過匣子,站起來笑道:“這是陳某的一點綿薄心意,送給賀蘭小姐,還請賀蘭小姐笑納。”


    賀蘭笑道:“陳先生怎麽又給我送禮?左一件右一件,我都不好意思拿了。”


    陳阮陵道:“賀蘭小姐客氣了。”


    便笑容滿麵地把匣子遞過來,賀蘭接過匣子,順勢打開,這匣子早就放好了香精,才一打開,就可以聞到撲鼻的玫瑰香氣,裏麵的寶藍色天鵝絨墊子上分明擺放著一串光彩奪目的項鏈,整條都由方鑽鑲成,正中掛著一顆通體翠綠的翡翠墜子,有鴿子蛋大小,翠水欲滴。


    賀蘭拿起那一掛鑽石項鏈看了一看,自然是滿眼驚豔,抿唇一笑道:“謝謝陳先生,我很喜歡。”


    陳阮陵笑道:“賀蘭小姐喜歡就好。”


    賀蘭將鑽石項鏈又放回了匣子裏,轉過頭來向著高仲祺笑道:“仲祺,我吃好了,回屋去躺躺行不行?”


    高仲祺笑道:“吃好了就睡,你要當豬啊?”賀蘭伏在他的手臂上,咯咯地笑起來,直笑的麵頰暈紅,才抬起頭來擦著眼角笑出來的眼淚,道:“我願意,我喜歡這樣,你才管不著我呢。”


    高仲祺笑道:“好吧,你上樓去吧,正好我和陳先生還有事情要談。”賀蘭就捧著匣子站起來,朝著陳阮陵笑道:“陳先生慢用,我不陪了。”陳阮陵也跟著站起來,向著賀蘭禮貌地鞠了一躬,道:“賀蘭小姐慢走。”


    賀蘭一路回了臥室,將門一關,就將黃鬆木匣子扔在沙發上,走到窗前撩開寶藍色的窗簾朝著外麵看了一眼,那車道上自然還是站著陳阮陵的車和護衛,果然沒有楚州那樣嚴備,想必他初到x平,自然是無暇準備得更周密。


    賀蘭拿出電話簿子,隨手翻了翻,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正是“戴記洋行”,她走到床 櫃前拿起電話,撥了電話過去,沒多久就有人接起了電話,賀蘭道:“我姓賀,上次在你們那裏選了雞塊西洋料子,你們說沒貨,現在到了沒有?”


    那邊的人就道:“賀小姐稍等,我查查貨簿子。”沒多久那人就笑道:“賀小姐上次要了三種花樣料子,這會兒隻到了兩樣,我們戴老板原說等到齊了親自給賀小姐送去呢。”


    賀蘭不耐煩地道:“不用了,正好我明後天要出門,我自己去拿,告訴你們老板,剩下的花樣要快一點到,拖了這樣長的時間,我都等不及了,x平又不是隻有你們一家做旗袍的洋行。”那邊的夥友連聲抱歉,賀蘭也不多說,“啪”地一下掛了電話。


    夜裏靜悄悄的,又下起雪來,撲簌簌地釘在了長窗上,賀蘭正睡著,忽然察覺到了彈簧軟床 朝著旁邊微微一陷,是有人坐在了那裏,賀蘭知道是他回來了,她睡意頓時全消,模模糊糊就覺得一股酒氣向著自己拂過來,越來越近,她再也沒法子裝睡了,一陣心慌,趕緊睜開眼睛,笑著道:“煩死了,又來吵我睡覺,身上的酒氣那樣大。”


    昏暗中就見高仲祺的雙眸裏閃著明亮的光芒,他也不說話,隻是看著她,賀蘭被他看得時間長了,不免有點心慌氣促,道:“你看我幹什麽?”他也不說話,卻上了床 ,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把被子拉過來,蓋住他們兩個人,她不免掙一掙,輕聲道:“你不要亂來,我還懷著孩子呢。”


    他摟著她,笑道:“知道了,娘子,為夫保證規規矩矩的。”


    他的語調溫 柔極了,隻是將她抱在了懷裏,果然沒有妄動一下,賀蘭伸手在他的臉上摸了摸,觸手滾燙,便道:“你怎麽喝了這麽多酒?不怕造壞了腸胃麽?”


    他就以薰薰,握著她的手,:“要是喝醉了能讓你多問這樣一句,那我情願天天泡在酒缸裏。”賀蘭道:“又要說瘋話了。”他笑道:“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你眼裏就是個瘋子,其實你生我的氣,我怨我換了你的藥。”


    賀蘭靠在他的懷裏不說話,他道:“賀蘭,我八歲就沒了爹娘,靠著自己長大,我一直都想,如果我有一個孩子,我一定很愛他,不讓他吃一點苦。”賀蘭道:“你八歲就沒有爹娘了?”


    他的聲音沉重,透著一種恍惚的痛楚,“賀蘭,這川清江 山本就不該是秦鶴笙的,當年川清都督程藉就是我爹,我娘是林南茶園高家的小姐,秦鶴笙聯合其他幾股地方勢力,假意要開什麽谘議會,在會上害了我爹,那天晚上我娘藏了一撘連銀元在我身上,讓我跑,我跑出來了,但我爹我娘都死了。”窗外下著很大的雪,那雪光映照在床 上,透著一片明亮,他抱著她,默默地道:“賀蘭,你別怪我對秦家人心狠手辣。”


    她沉默著不說話,他放緩了聲音,“賀蘭,你跟我走吧。”


    她怔了怔,“去哪?”


