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玨轉頭看著她,雙眸清亮如星子,他眼中被魔氣侵染的陰翳徹底消散,他的眼底清晰地倒映出了穆晴嵐的樣子。


    霍玨看清穆晴嵐的樣貌,也愣住了。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攥住,一下一下的用力,幾乎要爆開一般的鼓動著。


    她原來……是長這樣子的。


    霍玨雖然在心中描繪過穆晴嵐千百萬次,也在穆家要送她替嫁之前,看過她的畫像。


    可這是霍玨第一次,將她的模樣清清楚楚地印在眼底。


    他這一刻,突然間就明白了他當年降服樹妖之後,為什麽有些人已然從幻術之中醒神,卻依舊不肯離開樹妖下山去。


    若是那惑人的樹妖,長成穆晴嵐這個樣子,而霍玨隻是個普通人,他也會覺得,拋去庸俗塵世煩惱,從此不必進食排泄,腐爛在山林做她的養料,也與她自此一體,是一件心甘情願的事情。


    穆晴嵐長得並不是霍玨見過的許多修真界素雅仙子的模樣;也不是他收服過的那些妖精穠麗惑人的模樣。


    她生得嬌俏鮮活,兩隻眼睛圓圓,亮得像黑葡萄。若用小獸來比喻,她便是山間奔跑的梅花鹿,是林中蹦蹦跳跳的小兔。


    她整個人,一顰一笑,俱是……煙火人間。


    霍玨從前沒有喜歡的女子,也從未對哪家仙子動心過,妖魔為求生的引誘他從來不屑一顧,他隻覺得皮下三寸是白骨,皮上三寸為孽欲。


    可是他此刻看著穆晴嵐,和她還帶著睡意的眼睛對上,隻覺得若他真的會喜歡誰,便一定是如此模樣。


    不嫵媚不清冷,而是像叢山花,像一尾活魚,能讓人清晰的感覺到她美得活色生香。


    兩個人對視著,霍玨心跳逐漸加快,連麵頰都開始滾燙起來。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昨夜種種荒唐,他極致的索求,甚至是惡劣欺負的女子,是她。


    是這樣的她。


    霍玨口幹舌燥的像個初涉情愛的毛頭小子,麵對著心上人迷蒙的注視,竟手足無措起來。


    “霍郎?”穆晴嵐揉了揉眼睛,整理下淩亂的長發,湊近霍玨看著他道,“你怎麽啦?是要方便嗎?”


    “我去給你推輪椅。”穆晴嵐掀開被子下地,一站在地上,一股熱流湧下,她愣住。


    轉頭看著霍玨,抿了抿唇,說:“都流出來了。”


    “怎麽辦?”穆晴嵐有些著急,薄薄的眼皮下眼珠焦急轉動,問霍玨,“我們會不會沒有了盈盈啊?”


    霍玨徹底麵紅耳赤,都不敢多看穆晴嵐一眼,挪開了視線,張了張嘴,卻還是像渴水的魚,失了聲。


    五感是很奇妙的東西,他之前看不見,雖然其他的感官會敏銳一些,卻到底哪一種,都比不得視覺。視覺的刺激是最直白的,也是最廣闊,最能影響其他感官的。


    他現在看到了穆晴嵐的模樣,昨夜那讓他體會到極樂的愛侶,便突然有了模樣。


    霍玨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他低下頭沒有吭聲,壓抑著自己要被心髒撞裂的胸腔,簡直不知今夕是何夕。


    穆晴嵐已經習慣了霍玨時常不給她回應,嘟嘟囔囔地擔憂著肚子裏的盈盈,去給霍玨推了輪椅過來。


    她還沒有清理自己,她總想著或許再等等,她就能有盈盈了。


    不過她倒是給霍玨施了清潔術,施一個清潔術,穆晴嵐的靈力再度被抽幹。


    她虛弱地跌在地上,不小心帶翻了床頭放著的水杯。


    “砰”地一聲,驚動了兀自天翻地覆的霍玨。


    他側頭看去,便見穆晴嵐扶著輪椅起身兩次,竟都沒能起來。


    穆晴嵐頭昏眼花,身子從來沒有這麽沉過。


    她當然可以散了本相直接回歸湘君山,但是她還是想要多陪陪霍玨。


    哪怕一兩天也好。再說兩個人才做了真夫妻,穆晴嵐想著自己要是馬上就走了,那不就像是話本子裏麵的人渣嗎?


