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和藏起來的精怪,都被靈光映照得睜不開眼,有些被輾軋得在地匍匐,連逃命都做不到。


    穆晴嵐也被天威輾軋跌坐在地。


    隻聽一聲震得人欲要神魂離體的轟隆巨響,靈光驟然朝著周遭轟然蕩開——


    這靈光蕩開如刃,來勢洶洶,卻在碰到人身甚至是樹木之上的時候,化為柔軟的霧氣,裹挾著精純無比的靈氣,溫柔撫過萬物。


    穆晴嵐猝不及防被這靈氣噎了一口,又似被一雙大手推著,向後滾了半圈。


    “少掌門進境成功了!”有人高興地喊出聲。


    而穆晴嵐爬起來朝著靈光消失的地方望去,隻見懸浮在半空的重生池已經不見了,那被九道天雷劈過的地方,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深坑。


    坑周圍的地麵焦糊灼熱,穆晴嵐再顧不得什麽,連滾帶爬到坑邊去看霍玨。


    結果跑得太急,腳停在坑邊沒能站穩,被雷劫砸出深坑的邊緣土地鬆軟,穆晴嵐直接滾下了坑。


    她粗略數了一下,她滾了得有四五圈,才落入了坑底,而後“咚”一聲悶響,撞在了什麽東西之上。


    穆晴嵐還未等爬起來把糊在臉上的長發順下去看清這坑底的狀況,就感覺手臂被人一拖,下一瞬,她自坑底被撈得半跪起來——正對上一張她朝思暮想的臉。


    修士每進一境,便猶如脫胎換骨一次。


    尤其是霍玨這具身體才從重生連重生,周身被劫閃灌注進身體的靈光還未散盡,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他長發無風自動,漂浮在半空之中,穿著的法袍乃是穆晴嵐早早放入重生池邊給他準備的,他此刻便似那九天神君下凡塵。


    “霍郎……”穆晴嵐欣喜若狂,一雙眼睛不夠用了一般,迅速將霍玨從上到下都看了一遍!


    他亦是半跪在穆晴嵐的麵前,一雙眼一錯不錯盯著她,半晌,才伸出手撫順穆晴嵐沾染了樹葉和泥土的長發。


    霍玨心頭翻湧,內府震蕩猶似洪波湧起狂瀾肆虐,記憶中那些看不真切的眉目,都在這一刻清晰。


    “小仙君,你生得好俊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仙君,我喜歡你,你娶我吧?”


    “你喜歡我。”


    “你去偷兩塊喜糖來!”


    “什麽?入我的夢抓夢魘獸?”


    “你昨夜在夢中抓著我的手做什麽?”


    “我給你把外袍洗一下吧?我洗得可幹淨了。”


    “哈哈哈哈哈這是婆娘餅,是女子給夫君做的吃食,你吃了就是我男人了!”


    “我覺得凡人也可以和修士在一起啊。”


    “若不然我也修仙去……”


    “這玉佩,砸碎了你就能來找我?”


    “我安排好家中就跟你走,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接我啊——”


    “霍郎,喝藥了。”


    “霍郎,喝粥了。”


    “霍郎,我幫你捏捏腿吧。”


    “霍郎,我十年前見過你,對你一見傾心。”


    “霍郎,這道符我不會畫,你帶我畫一次吧。”


    “霍郎對不起,我其實不是個人……”


    “霍郎,這儲物戒送你。”


    “霍郎,我真的等不及了。”


    “霍郎。”


    “霍郎!”


    “霍郎……”


    “霍郎——”


    霍玨周身靈光漸漸淡去,浩海一樣的靈氣匯入他因為進境拓寬後的經脈,他自脫凡境中期,進境到了脫凡境巔峰。


    但是他卻來不及去感受溝通天地的喜悅,他看著麵前的穆晴嵐,嘴唇顫抖,雙眸血絲密布。


    他跪在地上,抬起雙手不斷撫摸穆晴嵐的雙頰,感受著掌心的溫度,卻根本無法確定,她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一切是不是隻是他癡心妄想的黃粱一夢?


    他雙眼漸漸模糊,眼睛卻瞪著片刻都不肯閉合。他捧著穆晴嵐的臉,像是捧著這世間萬金難求的珍寶,他失而複得的命根,如泡沫一般一戳即碎的美夢。


    “霍郎?”穆晴嵐看著霍玨似是表情痛苦,伸手去碰他額角和脖頸猙獰鼓起的青筋。


    “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難受?還是在劫閃之下受傷了!”


    “師尊,師尊你來看啊!霍郎不知道怎麽了!”


    穆晴嵐扭頭喊了一聲,很快頭又被霍玨捧著向前一些,他像瘋了一樣盯著穆晴嵐張了好幾次嘴,卻竟是失了聲。


    隻有如雨一樣簌簌而下的淚水,侵染了他充血可怖的雙眸,竟像是潺潺流下的血淚。


    一百五十四年,生死兩茫茫。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至死尋不到一絲魂靈的愛人,現在就在他眼前。


    就在他眼前。


    霍玨用盡全身的力氣,嗓子裏隻發出一聲如老鴉一般嘶啞的“啊”。


    她早就回到他身邊了,可是他竟同她對麵不相識。


    “霍郎,霍郎你到底怎麽了,你別嚇唬我啊!”


