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身對上歸覽, 看見他斂著眉目, 默然無聲地一步步向她走來。


    歸覽身周縈繞的黑氣仍舊濃烈,臉上的表情也陰沉難看,但很罕見地,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 隻是立在穆無霜麵前, 眼眸沉沉地看她。


    空氣幹燥而沉默。


    很突兀的,穆無霜抬頭問了一句:“你之前說, 仙界人早就對我恨不能除之後快。”


    “證據都有吧?拿來我看看。”


    她嗓音平靜,向歸覽伸出一隻手, 是討要的模樣。


    落入手掌的, 卻是微帶炙熱的修長指節。


    歸覽垂著頭,指尖在她掌心清清淺淺地撓, 貓兒似的, 一蹭一蹭的癢。


    而後, 他五指舒展, 扣住穆無霜的手。


    少年常年冰冷的指節此時帶著繾綣的熱意, 熨帖著她汗濕的手心, 灼人心魄。


    良久, 歸覽聲音微啞, 低低道:“東西不在這,你喚東尋來。”


    穆無霜原本模樣鎮定,聞言鼻頭一瞬間就發了酸。


    她壓抑住喉嚨凝滯的異樣感,聲音幹巴巴的:“連這種東西都要我喚人去找,你不是也知道東西在哪?你不能去拿嗎?”


    穆無霜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朝歸覽發這通莫名其妙的火。


    她隻覺得身心俱疲,一切事情都讓她感到無力和疲軟。


    徒然活了百年,如今的她卻像隻無頭蒼蠅一樣,沒有目的,也沒有歸宿。


    不合時宜地,她腦海中浮現了一個小孩被丟棄在荒川澤入口的畫麵。


    孩童水紅色的眼空洞無神,衣物破爛不堪,臥在土地上,像是沒有了氣息。


    穆無霜恍恍惚惚地想著,覺得悲愴。


    然後她聽見歸覽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自然可以去。但若是我去了,你就沒人陪了。”


    穆無霜眼睛熱起來。她很想說一句“誰要你陪了”,聲音卻哽咽住,說不出話,隻梗著脖子偏過頭,生硬地抿起唇。


    歸覽眼中倒映著少女眼含淚光的模樣,漆黑眼睫微微合斂。


    出口的話卻平靜緩和:“你不願叫的話,我來叫便是。”


    歸覽打了個響指,外頭便有婢女聞聲而入,被他吩咐了幾句之後又重新出去。


    一切很快又沉寂下來。


    歸覽握住穆無霜的手,唇角不自覺勾起一點笑意。


    他原是很生氣的。


    蘭聽寒所說的話,一字一句盡皆落入他耳中。


    瞧見穆無霜一副被背叛欺詐的模樣時,那股酸脹的妒意與恨意幾乎要漲破他心髒。


    她這般在乎那個蘭聽寒,會為他的所作所為失魂落魄、不複光彩。而蘭聽寒竟然也真的敢叛她,輕輕巧巧地威脅她,說要掠奪她。


    殺意與妒意如潮水般瘋狂奔湧,卻在看到她淚光的那一瞬間忽地落了潮。


    歸覽想起來,她許久沒有笑過,許久沒有張揚淺薄地口吐狂言,神采奕奕。


    她開始有點像從前的自己。如同一隻被拋棄的敗犬,孤零零,灰撲撲。


    他的骨血漸漸又熱起來一些。


    他因穆無霜的這點變化心口發疼,卻又忍不住卑劣自私地想,這樣的她便離自己更近了些,伸手便能抓住了。


    隻有汙泥懂得汙泥,隻有敗狗才會垂憐敗狗。


    明月盡管染汙垢,然而它將變得可攀。


    他願意抱緊這樣的月亮。


    歸覽紅瞳顫動,背脊發抖,深深地擁住懷中的人。


    *


    東尋的匯報和證據都非常的簡潔。


    在穆無霜失蹤之後,整個穆家都高度關注這件事情。然而穆父用了各種手段,穆無霜都杳無音訊。


    最後,穆父試了符修的邪佞手段,聯係上一個靈物。


    靈物說自己是一隻魔,穆無霜早在數月之前就在荒川澤登基成了魔尊。


    彼時,穆父的手都在顫抖。


    如此大的事情,他想要隱瞞。


    但與穆無霜交好的蘭氏長子也說要去魔界尋找穆無霜的蹤跡,並且他不久前才當上仙君,擁有了折疊位麵的能力,宣布自己會率領仙眾討伐荒川澤,找回自己的兒時同伴。


    這事情無論如何都瞞不下來。而穆氏已有千年正道清譽,萬不可因一個族人而玷汙全族。


    於是穆父自請向蘭聽寒上報此事,並且將穆無霜遷出族譜,族中子弟全部出去行義,以此將功贖過、回報仙界,並且表達穆氏門戶不淨的愧疚之情。


    此事一出,立刻一石激起千層浪。


    所有修真人士都向仙君自發請願,要求他大義滅親,利用折疊空間之術入魔界討伐叛逃魔族穆無霜。


    蘭聽寒對此事的回應卻頗有些模棱兩可。他承諾會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並且已經擬定了日子入界討伐穆無霜。


