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絲紅傘,人麵桃花


    虎陽關一戰,正是蕭北辰初戰告捷,建功揚名九州之役,穎軍威風八麵,反客為主,占到了南麵中央政府的上風,蕭大帥之名威震海內,蕭家少帥更是少年俊傑,英姿勃發,一時之間,蕭家之勢,如油烹鼎沸,蕭氏官邸,門庭若市,南來北往,皆是巴結奉承之人,光是小汽車整整排了大半個街麵,自此北新城內便多了一句話,人所共知,“何處覓佳婿,蕭家有三郎”。


    蕭北辰離家整整四年多,這還是頭一次回來,整個官邸早就是一派喜氣洋洋,七姨帶著一大家子在大廳裏等著,忽聽到門外傳來守在廳口的哨兵傳來一聲氣勢豪壯的“敬禮!”,隻聽得一陣腳步聲,蕭北辰帶著幾名軍官走了進來。


    眼見著蕭北辰走進來,七姨覺得眼前一亮,走進來的蕭北辰一身立領戎裝,鋼盔下那一張麵孔英氣逼人,手上帶著雪白的手套,纖塵不染,靴子上的馬刺鋥亮,英姿颯爽,玉樹臨風也不過如此。


    七姨一見蕭北辰,眼角頓時濡濕,轉念一想,這樣的日子又怎麽能流淚,慌忙拿帕子擦擦眼睛,迎上來喜氣洋洋地說道:“這離鄉背井的,可是回來了,老三,怎麽見你七姨還挺得板板的,這是你家,不是虎陽關。”


    蕭北辰一笑,“沒見父親之前,不敢鬆勁。”


    “就知道是因為這個。”七姨隻朝樓上使了個眼色,“大帥正在樓上等著你呢,從早上起來就莫名其妙地發火,都是你回來給鬧的。”


    “怎麽我剛回來還沒說話呢,父親就火了。”


    “想是覺得丟了麵子,”七姨帶著蕭北辰上樓,心知肚明地笑,“虎陽關他打了快四年沒打下來,你打了半年就給攻克了,他這張老臉啊,不知道往什麽地方擱了,早上就跟著外麵的盆栽出氣,要不是杭景攔著,恐怕就要把那幾盆蘭花給砸了。”


    蕭北辰隻覺得心頭一窒,道,“七姨,杭景……”


    七姨說,“老三,七姨知道你惦記著什麽呢,放心,七姨四年前跟你說過什麽,心裏頭上記得清清楚楚的。”她說著,已經到了書房的門前,伸手敲敲那門,揚聲說道:“大帥,老三回來了。”書房裏的蕭大帥應了一聲,七姨推開門就帶著蕭北辰走進去,才一進去就看見蕭大帥半躺在書閣子前的藤榻上,手裏捏著個招財貔貅翡翠煙鬥,一口口地吸著,看著蕭北辰,哼了一聲。


    “我當是什麽呢,這幾天七夫人都快把這官邸收拾得倒過來了,直鬧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寧,原來是蕭北辰閣下到了啊。”


    蕭北辰踏步上前,便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去,說,“父親。”


    蕭大帥也不說話,隻是半眯著眼睛吸著煙鬥,七姨拿著帕子走上去,替蕭大帥扇了扇麵前的煙霧,抿著唇笑,“怪不得外麵都說老小孩兒、老小孩兒,今兒我算是見識到了,平日裏口裏心裏惦記著,好容易看著老三回來了,還立了大功,反倒拿上把了,得了,大帥不稀罕老三,也別非擱眼前瞅著心煩了,老三快跟我走,跟七姨下樓說個體己話兒去。”七姨直把話說得樂樂嗬嗬,躺在藤榻上的大帥睜開眼睛,把煙鬥在一旁的小桌角上磕了磕,道:“從俄國買來那批軍火,什麽時候到?”


    這話是問蕭北辰,語氣緩和了不少,蕭北辰答道:“明天就到,我派許子俊經手這事,這批軍火足夠武裝三個旅的,可以給南大營再多擴充一萬五的兵力,守住一個虎陽關,絕對不成問題。”


    蕭大帥淡淡地應了一聲,又說,“你起來吧。”


    蕭北辰便從地上站起來,一旁的七姨看著氣氛,隻笑得八麵玲瓏,說,“大帥,我看北辰這麽出息,突然想到一句話,今兒非說出來不可。”


    “什麽話?”


    “那古人的話怎麽說來著,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咱們家老三這也算是金榜題名了,這洞房花燭夜,大帥是不是得給想著點,難道大帥你就不急著抱個孫子兒?”


    蕭大帥怔了片刻,看著七姨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倒似被說動了心,道:“你這是心裏早就有數了?”


    “你看咱們府的林姑娘和老三,算不算天造地設的一對?”