    霍玨體弱敏感,會覺得自己被拋棄的。


    霍玨看到穆晴嵐摔在地上,連忙要下地,結果掀開被子才發現,自己不掛一絲的狀態,並不適合下地。


    他緊張地看著穆晴嵐問:“你怎麽了?”


    他很快想到自己昨夜的不節製,心中羞愧難當,但是……穆晴嵐是妖,她並不會同凡間女子一般體力不濟。


    況且自己體內有她的妖丹,和身懷妖丹的他親密,應當是對妖有好處的,她怎會虛弱至此,怎會連扶著東西都起不來?


    霍玨盯著穆晴嵐,然後眼睜睜看著穆晴嵐還跌坐在地,語調卻故作輕鬆道:“沒事啊,我隻是不小心把杯子碰掉了。”


    穆晴嵐說完,咬了咬牙,從地上站起來,還溫聲道:“霍郎你等等,我給你倒點水喝,你肯定渴了吧?”


    穆晴嵐站起來,扶著輪椅悄悄喘息,看向霍玨的時候,正對上霍玨的視線。


    她愣了一下,但是並沒有懷疑什麽,畢竟霍玨一直都是能循著聲音辨別方向的。他的眼睛清亮起來也不是一兩天了。


    穆晴嵐並不知道霍玨已經恢複了視力。


    她一如既往,仗著霍玨“看不見”哄騙霍玨。


    跌在了地上,總不能讓身上還髒著,要給霍玨倒水喝,霍玨是很愛幹淨的。因此穆晴嵐給自己施了個清潔術,這個清潔術施完,穆晴嵐直接跌坐到輪椅裏麵。


    她索性操縱著輪椅,給霍玨倒了水,嘴上還說:“我試試你的輪椅,好像還挺好玩的哎!”


    她的語調那麽歡快,跟霍玨平時聽到的一模一樣。


    但是穆晴嵐利用輪椅轉過身,膝蓋上放著水朝著霍玨過來的時候,霍玨才發現,她的麵色甚至是嘴唇,是那麽蒼白憔悴。


    他仔細回憶,似乎在他看到穆晴嵐第一眼的時候,她便是和現在差不多。


    隻是那瞬間視覺上的衝擊讓霍玨忽視了她的麵色,而等她把一杯水送到霍玨唇邊,霍玨垂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她的手竟然在細微的顫抖。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霍玨又問。


    穆晴嵐又愣了一下,然後很快想到什麽,笑著說:“是我的聲音很奇怪嗎?”


    穆晴嵐看著霍玨,一臉嗔意和甜蜜。


    “還不是昨晚喊得厲害,嗓子不舒服了,說話這才變了聲音嘛。”穆晴嵐說著,還清了清嗓子。


    霍玨恢複了視力的愉悅,和見到穆晴嵐真正模樣的狂喜,漸漸在穆晴嵐捧著的水杯裏麵因為顫動而蕩開的波紋消散。


    霍玨七巧玲瓏心,不會因為被愛欲蒙蔽,就忽略事情的不合理。


    穆晴嵐有事情瞞著他。


    難道……難道她的道行,並不足以支撐她將妖丹拿出身體給他人化用?


    “霍郎,喝水啊。”穆晴嵐虛弱非常,麵色都泛著一些慘白過度的青,也還是對著霍玨溫柔軟語。


    她倒是不覺得自己多麽難受,畢竟隻是生機耗盡,她回了湘君山應該就沒事了。


    她現在更怕的是霍玨清醒了之後,又要因為昨晚上自己開始的強迫而發難。


    那確實不是什麽正經人會幹的事情,穆晴嵐不能讓霍玨想起來“秋後算賬”。


    霍玨看著穆晴嵐,伸手要去拿杯子,這時候穆晴嵐單手舉不動杯子了,抬起另一隻手去托她拿著杯子的手。


    她身上隻著了一身中衣,手腕上的供生手鐲,沒有什麽阻礙的滑了出來。


    好巧不巧又趕上霍玨伸手,那鐲子好死不死,竟直接和霍玨手上那供生儲物戒撞在了一起。


    “嗡”地一聲細微聲響,供生手鐲和戒指同時被激發出了符文靈光。


    霍玨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儲物戒指綻出了圈圈赤金色符文,穆晴嵐的鐲子則是蕩開了銀色符文。