    他道:“反正我的目的隻是扳倒秦鶴笙,我不想要別的,賀蘭,我帶著你和孩子離開這,找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買一片茶園,采茶過日子,把我們的孩子養大,我一想到那樣的日子,我就很快活。”


    他x力為她描繪出一幅很好的畫麵來,窗外的雪撲簌簌地砸在玻璃窗上,屋子裏卻暖得讓人杺出細汗來,賀蘭竟覺得有些恍惚,那樣好的日子啊,她的唇角都不禁浮現出一抹柔柔的笑意,他的目光其實一直都停留在她的麵孔上,這會兒見她笑了,他禁不住喜上眉捎,伸手在她的麵孔摸了摸,靜靜地道:“賀蘭,我—直都覺得,哪怕是這千裏江 山在手,都比不上你給我的一個笑臉。”


    他溫 柔地望著她,x低頭在她的臉上親了親,昏暗中,他的—雙眼眸依然亮如星辰,賀蘭簡直恍惚了,眼前這個男人是她曾經耀愛過的,她不可能對他再也沒有半點感覺了,他在她的靈魂裏刻下了最狠最烈的一筆,這一輩平都不可能消除,往事如驟然降臨的裱霧,四貓八方地朝她捅過來,她想起他對她的好,他說過要一輩子給她暖手,她覺得自己的心好似是沉浸在溫 熱的水裏,不住地上下漾著,她真狠不得就在此刻死了算了。


    他真的醉得狠了,聲音漸新地低下去,竟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隻是不肯鬆開她,雙手環著她的腰,將她攬在自己的懷裏,她仰起頭,看到他烏黑的額發下那一張英挺的麵孔,他睡著的時候,嘴唇緊緊地抿著,像一個倔強的小孩子,這陣子她把他折磨得那樣狠,這世上隻有她,可以輕易打碎他堅硬的外殼,直接刺到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鮮血琳漓卻無半點還手之力,且還心甘情願。


    賀蘭伸出手來,在他的麵頰上輕輕地摸了摸,柔聲遭:“仲祺。”


    他設有半點察覺,發出沉重緩慢的呼吸聲,雙臂又在無意識間將她抱緊些,她能感受在他胸口的心跳聲,真切實在,而那一瞬,她心裏的痛楚與掙紮如海嘯一般呼嘯而來,在她的耳邊呼呼作響,猶如狠戾的惡魔,等待著撕碎她最後一絲防線。


    隆冬臘月,大雪紛飛,雲層厚重如鉛,天地之間白皚皚的一片,又有雪花,撕棉扯絮般落下,沒頭沒腦地下個沒完,一陣狂風吹過,卷起了冰冷刺骨的雪霧子朝著人臉上掃來,打在臉上生疼生疼的。


    高仲祺到楚州會,開完會就連夜驅車回邯平,這一路上千趕萬趕,許重智提心吊膽整整一路 ,生怕這天氣惡劣,雪天路滑,行的又都是山路,萬一高仲棋有個閃失,就是把他活剮了都擔當不起,幸好一路無礙,眼看著三輛汽車一路開進了邯平的城門,他才暗暗地鬆下一口氣來。


    正式下午四五點鍾,天穹暗沉,風雷迷漫,道路兩邊居然還有些做小買賣的攤擔,高仲祺原本披著呢氅靠在車座上補眠,這會兒睜開眼睛朝外麵看了看,那車宙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積雪,他敲了敲車窗,積雪拂落下去,就見路邊一個穿著棉襖的老頭子正站在一個貨擔前麵,貨擔上掛著些小孩子玩的玩意。


    高仲祺忽地道:“停車。”


    貨郎擔的老頭嚇得嘴唇不住地顫抖起來,就見一排三輛軍車停在了麵前,從裏麵走出來全副武裝的持槍衛戎,竟就將他團 團 圍住了,他不過是極老實的賣貨郎,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麵,就見一群幾簇擁著一個人走過來,那人身穿軍裝,身形挺拔,領章燦然生光,左右的人為他打著油傘,老頭子慌得兩腿友軟幾乎要倒在雪地裏,哆嚷著道:“長官…”


    高仲棋笑道:“你不要害怕,我是來買東西的。”


    那老頭子胡 子和眉毛上都結著冰霜,怔怔地望著高仲祺,高仲祺在他的貨郎擔上拿起一個撥浪鼓,轉了一轉。那撥浪鼓就咚咚地響起來,他笑起來,道:“這個多少錢?”


    老頭子忙不迭地道:“長官要是喜歡就拿走,就拿走。”高仲祺笑了一笑,道:“多給他點錢。”


    許重智已經走上前來,將整十塊銀元故在了老頭子的手裏,老頭子眼睛都瞪大了,捧著那一把銀元的雙手不住地發抖,許重智低聲道:“總司令,上車吧,這裏的防衛不太安全。”


    在楚州開會的時候,有革命黨 企圖炸會場謀殺高仲祺,但被湯敬業提前偵獲,並且對外封鎖了消息,隻有內部人知道,但也是驚險萬分。許重智打死都不敢大意。


    高仲棋看了看手中的撥浪鼓,鼓麵上描繪著一個紅肚兜的大胖娃娃,臉蛋紅撲撲地笑著,他自己都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轉過頭來對老頭子道:“這是給我的孩子買的,我要當爸爸了。”


    老頭子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個人就是名震川清的總司令高仲祺,這會兒隻顧得誠惶減恐,連聲道:“恭喜,恭喜長官,多於多福,多子多福。”


    高仲祺轉過身上了車,那汽車開起來,車外依然是一片混沌的雪世界,他手持著撥浪鼓,輕輕地晃一晃,那皮錘就矽在了鼓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最近忙得要命,眼裏布滿了血絲,卻在那一刻,含笑的麵孔上沒有半點睡意。


    等到了傍晚,天色晦暗,高仲祺的車已經到了遙孤山下,正要順著山路開上山去,忽見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地開過來,司機認得車牌 號,道:“這是山上宅子裏的汽車,咦,是方營長。”