    蕭大帥把眼一瞪,道:“什麽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可別辱沒了杭景。”


    “當老子的哪有這麽折損自己兒子的。”七姨看那樣子反倒是動了氣,“我看,這普天下就找不出第二個比老三有能耐的人了,我做主了,趕明我就跟林姑娘提上一提,索性就來個親上加親,把咱們杭景嫁給別人,我還不放心呢。”


    蕭大帥看七姨說得篤定,回頭看看站在那裏筆挺如劍的蕭北辰,想來七姨說得很是有幾分道理,沉吟了片刻,道:“杭景要能長留咱們家裏,也是好事兒,我就一條,總得讓人家心甘情願點頭,她要是對老三沒意思,那就是沒緣分,我隻把她當自己親姑娘養,不管她喜歡誰,就算是個販夫走卒,隻要她點頭,我都願意風風光光的把她嫁出去,大不了到時候多陪送點也就是了。”


    院子裏有幾個棗樹。


    滿院子都擺著風箏,大門敞著,院門處插著五彩的紙風車,隨著風呼呼地轉著,院子當中擺放著一張大桌子,那桌子的桌角有些破爛,桌子上琳琅滿目地擺放著寫顏料,毛筆之類的東西,林杭景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長發束在腦後,一把烏黑的青絲垂瀉下來,絲絲縷縷,披肩而落,一身雨過天青色的綺雲衣裙,素雅清新,她正專注地描那風箏,忽聽得閣樓上傳來腳步聲,牧子正歪帶著帽子,拿著個大鷂子風箏從樓上奔下來,對著林杭景揚了揚,滿臉開懷笑意。


    “你看,我又紮好了一個。”


    他一瞥眼就看到了院子裏的風箏都上好了色,黑曜石般清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驚訝極了,“你這麽快就全畫好了?”


    林杭景拿著毛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紮了這麽多,等你師傅師娘回來,定會好好獎賞你。”


    牧子正隻看著滿院子的漂亮風箏,愣了片刻,回過頭來望著林杭景,眨眨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你要是紮風箏,一定會發大財的。”


    林杭景一怔,“發財有什麽好?”


    “發財還不好?好處多著呢。”牧子正拎著風箏坐到林杭景的對麵,帽子下的那一雙眼睛裏全都是振奮,“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不用受人欺負,而且也不用這麽累,天天都忙忙乎乎。”


    林杭景微微垂眸,唇角露出一絲微微的苦笑,“即便有萬貫家財也不過是招禍用的,總有人覬覦著,一夜之間就可能破敗了,如果是骨肉分離,那更是不得安寧。”


    牧子正詫異,“那你覺得怎樣才好?”


    林杭景微微一笑,百合般安靜純白,“自然是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也不用多好,隻要一間小房子就行,每天青菜豆腐,三餐一宿,安安穩穩,平平凡凡地過日子。”


    “那還不苦了你?”


    “我不怕吃苦。”


    牧子正看了林杭景片刻,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那我不發財了,我就紮風箏,紮一輩子風箏,青菜豆腐,我也愛吃。”


    他這言下之意已很清楚明白,林杭景的麵孔陡然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她微垂著頭,手握著那毛筆,飽蘸了顏料,卻再也描不下去了,牧子正隻是看著她,眼睛烏黑明亮,林杭景一陣心慌意亂,扔下那毛筆,低聲說道:


    “我回去了。”


    牧子正忙跟著她,看著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走,眼見著就被那門檻絆了一下,人朝外傾去,他顧不得,急忙地伸出手臂去,竟一下子抱了個滿懷,頓時間,滿懷溫軟,香氣襲人,這風箏行的小學徒登時呆在那裏,林杭景也羞得滿臉通紅,從他的懷裏掙出來,頭也不敢抬,朝著小巷的盡頭快步走去。


    牧子正傻了一般呆愣在那裏,懷裏清香猶在,手臂還是原來的姿勢,僵硬極了,隻是她跌入他懷裏的那種感覺還清清晰晰地殘存著,他跟失了魂一樣呆立著,等到豆大的雨點澆到了他的臉上,他才如夢初醒,抬頭望天,卻不知何時積了滿天的烏雲,夏季的暴雨來得也極,轉眼間,豆大的雨滴就澆了下來。


    牧子正站在雨中,陡然想起林杭景這會兒隻怕是雙手空空地走在雨中,他心中一陣揪緊,什麽也顧不得了,就往大雨裏飛奔,眼看著巷子口有一個賣傘的,衝上去抓起一把紅紙傘,將兜裏的錢全都掏出來,也不管多少,都扔給了那個賣傘的,抓著紅紙傘就朝林杭景離開的方向追去。


    暴雨又急又冷,街上立刻就積了水,行人小販都忙忙地找地方避雨,林杭景站在一家屋簷上,看著大雨劈裏啪啦地落下,她也沒淋著什麽雨,卻看到雨霧中牧子正一路飛奔,急切地尋找著什麽,她隻叫了一聲,“牧子正。”那牧子正居然聽到了,回頭就看到站在屋簷上的她,便奔了過來。


    林杭景看著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連嘴唇都被大雨澆得發白,說,“你出來做什麽?”