    這些符文纏在一起,被赤金色的符文帶著,緩慢沒入了霍玨的身體。


    霍玨向後躲了一下,卻根本躲不開符文沒入身體。穆晴嵐因為這猝不及防的相撞,雙眸一呆,手中一杯水,全都翻在了被子上。


    她的麵色因為這突兀的生機抽取,肉眼可見地灰敗下去,穆晴嵐倒在被子上,雙眼掙紮了一下,沒能頂住,直接閉合,昏了過去。


    穆晴嵐前段時間還不知道,要想激發供生速度,需要怎麽做。她還想著修書詢問尹荷宗的莫澤宗主,不過昨晚上兩個人親近的時候,穆晴嵐就知道了——隻需要把供生手鐲和供生戒指撞在一處,便能夠激發供生在短時間加快速度。


    她昨晚上幾次和霍玨撞在一起,都激發了供生陣。


    誰料到這一大早的,又不小心碰上了。


    穆晴嵐昏過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當然也沒有看到,霍玨見她昏過去,見那些符文帶著生機,不斷地朝著他的身體沒入的時候,是怎樣從疑惑,到震驚、而後明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之後,肝膽俱裂。


    “原來是供生陣……”霍玨垂眸看著穆晴嵐,看著自己的儲物戒指,想到穆晴嵐最開始就想方設法把這儲物戒塞給他。


    那時候他們甚至沒有互通心意。


    她從一開始,就是有預謀的。她說她喜歡了他十年,悄悄地試圖用各種辦法接近他,霍玨從來是不太信的。


    他始終覺得,穆晴嵐所說的和他初相識,那時候她隻是個奶包子一樣的孩子。


    可是……


    霍玨眼眶滾燙,淚水悄無聲息地順著臉頰滑落,落在被子上,同穆晴嵐打翻的水漬融在一起。


    他表情寸寸開裂,終於見到愛侶的欣喜、將自己的真心和一切都同另一個人交付融合的快樂、全都隨著表情裂開。


    “根本就沒有什麽妖丹對不對?”霍玨紅著眼睛,死死盯著昏死的穆晴嵐,心如刀絞。


    她從一開始就在騙他。


    霍玨想到了她提過一次的供生陣,那時候他隻是聽了個開頭,就嚴詞打斷了她。


    所以她便想了一個妖丹的借口來騙他!


    霍玨淚水滾滾而落,心中驚懼倉皇,抖著手抬起,透過漣漣淚水,看向他一直珍重戴在手上的儲物戒。


    它的模樣和自己想象得不一樣,很好看。


    可是想到這東西承載的是什麽,霍玨便是摧心斷腸般的難受。


    他抬手瘋了一樣往下摘戒指,可是任憑他怎麽努力,幾乎要將手指掰斷,也根本摘不下這供生戒。


    霍玨嗓子裏發出獸類走投無路一般的低吼,他淚流滿麵神情狼狽,他恨不能將自己的手指直接剁掉!


    想到這裏霍玨動作一頓。穆晴嵐昏死的不踏實,恰巧這時悶哼一聲,揉著腦袋從被子裏抬起頭。


    她麵色青灰得像個死人,霍玨見過太多的死人,竟一時片刻,無法將穆晴嵐同那些死人的麵色分別開來。


    這隻有一種解釋,便是她已經行將就木,快要因為供生之術殞命了。


    霍玨想到穆晴嵐昨夜之前說要回她自己本體生長的山中;想到她昨夜不管不顧一定要行夫妻之實;想到秦妙言對他說,你這種木頭,竟也有人肯為你舍生忘死。


    秦妙言說:“你這條命得來不易,好好珍惜吧。”


    秦妙言說:“好好陪陪你的小美人兒吧,否則要沒機會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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