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伶也不愛她了。


    至情至性的鮫人若真愛一個人,是聽不得這樣的話,也絕不肯同那人生離的。


    也對,她這樣卑鄙無恥之人,就算是至情至性的鮫人,也不會愛她本性。


    穆婉然再開口語調輕鬆一些,道:“穆家漸漸勢弱,我要找一個皇族對穆家有助力的人成婚,現如今有希望奪嫡成功的七皇子的親弟弟——北鬆國十皇子便是個很好的人選。”


    她稍稍勢弱,便有人敢生挖蒼伶血肉,穆婉然現在就是沒牙沒爪的猛虎,除了肉多再也沒有任何凶性。


    她活著都護不住蒼伶,死了蒼伶一定要落入賊人之手,她必須盡快把他送回海底。


    穆婉然說:“我還你一副完好無損的身體,兌現當年的承諾,送你回歸大海。不要再上來了。”


    “這世間沒什麽純善的愛情,你用了七十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凡人心中隻有肮髒的權勢、交易、屠殺、暴力。”穆婉然看著蒼伶道,“回到海底,好好活著。”


    蒼伶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似乎對此毫無觸動,隻是直勾勾盯著穆婉然麵上的四象麵具,上麵最初引誘他的那張美人麵,一如當初讓他難以自拔。


    鮫人就是蠢物。


    活了多少年也不能免俗。


    他們的腦子似乎天生為情愛而生,卻像是中了這世間最狠毒的詛咒,永遠也得不到純善的愛人。


    他半晌才開口,聲音略微變得奇怪,似是裹挾著黏膩的情欲,對穆婉然道:“我發情了。”


    滿心哀切心緒紛雜的穆婉然:“……”


    “你進來。”蒼伶拉著穆婉然示意,讓她進入水箱同自己交合。


    鮫人的發情期原本是有固定時間的,但是蒼伶當年被她哥哥灌的藥傷害得太厲害,身體某些機能徹底亂了。隨時都可能進入發情期。


    而穆婉然從來不會拒絕蒼伶的索取,這是蒼伶找的最佳理由。


    穆婉然一時不知用什麽表情麵對這種事情,她現在經不住蒼伶折騰,而且……馬上要上島了。


    “你重生之後,可以找一個……一個鮫人結合。”穆婉然垂頭掙紮道,“我知道你這些年從未盡興過。”


    鮫人和人就不是一個物種,他們發情時變態的生理構造和持續時間,能將一個人活活弄死,修士也撐不住。


    所以穆婉然才會一直食用鮫人肉,這樣受傷了至少恢複得比較快。


    但是現在她真的沒辦法滿足蒼伶,她說:“我……”


    “進來!”蒼伶湊近穆婉然一些,那張依舊英俊得不似活人的臉逼近,滿是不容抗拒的急切。


    穆婉然怔了片刻,就被蒼伶大力從輪椅上扯到了水箱裏麵。


    “撲通!”穆婉然落入蒼伶懷中。


    守著穆婉然的修士立刻要上前,穆婉然從水箱伸出手揮了一下,示意他們不要動。


    穆婉然是想再最後體會一次蒼伶濕冷的懷抱,想要好好勸說他。


    她撐著手臂在蒼伶凹陷的身上,勸說他的話還未出口,蒼伶已經揭開了她遮麵的麵具。


    穆婉然立刻像個失水的魚一樣掙紮了起來,而蒼伶一條手臂,就製住了她所有的動作。


    水花一翻,很快回歸平靜。


    那些要保護穆婉然的修士腳步一頓,沒再上前。


    蒼伶從來不是個多話的,他抱著醜陋形容畢露,白發飄散在水中不肯抬頭的穆婉然,說道:“我們族裏,白發銀魚的地位是最高的。”


    這句話像救命的良藥和安撫劑,順利地讓穆婉然的掙紮徹底消失。


    蒼伶能夠在寬闊的水箱之中浮起來,哪怕隻剩下半截魚尾,也能撐住穆婉然趴在他身上。


    兩個人一起飄著,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樣過了好久,天邊露出了魚肚白。


    穆婉然終於抬起了頭,這場黎明前最後的放縱應該結束了。


    她微微偏頭,躲避蒼伶的視線,看向天邊海天一線拉開暖黃,已經見了島嶼的影子。


    她對蒼伶說:“快上島了,放開我吧。”


    蒼伶那雙非人的金紅色眼睛,在這天光將至之時,泛起了奇異的流光。


    他癡癡看著穆婉然,一言不發拉下她的脖頸,親吻了她的唇。


    穆婉然渾身濕透,長發濕貼,這樣濕漉漉的模樣,正遮蔽住了她順著臉頰滑下的熱淚。


    她腦中甚至還想著,若她能撐住,必定親自送重生後的他回歸深海。


    下一刻,蒼伶張開嘴,用曾經撕咬開無數人、鮫人、包括仇敵的細密尖齒,咬上了穆婉然溫熱脆弱的脖頸。


    鮮血霎時間湧出,穆婉然隻掙紮了一下,就不動了;並非她失去了所有力氣,她笑了起來,她像個破風箱一樣,被撕開的喉嚨發出嘶嘶的尖嘯,像是在放肆地縱聲大笑。


    鮫人會將深愛卻背叛的人殺掉,拖入深海。


    這是她的蒼伶在跟她告白,她怎能打斷?