    牧子正把紅紙傘往林杭景麵前一送,拿著紅紙傘的手臂上全都是雨水,他還在笑著,倒好像這大雨沒澆在他身上一樣,“給你送傘。”


    林杭景望著他拿到手上的傘,怔道:“你手裏這不是有傘嗎?怎麽不打?淋成這樣。”


    牧子正也是一愣,望著手裏的紙傘,不好意思地摸摸直往下滴水的頭發,隻是一笑,“我給忘了。”


    林杭景隻覺得心中一動,胸口似有暖流湧過,眼前的牧子正真真成了個雨人,全身上下都往下流著雨水,她伸手接過那把紅紙傘,握在手裏,卻不知道說什麽好,麵頰緋紅,心跳得飛快,屋簷外的雨聲漸小,這暴雨來得也快,去得也快,轉眼就成了毛毛細雨,林杭景打開紅紙傘,小聲道:“謝謝你了。”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林杭景慌忙搖頭,不敢讓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頓了片刻,卻還是低著頭輕聲說道:


    “等下次我還傘給你,還給你描風箏。”


    牧子正正要說話,轉眼就看林杭景打著紅紙傘走入那毛毛細雨中,他隻看著她走,林杭景撐著紅紙傘頭也不敢回,朝前走著,隻覺得他的目光就在自己身後,一直跟著自己,心裏湧起異樣的感覺,不是慌亂,卻是安心。


    這毛毛細雨就是不停,林杭景也不叫車,一路打著紅紙傘回到官邸,徑往七姨的小樓這邊來,腳踩著碎石小路,繞過繁花似錦的花障,直到花廳,略微抬頭看著那紫藤花從高高的架子上串串垂落,隨著細雨微風一陣陣柔柔擺動,她隻是望著,腦海裏卻出現牧子正拿著傘在雨中奔跑的模樣,心中溫暖,唇角緩緩漾起一抹淺淺微笑,忽聽到有人在不遠處輕聲喊她。


    “杭景……”


    她嘴角帶著淺笑,撐著紅紙傘便輕輕地轉過頭去。


    站在花廳回廊裏的,正是來此看景的七姨,蕭北辰並蕭家的幾位小姐姑爺,還有就是團團圍簇的下人。


    這也是蕭北辰四年後第一次見到林杭景。


    眼見那站在紫藤花架的林杭景撐著紅紙傘轉過頭來,一身清茶色衣裙,明眸輕透,冰肌雪膚,烏發如絲,娉娉婷婷,那層層雨霧,如輕煙般籠著她,更兼得唇角那一抹淺淺笑意,清秀溫雅,婉約如詩,婀娜如畫。


    蕭北辰隻覺得一陣心如擂鼓,仿佛自己的魂魄都被她那一笑間攝去了,直看得人柔腸百轉,身旁的七姨抿著唇一笑,接著連連讚道,“真真不是我誇口,咱們大帥府這林妹妹,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那都跟一幅畫兒似的。”


    林杭景看到七姨叫她,趕忙走了過去,走到回廊底下,收了紅紙傘轉向七姨,唇角噙著笑,“七姨叫我?”


    七姨拿著帕子擦了擦杭景臉上的水珠,笑著說,“誰叫你來?你快撐了傘到那紫藤花架子下站著去,這麽漂亮的畫,我還沒瞧夠呢。”


    林杭景不好意思地笑,回頭瞅見蕭府的大小姐蕭書晴,二小姐蕭書玉都站在那裏,說,“大姐,二姐。”書晴和書玉都笑著點頭,七姨拉了杭景過來,插上話來,“看杭景這眼神,這麽大的人物就站在這兒,你偏偏看不見,可真是要急死咱們了。”


    林杭景被七姨那麽一拉,才轉過頭來,與蕭北辰投過來的目光直直地撞了個正著,見到四年後的蕭北辰,一抬頭看他俊挺如昔,目光炯深,她卻莫名地心中一緊,好似突然被千層網罩住了,密密麻麻地讓她喘不過氣來,直到七姨半帶促狹地捏了捏她的手心,她才回過神來,禮貌地叫了一聲,“三哥。”


    蕭北辰隻是點點頭,深邃的眼瞳裏卻有著笑意,一旁的七姨目光隻在兩人之間轉著,看差不多了,笑著拉了杭景的手,對一旁的大丫頭小鐲說道:“這天也不早了,叫蕭安擺飯,大帥早就筎了素,又趕上今日戒齋,就我七姨陪著好容易趕回來給北辰接風的兩位小姐並姑爺吃幾杯,書儀,你個愣丫頭,快別帶著老五老六折騰那池裏的魚了,仔細掉到水裏去摔了我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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