    許重智一驚,抬眼看去。就見方營長快步奔下了汽車,一臉惶急,身後傳來車門的響動,高仲祺已經下了車,許重智忙跟著走下來,那路上鋪滿了積雪方營長奔得踉踉蹌蹌,竟然一頭紮到了雪地裏。他連滾帶爬地起來,全身都是雪,惶駭地道:“總司令,賀蘭小姐從山上的台階上摔下來了。”


    驟然起了一股子颶風,將冰透了的雪粒子卷起來,呼嘯著朝著人臉抽打過去,那一種疼,可以讓人瞬間沒了呼吸,身體好似是被凍住了,一寸-寸。好似沒了知覺,隻有一顆心,瘋狂地向著{深不見底的黑淵裏墜,周圍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風呼呼地吹過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裏熱極了,高仲棋坐在客室的沙發裏,他從回來就坐在那裏沒有挪動半分地方,臥室裏人影幢幢,醫生和護士 來來回回地走著,丫頭端了一盆血水走出來,紅通通的顏色,—如撥浪鼓上胖娃娃紅通通的臉蛋。


    他的手動了動,是去拿茶幾上的榮盞,但是盛著茶水的茶盞被他碰翻了,茶水嘩啦一下流淌了半個茶幾麵,他慢慢地把手縮回來,又朝著臥室裏望了望,深邃的眼底裏一片幹涸的光,是脫離了水麵的魚,在痛苦地進行著最後的掙紮。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上的燈一片刺目地雪亮,醫生滿頭大汗地走出來,惶然道:“總司令,孩子保不住了…”


    接下來的話他忽然就聽不見了,四周在刹那間靜寂無聲,他坐在沙發上,怔忡地抬著頭。看著那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喉嚨裏仿佛鯁著尖銳的魚刺,生硬殘忍地劃開了他的咽喉,他說不出話來。


    他顫抖著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來,咬在嘴裏,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幾上,已經被茶水泡濕泡軟了,他低著頭,咬著煙抽出一根火柴,在濕淋淋的磷麵上劃著,就是劃不著,他扔掉手裏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著在磷麵上劃,再扔,再抽,再劃……許重智趕緊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劃燃了一根送過來,“總司令。”


    他沒說話,頭都沒有抬,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執地守著手裏的那一盒濕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麵被劃爛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裏變成破破爛爛的一塊,他的手指蒼白顫抖,嘴唇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倔強硬挺得像一個不屈不撓的孩子。


    他想他真是傻,她怎麽會給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殺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麽樣的方式,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現在這樣,哪怕他低聲下氣地求她,她也不會心軟。


    深夜的時候,他走到臥室裏去。


    護士 正在給她喂藥,就聽得她虛弱地說:“你把窗戶打開,我熱得很。”護士 忙道:“賀蘭小姐,你現在身體弱,經不得風吹,可千萬不能開窗戶,至少一個月不能冷著凍著。”說完一回頭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門口,忙站起來輕聲道:“總司令。”


    他點點頭,從護士 的手裏接過那一碗藥,揮了揮手,那護士 便走了出去,關上了門,臥室裏隻開著一盞小燈她躺在床 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麵無血色,望了望他,靜靜地把頭轉了過去。


    他坐在床 側。端著藥碗,用小勺子舀了一點,送到她的嘴邊,她轉過頭來看著他,眸子裏閃過一點驚訝,他說:“吃藥吧。”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淡淡的光線映照在她蒼白的麵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藥碗都放在櫃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窗外下著很大的雪。隨風滿世界飄蕩,天寒地凍,屋子裏隻有他們兩個八,燈罩的四麵垂著粉紅色的流蘇,在那裏無聲地晃著。


    他望著她,半晌輕輕道:“賀蘭,你有沒有聽到孩子哭?”


    她閉上眼睛,他的聲音沉重如鉛,是化不開的陰霾,“我聽見了’我還聽到孩子跟我說話,他哭著說,爸爸,媽媽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為什麽不讓我活著。”


    她陡然睜開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帶著槍呢麽,幹脆拿出來把我斃了。”


    他竟然笑了“你想得美。”


    話音一落,忽地伸出手來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床 上拽起來,她才流產,身體虛弱,這會兒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然而他卻不管了死死地抓住了她,雙眸陰狠起來,“我問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槍,明明可以一槍斃了我,你為什麽不動手?!”


    她被他鉗製在手裏,筋疲力盡地一笑,柔弱輕柔,那蒼白的麵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閃現出令人目眩的動人之色,“你心裏明白,何必來問我,我那時候不過是為了保兆煜,不得不讓你覺得我對你還有情。”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槍放在我麵前試探我,那把槍裏不可能有子彈,因為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會如此粗心大意但如果不是為了兆煜,我早就用別的法子殺了你了!”


    他揚手便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她一頭撞在了床 頭上,臉頰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唚出一點鮮紅的血絲來,她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他卻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拎起來扼在床 頭,目光如鬼噬般陰森寒冷地看著她,呼吸急促,惡狠狠地道:“我是心甘情願地縱著你,但你也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1”


    她被他扼住,動彈不得,臉色蒼白如紙,隻有—雙眼眸明亮如炬,這會兒分外安靜地一笑,“那你動手啊。”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胸口好似燃著一腔火,摧枯拉朽地將一切都化為灰燼,無論他如何對她好,都沒有用,半點作用都沒有!


    他覺得好像是有一隻手,狠狠地探進了他的胸膛裏,惡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攪著,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裏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槍,一粒子彈卡在了他的肺裏,軍隊裏麻藥緊缺。醫官用刀子和鑷子一點點從他的胸口把子彈剜出來,都沒有這樣痛過,那天早上,他的確是在試探她,他退去了槍匣裏的子彈,他假裝睡著,他聽到她的抽泣聲,後來她把槍放下了,他的整顆心都被那種瘋狂的快樂填滿了。他以為她還是對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縱容著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


    他從八歲開始靠著自己活著,這樣過了半生半世,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槍林彈雨、處心積慮、鐵骨錚錚……種種冰冷充斥了他過去的二十八年,隻有曾經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樂的,因為隻有她一個人,幹淨單純地愛著他,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一點點小心思,都屬於他-個人,可現在不是了他傾盡全力地去愛她,哪怕是把自己降到一個最卑微的地步也無怨無悔,可是她就是很他,把他視為仇人,洪水猛獸。


    風卷著大雪,呼呼地撲到窗上來,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聲道:“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折磨我?”