    這樣也好吧……不,應該是這樣最好了。穆婉然想不到比這更好的死法。


    她偏開頭跌在了蒼伶的胸膛上,擁住了這個獨屬她的懷抱。


    血色很快彌漫了整個水箱,一如當初那冰冷可怖的夜裏,年輕強壯的雄性鮫人,拚盡全力護住一個跌落水中的人族,他們緊緊抱在一起,沉在一片血色之中。


    時光流逝,歲月似一把尖刀。


    將兩個不該相識相愛的人橫貫在當年那片汙濁的血水之中。


    鮫人是蠢物,卻也是情聖。


    他們會對命中注定之人一見鍾情。


    他早在穆婉然勾引他之前,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她。


    當年水中的相護,何嚐不是這冰冷凶猛的獸類,對他盯上的人族的引誘?


    突然間水箱猛地嘩啦一聲,一雙人影在空中騰起高高的弧度,眨眼之間紮進海麵。


    修士反應過來的時候,帶著穆婉然墜海的金色影子,早已經消失在了晨曦鋪滿的海麵。


    深海中沒有光亮,穆婉然的屍身會被水壓撕裂,就像斷尾的鮫人永遠也回不到深海。


    這一場相遇,從七十年前開始,就注定是一場可笑的悲劇。


    但蒼伶和穆婉然都悍然奔赴了這場相逢,也了然無憾地擁抱了結局。


    船隻上的修士想要施救卻已經尋不到方向,他們稍微亂了一下,就恢複了正常秩序。


    穆婉然到死也不知道她拿到的重生蓮是假的,這大概是命運對她唯一的眷顧。


    修士們有人想要重生蓮,跳水去尋找。但到了海中的鮫人就算剩下半條魚尾,也是回家的神明,他們追不上,也尋不到。


    陽光徹底從天邊的海麵升起,整片天地都亮了起來;越來越亮,昏黃徹底消退,海天映照出一片蕩漾的熾烈之色。


    正如此刻湘君山上驟然綻放出的靈光。


    這靈光席卷了每一寸地方,所有焦糊的土地和植物;烤化了山上的殘雪,撫平了所有燃燒過後的飛灰。


    而位於這白光中心的穆晴嵐,卻似是沉入了一個又一個久遠的夢境之中。


    她同一位少年仙君相遇。


    他們在夢中追逐,在水邊嬉戲。


    她看到仙君羞赧地對她笑,聽到他對他說:“盈盈別鬧!”。


    “盈盈你看!”


    “盈盈這邊!”


    “盈盈,這是封了我靈識的玉佩,你捏碎了,我就來找你。”


    “盈盈,我帶你出塵世,入仙山。”


    “盈盈,你根骨很不錯,我鑄本命劍的材料還剩下一些,到時候你的本命劍我親自為你鑄。”


    “盈盈,你……你真好看。”


    他們在初春相識,互許終身,甜如蜜糖的青□□情,終止在雨夜山林的猛獸之口。


    她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中跌落山崖,活生生被猛獸撕扯痛苦驚懼之中身死,魂靈崩散不能凝聚。


    她看著那追趕她的罪魁禍首見到她被撕咬,不敢帶人施救,慌亂間後退,踩碎了她滾下山時掉落的玉佩。


    不要!


    不要踩碎!


    不要讓他來!


    不要讓他看到這樣的我。


    但是事與願違。


    她殘破的魂魄無所不在,卻無法再凝聚哪怕一刻。


    她親眼看著她的小仙君來尋她,隻尋到她殘碎的骨肉;她親眼看著他道心破碎,看著他本命劍開裂,看著他殺盡了撕咬她的猛獸。


    她看著他一次次地來這片山林,各種招魂的手段輪番施展;看他瘋魔、看他消瘦、看他備受愧疚折磨。


    她卻無論怎樣拚盡全力,也不能觸碰他一絲一毫。


    他最後來的那一次,她悲痛難抑,卻隻能催動一縷清風,撫上他的麵頰,阻止不了他橫劍自刎。


    他血灑山林,同她魂靈相逢。


    他們終於團聚,卻被緊隨而來的他的家人以招魂之術強行分離。


    他在拘魂鼎徹底封存神魂之時,徒手撕裂自己的魂魄,掙脫了一縷,與她一起攜手散入了山林大地。


    百年倏忽而過,她魂靈重聚,卻渾渾噩噩缺失了一縷。


    兜兜轉轉,她得供奉成了人身,與他在現世相逢。


    他們再度相識、相愛、相知、相守。


    她還是百年前的他,他也從未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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