    穆晴嵐看著霍玨的樣子,覺得很不對勁。段琴軒和一眾弟子已經到了坑邊,卻站在坑邊,都沒有下去。


    段琴軒眼中含淚看著她師弟此刻情狀,偏開頭抹了把眼淚。


    霍玨捧著穆晴嵐的臉,整個人都開始發起抖來。


    那些被生生抽離的過往,此刻似開閘的洪水一般洶湧而來,眨眼之間便將他的心堤衝垮,翻攪得一潰千裏。


    他顫著身子湊上前,幾乎是臉貼著臉的抵著穆晴嵐的鼻尖,艱難開口,喉嚨嘶啞得似是修了一世閉口禪的佛陀,一開口,便是血肉模糊。


    “盈……盈……”他一開始發出來的隻是氣聲。


    “盈……盈……”


    穆晴嵐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麽,離得太近了她連口型都無法分辨。


    霍玨的胸腔之中翻滾著刀刃一般,勾著穆晴嵐的後頸,將她死死壓進自己懷中。


    他張開嘴,心中那藏了一百五十多年的名字,同被絞碎的五髒六腑,同他胸腔之中噴薄而出的滾燙鮮血一起吐出:“盈盈!”


    “師弟!”段琴軒見霍玨竟然嘔血,立刻飛身下了深坑,抬手便運起靈力狠狠砸在他的後頸。


    段琴軒想要把霍玨直接打暈,但是這勢如千鈞的一掌,竟然隻是讓他晃了晃。


    他懷中死死抱著穆晴嵐,力氣用得越來越大,把穆晴嵐勒得“吭哧吭哧”地悶哼,他眉心隱隱湧出黑氣,竟是有墮魔之勢!


    他抱著穆晴嵐慢慢仰起頭,看向砸了他一下的段琴軒,雙眼之中泛上了不詳的赤紅,如同瞪著仇人一樣瞪著段琴軒。


    “我的,盈盈。”他一字一句,如杜鵑泣血。


    段琴軒瞬間想到當年她跟著靈識被觸動的霍玨,一起去猛獸林找人的時候的情景。


    最開始趕路的時候,霍玨簡直在佩劍上身形不穩,那是段琴軒從未在師弟身上看到過的不穩重,他因為感知到玉碎,知道那人召喚他,喜形於色。


    但是等到了猛獸林,他沒能找到人,而是循著氣息找到了一具被撕扯殘缺的屍塊的時候,霍玨當時抱著那堆屍塊骸骨,就是此刻的表情。


    一模一樣的摧心裂肺。


    那時候他利用歸元陣,回溯了那女子跌下山的過程後,一直在說:“我要殺了他們。”


    回想起往事,段琴軒心痛不已,但是她萬萬不能讓霍玨在才進境,修為還不穩的時候落下心魔!


    她看著霍玨,知道再動手恐怕霍玨便要六親不認同她纏鬥起來。就像當初他要殺人,段琴軒根本阻攔不住一樣。


    段琴軒隻好指著他懷中的穆晴嵐道:“你要把她勒死了!”


    霍玨聞言似是被人在頭頂狠狠掄了一棒子,低頭看了被他勒得整個腦袋都快向後同脊背對折的穆晴嵐,驚懼鬆手。


    鬆開手後他閉上了眼,不敢看,那些記憶此刻猶如張牙舞爪的惡鬼,將他拖入了地獄。他生怕一睜眼,他懷中的愛人,就會再度變成一堆被啃食殆盡的屍塊碎骨。


    穆晴嵐喘過一口氣,連忙又向前抱住霍玨,拍著他的後背,捏著他的後頸安撫道:“沒事兒沒事兒,我真沒事兒,這點力度我受得住的!你勒你勒,我還覺得挺好玩的!”


    霍玨聞言猛地睜眼,再度把穆晴嵐擁入懷中,這一次他抱得極輕,生怕將穆晴嵐碰碎一樣。


    “霍郎,你到底怎麽了啊?”穆晴嵐抱著他,低聲詢問。


    穆晴嵐聲音溫柔,同霍玨腦中那些散碎的某些美好畫麵重合。


    他終於慢慢地放鬆了全身,弓起脊背,偏頭枕在了穆晴嵐的肩頭。像奔跑了上百年未曾停歇的仙獸,呼吸粗重氣息繚亂,極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這是個夢,霍玨希望永遠也不要醒。


    他終於不堪重負地昏死了過去。


    他一昏,段琴軒狠狠鬆了一口氣。反倒是穆晴嵐急壞了,以為他在進境的時候受了傷,試圖把他叫醒喂他喝一點山髓。


    但是霍玨根本叫不醒,段琴軒也很快道:“讓他睡吧,他實在是太累了。”


    何止是累呢?段琴軒看著對往事全然無知的穆晴嵐,感歎她這樣其實說到底,也算是幸運。


    那些慘烈的過往,真的記得,又算什麽好事?


    “他真的沒事兒嗎?”穆晴嵐拍了霍玨好幾下臉,沒能把他叫醒,一遍一遍同段琴軒確認。


    段琴軒蹲下以靈氣探入他的經脈,很快收手道:“放心吧,沒事。”


    他的內府充盈,經脈寬闊平順,會昏死,應當是心緒堆積所致。


    “那就好,那就好。”穆晴嵐知道霍玨沒有危險,在他身上遊走察看他哪裏受傷的手,頓時就變了味道。


    她已經徹底坐在了坑底,霍玨就趴在她肩上,這是個極其親密的姿態,她想換個姿勢,奈何霍玨昏死了,卻雙手還緊扣在她頸後。


    穆晴嵐心裏的擔憂變成了美滋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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