    她有氣無力地靠在床 頭,一把烏黑頭發垂落在了枕麵上,單薄的肩頭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烏黑的頭發下那一張麵孔雪白如玉,烏黑眼睫毛下的一雙眼眸裏透出極安靜的神色,垂著粉流蘇的紗罩燈透出昏黃的光芒,她像是刻在瓷瓶上的釉花,淡而溫 暖的白描。


    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蒼白的臉上,半晌輕輕道:“賀蘭,這世間有一種毒藥,你喝下去,在臨死前的那一刻,眼前會出現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為了貪圖那臨死前一瞬間的快樂和甜蜜,情願裝作不知道,療饑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賀蘭,你對我竟然如此殘忍。”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緩慢地道:“但我不殺你,因為我不舍得,你就是算準了我不舍得,所以你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對待我,我卻偏偏就是愛你,我真他媽的賤!”


    拂曉時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天邊鉛雲低垂,地上積著厚厚的積雪,一腳踩上去,可以淹沒到膝蓋,一陣陣的風將枯樹葉子刮得嘩嘩作晌,遠遠地傳來一陣鍾聲,是遠處的廟宇在敲晨鍾,一聲連著一聲,天寒地凍,嗬氣成冰,高仲祺不知道自己順著這條雪路走了多久,走到了什麽地方隻覺得雪越來越厚,一腳踩下去,積雪就沒過了軍靴,許重智帶人跟在他的後麵,手捧著他的氅呢,一個勁兒地道:“總司令,你把這氅衣披上吧,天冷得厲害。”


    高仲祺始終沒說話,他忽然猛衝到了前麵的雪地裏,接著一下子跪在那裏,周圍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天高地闊,渺無人跡,幾隻寒鴉飛過,許重智慌張地道:


    “總司令。”


    他與那些侍從都慌張地要上前來拉,卻聽得高仲祺低沉冷硬地道:“滾!”


    許重智知道他的脾氣,忙伸手製止了那些侍衛,又領著他們朝後退了一步-。


    高仲棋頭朝下往雪地裏一趴,便把自己深陷到積雪裏,冰冷透體,刺骨的雪花撲到他的臉上去,天地之間一片靜寂,偶爾從不遠處的山林裏傳來幾聲鴉叫,他趴在雪地裏,心疼得幾乎要炸開了,周身都冷得發僵,隻有臉上是滾燙滾燙的,融化了臉下的積雪,雪下是凍硬的泥土,呼嘯的北風席卷著地上的雪片一團 團 地朝人身上撲來……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大雪時斷時續,隻是下個不停,就要過年了,邯平城內已經有了煙花爆竹之聲 ,趙季春乃是新上任的邯平警察廳廳長,他原本隻是袍哥會裏的一名打手,為湯敬業做了些事情,就被湯敬業提拔,到警察廳裏做了都尉,愣頭青一般的人物,這陣子卻不知又走了什麽運,竟莫名地被調為警察廳廳長,這樣的好命,他至今還摸不著頭腦。


    天色還早,趙季春正在辦公室裏飲茶水,忽聽得電話鈴聲一陣亂響,他接起電話,還沒等打起官腔來,就聽到自己的內弟,現在正擔任偵緝隊隊長的魏安在電話裏道:“姐夫,出了大事了,咱們要大難臨頭了。”


    趙季春不管三七二二十一,率先罵道:“你祖宗的大難臨頭。”


    魏隊長就哭喪著道:“姐夫救我,革命黨 又作亂了,殺了一個扶桑人,就在我管的這片區的酒樓裏……”趙季春一怔,臉色都變了,先伸手在鋥亮的腦門上拍了拍,“現在那邊扶桑人多還是咱們人多?”


    魏隊長慌張地道:“咱們人多。”趙季春聞聽此言,當即發狠,破口大罵道:“先把那革命黨 抓了關起來,等我先稟告湯處長再說,你個沒用的東西,奶奶個腿的就知道從白到黑扯卵蛋,我這輩子攤上你這麽個豬腦殼小舅子,我上輩子就沒得積德。”


    高仲祺—直住在邯平的原督軍府裏,整日裏處理公務,閑暇時就帶著幾個親信衛從出去打獵,卻再未回過遙孤山的別墅去,許重智一直跟著高仲祺,整整一個月,高仲祺卻是絕口不問遙孤山別墅的事情,許重智更是不敢說。


    這一日例會結束,已經是傍晚時分,天空陰沉沉的,高仲祺從會議室裏出來,獨自去了西花廳內側的暖閣裏休息,許重智剛接了城防司令部的電話,聽完消息就急匆匆趕來,就聽得暖閣裏一片寂靜,他知道高仲祺最是厭惡別人打擾他睡覺,但茲事體大。許重智不敢稍特,正巧那櫻桃木門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他便先朝著裏麵偷偷地看了一眼,果然就望見高仲祺坐在沙發上,雙腿伸直交 疊放在茶幾上,手裏拿著一支燃著的煙,那煙燒出好長一截煙灰來,他也毫無察覺,目光放空,望著屋子裏的一個角落發呆,半天不動一下。


    許重智敲了敲門,高仲祺的身體—動,煙頭上燒出的一大截子煙灰落在了地毯上,他回過頭來,望見了站在門口的許重智,有點不耐煩道:“什麽事兒?”


    許重智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陳阮陵死了”


    高仲祺明顯一怔,“誰死了?”