    巧的是,當穆無霜第一次原原本本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離蘭聽寒宣布的入界討伐她的日子,僅剩下三日。


    關於這件事情,其實東尋早就查到真相並且匯報了歸覽,隻是當時歸覽與她說時,她不肯相信,一定要到仙界親自看看。


    雖然到了仙界之後,穆無霜什麽頭緒都沒有調查出來,隻帶回來一肚子的提心吊膽。


    盡管如此,穆無霜卻不覺得自己這趟旅程無謂。


    至少她親手銷毀了自己房間裏的舊物,而不是由別人來丟棄、來毀壞。


    匯報完這些話的東尋神色猶疑,看著穆無霜,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中閃爍著光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穆無霜倚在案邊,眼簾懶懶地半垂落,指尖搭在碎瓷茶盞上。


    “說完了就走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東尋。”


    東尋遲疑地抬起眼,吞吞吐吐道:“可是……蘭聽寒那賤人三日之後就要攻上荒川澤,尊上已有了應對之策嗎?”


    “有啊。”穆無霜非常無奈地回答。


    東尋:“……這、這樣嗎。”


    可是、可是尊上才剛剛知道此事,也沒有召集任何魔君進行部署,怎麽就已經有應對之策了??!


    滿臉疑惑的心魔護法一咬牙,最終還是決定相信尊上。


    尊上如此英明神武,要是有什麽秘密布置也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不讓他探查得知,更是很正常的事情!


    半晌,穆無霜終於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仍然直挺挺梗在原地的東尋身上。


    穆無霜揉了揉太陽穴,嘴角一扯道:“傻東西,都說完了還站在這幹嘛?你是真打算留下來給我侍寢呢?”


    真不怪她自信。


    穆無霜理解不了東尋的腦回路。但依照他平常的思路,他留下來不是自薦枕席就是奉送美人,隻有這兩個可能性最為合情合理。


    所以她也隻能用這種方式小小揣測一下啦。


    話音落下,東尋臉一紅,怯怯說道:“雖然屬下留下來並不是為了這事,但若尊上想,屬下都可以的。不必憐惜我這朵嬌花,盡情□□就——”


    穆無霜額頭青筋突突地跳起來:“閉嘴。”


    東尋失落地垂下眼睫,終於清一清嗓子,回歸正題:“尊上,其實屬下留在這不走,是想要說另一樁事。”


    穆無霜偏頭看他,“什麽事?重要嗎?不重要就不講了。”


    東尋精神一振:“當然重要!屬下同尊上匯報的東西,何曾有過廢話!”


    穆無霜聞言倒來了點興趣:“哦?”


    她還真不知道有什麽消息比當下蘭聽寒攻打魔界更加重要,能讓東尋鼓著一口氣非得來同她匯報。


    東尋道:“其實,不是屬下非得煩擾尊上,這事說起來,還是歸狗要我同尊上說的。”


    談到歸覽的時候,東尋麵上一貫會露出憎惡神色,但今次卻顯得表情有些複雜,不似厭惡也不似歡喜。


    穆無霜打眼看他神情,心頭一跳,隱隱覺得事情不對勁。


    她蹙起眉頭,等東尋繼續說下去。


    東尋道:“他說,他可以與尊上解開天道契了。”


    穆無霜驀然抬頭,神色震顫。


    歸覽在這種時機,說要解開天道契。


    她當然沒有忘記她和歸覽天道契的交易內容。她要一個入魔真相,而歸覽要她的一身魔力。


    穆無霜不願意多想,但背脊後方爬上來的冷意令她寒毛倒豎。


    她眼前浮現了歸覽慣有的陰鷙笑容。


    冷冷的,仿佛生殺盡掌於他手,萬事萬物的死活,他都不在乎。


    繼蘭聽寒對她微笑之後,穆無霜第二次覺得有人的笑容這樣令她心慌。


    蘭聽寒馬上要攻打荒川澤,直奔她而來,這件事情,歸覽是知道的。


    然而他偏偏在這種時候,想要拿回他的魔力。


    失去了一身魔力,麵對修真界眾人的討伐,她會怎樣?


    穆無霜慢慢垂下眼。


    東尋看不清她眼底神色,但他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關節,急匆匆地道:“尊上,蘭聽寒即將攻入荒川澤——不如和歸狗說,延遲交易時間?”


    “畢竟尊上當初也沒有和他約定說,取到了真相就要立刻兌現交易。”


    東尋條理分明地和她說著,目光裏露出焦灼的擔憂之色。


    他原以為穆無霜會同意自己的做法,都已經準備好按照自己說的這套回去跟歸覽回稟了。


    卻不曾想麵前的穆無霜放下手中拈的茶盞,在幾案上叩出清脆的一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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