    許重智道:“陳阮陵。”又接著道:“今天中午陳阮陵先生在同和堂的包皮廂裏請客,身中兩槍,都是致命部位,當場斃命。”


    高仲祺得聽到了這裏,卻冷笑道:“陳阮陵身邊防護那麽周密,是誰有這麽大的本事,竟然能殺了他?”


    許重智道:“大概是他一時疏忽大意吧,據邯平警察廳那邊交 上來的供詞,殺手已經承認自己是革命黨 ,目前此人已經被邯平警察廳的人抓起來了,但扶桑那邊強烈要求將殺手交 給他們處置。”


    許重智話音剛落,就聽得門外傳來了敲門聲,高仲祺道:“進來。”秘書長李文啟推門走進來,手裏拿著一份剛收到的文件,上前來交 給高仲祺,高仲祺禚打開看了一眼,冷笑一聲,道:“不過死了一個陳阮陵,扶桑倒是如喪考妣,十萬火急,這麽快就把要求返還凶手的文件送過來了。”他思忖了片刻,將手中的香煙按在了煙缸裏掐滅,“把湯敬業給我找來。”


    不到一個時辰湯敬業就到了如今湯敬業正是高仲祺身邊第一緊要人物,他一手把持俞軍的特務係統,對於這類事情的處理向來都是極熟稔,便侃侃而談道:“總司令,我的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死的是陳阮陵,恐怕扶桑不能善罷甘休,如今北麵又有匪徒鬧事,咱們正用得著扶桑,如今秦兆煜也算有些本事,竟不知從何處借了一支隊伍…”


    高仲祺一聲冷笑,道:“還能有誰,無非是金陵虞家在幕後支持著他罷了。


    管他如何,秦兆煜敢帶兵回來,我與他勢必要舊仇新帳一塊算,打就是了。”湯敬業笑道:“若是往常,秦兆煜倒也不足為患,隻是年前挾桑人幫著咱們打敗了彭喜河,他們提出的條件我們也隻答應了十之—二,想來他們必定恨的牙癢癢,萬一他們借著這個機會尋釁起事,那可就不好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過是一個革命黨 ,直接扔給他們,隻當是安撫安撫他們,且讓他們消停下一陣子,等咱們先收拾了秦兆煜再說。”


    高仲祺將扶桑領事館遞交 過來請求交 還凶手的文件拿出來看了看,湯敬業所說,也正是他心中所想,如今俞軍根基未穩,不宜與扶桑結仇,他麵無表情地道:“算了,把凶手給他們吧。”


    接著就拿出了自己的鋼筆,將筆蓋旋開,在文件上迅速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字體剛勁,力透紙背,他簽完了便按電鈴,秘書很快走進來,他把文件交 給秘書,淡淡道:“馬上去辦。”秘書雙手接過文件,轉身走了。


    湯敬業站在一旁,看著高仲祺做完這一切,便笑了一笑,道:“大哥,我剛得了一壇子好陳紹,今兒晚上反正也沒什麽事兒了,咱們哥幾個痛飲幾大杯如何?反正死了一個陳阮陵,也該慶祝慶祝。”


    高仲祺連日心煩,難得這會兒有一個消遣,便道:“就在西花廳裏百個席麵吧,讓許重智派個侍從官到你家裏去取酒。”湯敬業哈哈大笑道:“好嘞,我那一壇子好久,在梨花樹下埋了整十年,正是爐火純青的好時候,保證你聞一口,就能倒三倒。”


    果然沒多久侍從官就帶了一壇子好酒回來,許重智又張羅著在西花廳裏開了一桌魚翅席,西花廳正對著院子,院子裏長了好幾顆梅樹,正是梅花盛開,滿園飄香的時候,那陳紹的封泥一開,酒香四溢,高仲祺叫了幾個親信的副官、侍從主任共飲,六七個人卻喝了八九斤酒,喝酒劃拳直至深夜方歇。


    高仲祺直喝的酩酊大醉,幸而許重智不敢多喝,等散了酒席,先安排侍從官送湯敬業等人回去,又找了兩個侍從官送高仲祺到臥室,因為屋子裏的熱水管子燒的熱極了,人一進去,就能出一身汗,高仲祺止不住的喊悶,許重智便將那長窗開了一條縫,誰料醉意朦朧的高仲祺轉頭看了一眼開著的窗戶,卻道:“不能開窗,她經不得風吹。”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窗前,將窗戶死死地關上了。


    許重智怔了怔,正不解其意,卻見高仲祺四下裏望了望,又到櫃子後麵看了看,又轉過身來,將鋪在床 上的鴨絨杯子一掀,半晌道:“人呢?”許重智見高仲祺被酒燒的通紅,站在那裏搖搖晃晃,忙道:“總司令,你醉了,快躺下來歇歇吧。”


    那幾名侍從官過來幫忙,但是三四個人也按不住高仲祺,他忽然掙起來,急促地問道:“她是不是走了?上哪兒去了?”許重智看高仲祺那雙眸通紅的樣子,忽地明白過來了,趕忙道:“賀蘭小姐沒有走,她正在遙孤山別墅裏呢,總司令現在要過去麽?”


    高仲祺卻怔了怔,略有些散亂的黑瞳竟就安靜下來了,許重智卻分不清高仲祺到底是清醒了還是糊塗了,卻聽得高仲祺緩慢道:“你去和她說,我沒生她的氣,我隻是不敢去見她,我看見她,我心裏難受。”許重智忙道:“是,我這就去給賀蘭小姐打電話。”


    他卻又道:“這麽晚了別打了,她被吵醒了就很難再睡著了。”


    許重智說了一聲“是”。看著高仲祺總算是安靜下來了,便道:“總司令,你躺躺吧。”


    高仲祺點點頭,許重智就帶著那幾名侍從官走了出去,將燈關了,又將臥室的門關上,屋子裏安靜漆黑,窗台上擺放著一個青釉花瓶,裏麵插了一瓶子沒梅花,紅若胭脂。


    高仲祺坐在床 頭,他朝著旁邊看了看,床 的另一半是空蕩蕩的,很冷,他記得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半夜他有時會從夢中驚醒,下意識地尋找她,她就在他的身邊,睡得很熟,他輕輕地伸手過去,將她抱在懷裏,那時候她就像一隻溫 暖的小貓,蜷縮在他的懷裏,暖暖的呼吸拂過他的胸口。


    這就是他最想要的幸福,一輩子刻骨銘心的幸福,他把自己沉靜在這樣的回憶裏,心裏便漾著一點點微微的甜意,好似她還在他的身旁,屋子裏暖氣襲人,他不知是在何時睡過去的……


    耳邊似乎從那一刻起有風聲吹過,滿山紅豔的紅山茶,女人用甜美悠長的聲音唱著山歌,她的手裏拈著一朵紅茶花,朝著他招搖著:“好不好看?好不好看?”那鮮紅的茶花顏色映到他的眼瞳裏,恍若鋪天蓋地的大火,那樣地紅,一切又全都改變了,茶園變成了一個四壁冰冷的屋子,屋子的角落裏蜷縮著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不住地顫抖著,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揪成一團 ,心態得喘不過起來,那女人的身體抽搐起來,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哭著道:“仲祺,救救我……”


    他從夢中徒然驚醒過來,驚喊了一聲,“賀蘭。”已然是一身涔涔的冷汗,目光慌亂,呼吸急促不穩,陽光從百葉窗外透進來,門外傳來侍從官的聲音:“總司令。”


    高仲祺心跳極快,忽然抬起頭來,朝著外麵道:“幾點了?”


    侍從官道:“十二點了。”


    高仲棋道:“馬上打電話到遙孤山別墅去。”


    侍從官遭:“總司令,許副官早上就往遙孤山打電話了但是雪太大了,壓斷了好幾根電線,電話打不過去。”高仲祺一陣心慌意亂,直接從床 上下來,道:


    “備車,上山。”


    冷風順著俞口監獄的鐵窗灌進來,順便卷進來了一些冰冷的雪霰子,劈裏啪啦地打在水門汀地麵上,很快在地上結成了薄薄的一層冰,賀蘭遍體鱗傷地倒在冰地上,頭發亂蓮蓬地拂在臉上,她到底在這個冰冷的地方躺了多久,連她自己都記不得了,隻記得疼,皮開肉綻的疼,混亂之中她聽到有人走進來,有人蹲下身來,對她說:“賀蘭小姐,我都安排好了,今天下午會有行刑隊把你帶到遙孤山下的靶場,處決你。”


    賀蘭有氣無力地道:“多謝了,湯處長。”


    湯敬業笑道:“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終於放過我大哥,讓你少受些皮肉之苦也是應當的,你的槍法很準,恭喜你夫仇得報。”賀蘭喘了一口氣,眼瞳裏的光芒散亂微弱,她望了笑嘻嘻的湯敬業一眼,再沒說話。


    她能這麽輕易地殺了陳阮陵,暗地裏策劃全盤的,是湯敬業。


    一切的一切,都由湯敬業安排給她,包皮括“戴記旗袍”店的暗號,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邊,是因為等閑人不可能靠近陳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卻可以另當別論了,殺了陳阮陵,自認革命黨 ,一切善後工作由湯敬業完成,他有足夠的能耐,讓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覺地結束賀蘭的性命。


    這就是湯敬業與她談妥的全套計劃!


    等到高仲祺回到別墅的時候,他隻會認為賀蘭走了,卻想不到,賀蘭已經死了死在他親手簽定的批文之下,湯敬業至此一舉三得,一殺掉裏了仲祺的大麻煩陳阮陵,二除去了賀蘭,三,這世上沒有了賀蘭,就再沒有人能夠將高仲祺禊攥在手心裏!兒女情長,終不如鴻圖霸業,千裏江 山來的重要。


    一縷亂發吹拂在賀蘭蒼白的麵孔上,呼出的空氣凝成霜白的霧氣,她艱難地開口道:“湯處長,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告訴我,承煜的死,與高仲祺真的沒有半分關係麽?”


    湯敬業先是一怔,眉骨上的疤痕猙獰可怕,他咧嘴嘿然笑道:“賀蘭小姐,您是要上路的人了,還問那麽多幹什麽?”


    賀蘭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我若不是到了這步田地,你也不會對我說實話,但我就是死,也總得死個明白,你告訴我,到底是不是高仲祺指使扶桑人殺了承煜?”


    湯敬業走到她的麵前。得意地冷笑,“你這話說得也在理,就算是我大哥指使的,如今告訴了你,但你已經蔣到了這步田地,又能如何呢?!”她暗淡的眼眸裏忽然閃過一點光亮,那唯一的光亮凝注在了湯敬業的臉上,湯敬業卻麵無懼色,繼續悠然自在地道:“賀蘭小姐,你就聽我一句,全都知道還不入什麽都不知道的好,也免得黃泉路上傷心難過,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他冷冰冰地笑了幾聲,如夜裏嗚叫的黑梟,轉身便推開獄門走了出去。


    四周一片死寂,冷風從牆壁上唯一一麵鐵窗外麵灌了進來,有人在監獄外麵走來走去,腳步橐橐作響,她聽到鍾聲,從遙遠的山廟那一邊傳來,又一陣冷風吹進來,卷進來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睜開眼睛,卻發現地上落著一片粉紅色的梅花瓣,連帶著一絲細嫩的花蕊,隨著風亂晃著。


    賀蘭伸手過去,手指上傷口糊血,觸目驚心,她費力地撿起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咬破的嘴唇慢慢地揚起一個細微的笑弧,她仰麵躺在水泥地上,望著花瓣輕輕地笑了笑,微喘著道:“承煜,梅花開了。”


    冷風吹在臉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夾層口袋裏,最貼身的一層,裏麵—直藏著一個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蓋子上描刻著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經的她。那個鮮妍若六月流光般燦爛的女孩子。但是那個曾經的她,似乎被壓在記憶裏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記不起來了。她打開盒蓋,用小指頭挑了一點胭脂,一點點地揉在手心裏,待將胭脂捂熱了。再慢慢地塗在臉上。


    往事好似一幕幕畫片,在她的眼前一一閃過,將一切重新翻攪起來,仿佛真的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可是她還是那麽清晰地記得那些過往的日子,那些些屬於他的片斷……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刻,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原來曾經追逐的轟轟烈烈愛戀,都比不上那一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恩愛安穩來的真實重要,他就站在鏡子旁邊,仔細地端詳著鏡子裏的她,見她臉上還塗著一點胭脂,便笑道:“你塗胭脂好看極了。”她道:“那我從今以後隻塗給你一個人看。”他親自伸手從胭脂盒裏挑了一點點出來,慢慢地在手心裏揉開,輕輕地塗在她的麵頰上,她的眼睫毛無聲地一垂,唇角漾著一抹甜甜的笑意……鐵門外響起鎖鏈的聲響,有腳步聲紛遝而來,奄奄一息的賀蘭被人從地上拎起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幾乎是被人架著出了牢門,她的眸子裏一片恍惚,無聲無息地低著頭,呼吸好四散在了冰冷的空氣裏,雙手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滾熱的眼淚凝在眼角,化成了涼涼的冰粒子,喉嚨傳來一陣真火辣辣的疼,眼前都是老於走廊裏的水門汀地,暗黑如膿血的顏色,結著一層霜的冰麵……那也許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場雪。


    鋪天蓋地的大雪猶如萬馬奔騰,呼嘯著席卷了整個邯平,地上積著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車,沒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車,雪花撲到了她的臉上,一波又一波,狂風呼嘯著撲打在她的臉上,賀蘭一腳踩上去,就跌了個跟頭,有人將她拖起來,拖到刑場上去,寒風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臉上,刀割一般,她的雙手被反綁著,抬起頭來就看見行刑隊站在不遠的地方,手裏端著烏黑冰冷的長槍。


    大塊厚重的鉛雲烏沉沉地壓過來,沒有太陽,慘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來,北風呼呼地刮著,身體從裏到外都沒有一點熱氣了,僵冷戰栗,她不是怕,她是冷,冷的牙齒咯咯作響,她抬起頭,望見了在冰雲裏穿梭的灰色太陽,她想,我要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太陽了。


    但三輛汽車疾快地開進刑場,風馳電掣般地駛過來,她抬眸望過去,車還沒停下,高仲祺卻已經從車內衝進來,在他的身後,是許多侍從,訓練有素地衝過去攔住了行刑隊的人,是他來了,竟然是他來了。


    大學鋪天蓋地,一切都變得不再清晰。


    鸞鳳吹亂了她的黑發,她的唇角浮現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麵前,劇烈地喘息著,軍帽下的一雙眼眸裏閃爍著惶急、緊張、痛楚、焦躁……但這一些都在看到她完好無損地站在他的麵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絕地逢生的激動和狂亂,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將她冰冷的身體緊緊地抱在了懷裏,顫抖驚惶地道:“賀蘭,我來了,我來了。”


    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開始害怕這一刻是虛無的夢境,他差點就失去了她,他聞知了消息,瘋了一般朝這裏趕,總算是趕上了。


    賀蘭靠在他的懷裏,輕聲道:“幫我把手上的身子解開,我手疼。”他才如夢初醒,慌亂地將縛住她雙手的繩索解開,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十個手指血肉模糊,觸目驚心,他的眼眸裏閃過一絲怒意,聲色俱厲地道:“我不會放過那群混蛋,我要殺了他們!”


    她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他捧著她的手,輕輕地往她的手心裏嗬氣,暖著她冰冷的雙手,那暖意帶來的是壓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如漫山遍野的狂風雪漫,呼嘯著從她的腦海裏閃過。


    記得還是在邯平地時候,他帶著她到遙孤山去看風景,天高地闊,路邊積著薄薄的一層雪,山上的溫 泉氤氳,讓梅花早早地開放,樹下還開著一簇一簇的小黃花,很是幽靜自在,她穿了一件素白的嗶嘰鬥篷,風把那鬥篷鼓起來,領子上出峰的毛時不時地拂過麵頰,他領著她走了幾步,微笑道:“冷不冷?”


    她搖搖頭,莞爾一笑,“隻是有點凍手。”


    高仲祺邊將他的兩隻收攏在自己的手裏,低下頭往她的手心裏嗬了一口氣,有搓了一搓,溫 柔地笑道:“我給你暖手,暖一輩子。”她帶著鵝黃色的手套,手套上還有著小絨球一晃一晃的,眸子裏閃過開心雀躍的光芒,明媚燦爛如榴火驕陽,“你對我真好。”


    她送他離開的那個早上,她穿了一件素藍色錦緞旗袍,嫻雅淑靜,天氣很暖和,紅妝路的兩旁種植著高大的楓樹,雲柏和一些翠綠的矮灌木叢,牽牛藤纏繞在木槿花上,開著一朵朵小花,很鮮豔的紅色和淡霞粉色,時間還很早,晨曦從樹葉的縫隙間灑落,周圍是一片柔和的寧靜。


    他停住了腳步,把皮箱放下,轉過身來看著她,伸出雙手將她的兩隻手攏在一起,包皮容在手心裏,輕聲笑道:“小心手冷。”她笑道:“傻子,夏天怎麽會手冷。”他隻是握著她的手不放,連個人靜靜地站在紅磚道上,他低下頭慢慢地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她麵頰上浮現出一片淺淺的紅暈,低聲道:“我等你回來。”


    她似乎把一生的波折起伏,都活在了這四五年裏,如同曇花盛放一般,瞬開瞬謝,她終於把自己消磨殆盡,再無氣力去支撐餘下的生命,耳旁的大雪呼嘯,簌簌地落了她一身,她的眼珠裏閃爍出明亮的光芒來,輕輕地道:“仲祺,我冷得很,他抱抱我。”


    她往他的身上靠過去,他披著很寬大的氅衣,這會兒將她整個的抱在自己的氅衣裏,暖著她冰冷僵硬的身體,風卷著大雪朝著兩人襲來,他溫 柔地將她摟在懷裏,她的身體漸漸地暖了,像是一隻經曆了寒冬的小白狐,慢慢地複蘇過來。


    他說:“賀蘭,我們回家去。”


    “家?”


    她竟然黯然失神地笑一笑,嘴唇一片蒼白,輕聲道:“我早就沒有家了,仲祺,你忘了麽?我的家都讓你給毀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的臉色忽然一變,心跳慢了好幾拍,失聲道:“賀蘭。”


    她慢慢地從他的懷裏退開,手裏拿著他的槍,一把火力強勁的柯爾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開了保險,他驚駭地看著她,目光裏閃過恐懼,他不是怕她開槍,他是怕遠處的侍衛看到她的手裏拿著槍……那寒風在他的耳邊呼呼地響著,他心驚肉跳地道:“賀蘭,把槍給我。”


    賀蘭又朝後退了一步,他的身體已經完全擋不住她了,遠處的行刑隊和他的貼身侍衛注意到了她的行為,竟幾乎在同時齊齊地舉起槍來,高仲祺更不敢輕舉妄動,他此刻的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危機賀蘭的生命,遠處那些侍從,隻要認為總司令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就可以毫不猶豫的開槍射擊。


    高仲祺臉色灰白,心如擂鼓,緩緩地伸出手去,他怕驚了她,“賀蘭,你想要我的命我隨時給你,但是你現在把槍給我……”賀蘭雙手握著他的柯爾特,又朝後退了一步,她望著他,臉上帶著溫 柔的笑意,柔聲道:“仲祺,是你指使陳阮陵殺了承煜,對不對?”


    他伸出的手上落了一層冰冷的雪花,“把槍放下。”


    那雪從昏暗的蒼穹上簌簌落下,她輕聲笑道:“高仲祺,你怎麽這樣傻,我第一次假裝對你有情,是為了就兆煜,我第二次假裝對你有情,是為了殺陳阮陵,你明明知道我在騙你,你居然還相信。”


    他的眼底湧起滾燙的液體,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點溫 度了,他動都不敢動一下,全身緊繃,眼睜睜地看著她,哀懇著道:“把槍給我。”風聲呼嘯,大學奔騰,雪粒子劈裏啪啦地打在他們的身上,他們彼此對望著,他隻能聽到她的說話聲音,而在遠處,十幾把槍對準了賀蘭,兩邊對峙,那樣的情勢,已經是千鈞一發。


    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站在雪地裏,好似一隻空靈安靜的小白狐狸,一雙溫 柔嫵媚的眼眸裏閃動這澄亮的光芒,慢慢地道:“其實我早就不愛你了,從承煜把我從廢墟裏挖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愛你了。”


    他的心好像是被利刃一點點剮著,啞著聲音道:“我愛你。”


    她微笑,“那你真可憐。”


    她把槍口對準了他,扣動了扳機,砰!他的胸口仿佛是在刹那間被熱焰洞穿了讓他的身體,鮮血噴湧出來,子彈貫穿的巨大力量朝後彈去,栽倒在雪地裏,也就在那一刻,在他身後的侍衛和行刑隊毫不猶豫地一起開槍了,轟然的槍響讓他的熱淚一下子湧出了幾乎裂開的眼眶,身上的血管幾乎爆裂開來,他全然不顧胸前噴血的傷口,絕望地在風雪之中拚盡全力大聲吼叫起來:“別開槍,別開槍,求求你們別開槍!別開槍——”


    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亂雲翻滾,天昏地暗,漫天的大雪亂飛,狂暴的風仿佛是錦緞撕裂的聲音,還有響徹了漫山遍野的槍聲,全都瘋狂地吞沒了他聲竭力嘶的呼嚎哀求,“別開槍!別開槍!我求求你們——”


    沒有人聽得見他絕望痛楚的吼聲!


    萬丈雪塵呼嘯著自地而起,猶如龍卷風般竄向暗穹,血從她的身上濺射出鋪在雪地上,紅紅白白……很久很久以前,他們邯平的茶樓裏約會,那時候的她單純地愛著他,眼中也隻有他,他亦愛她,從始至終,茶樓的風景美不勝收,微風拂過葳蕤的花枝,嬌豔的茶花隨著晚風輕擺,發出簌簌的聲響,連帶著那平靜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層細細的魚鱗紋,他對她說起雪霞羹,她便淘氣地咯咯笑起來,聲音清脆地道:“紅霞是在天上,哪裏就鋪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紅的紅,白的白,倒像是血鋪在雪上了。”


    原來這就是一語成讖!


    天昏地暗,風雪如刀子割在人身上,她似一朵彎折的芙蓉,無聲無息地躺在雪地裏,鮮血融化了身下的積雪……他掙紮著從雪地裏爬起來,朝著她的方向撲過去,絕望嘶喊的喉嚨裏亦是血淋淋的口子,全身的熱血奔騰暴湧,他覺得自己要瘋了,踉蹌著跪在雪地裏不顧一切地捂著頭嚎叫大哭,就是那樣的結局,他生命中那些最好的、最愛的、最珍視的一切,都在那些如詛咒般恐怖的槍聲中化為烏有,葬送殆盡……——《芙蓉錦》完2010年12月20日淩晨2點3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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