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減,檀深雪散


    大年初一的早晨,遠遠近近都是炮竹之聲,紛紛揚揚的大雪倒是停了,天剛蒙蒙亮,花汀州的大丫頭雲藝正帶著一群下人裏裏外外的忙碌著,才一抬頭就看到蕭北辰下樓來,雲藝便領著幾個下人上來鞠了躬,笑道:“今兒大年初一,咱們先給三少爺拜個新年,三少爺賞個紅包吧。”


    蕭北辰笑道:“你當我不知道,七姨早給你們發了紅包,如今又來管我要,這不是討賞,竟是討打了。”


    雲藝便笑道:“三少爺不肯給,那我們隻管找三少夫人要去。”


    蕭北辰看雲藝竟是要上樓的架勢,忙笑道:“好,讓郭紹倫再給你們包一份也就是了,你們可別去吵她。”


    雲藝抿唇一笑,道:“誰都知道三少爺心疼少夫人,我們還怎麽敢喧嘩。”她又說道:“莫參謀長和許旅長才到,正在會客廳等著三少爺呢。”蕭北辰道:“這是約好了要一起去餘老先生家拜年,我這就出去,你把早點隨時熱著,等會便給杭景端上去。”


    雲藝便笑道:“我們都曉得了,三少爺快去忙乎吧,我們幾個保證把三少夫人給你伺候得好好的。”


    蕭北辰一笑,轉身便去了會客廳,會齊了莫偉毅和許子俊,去給穎軍幕僚之首,也是元老級人物的餘老先生拜年。


    下午三點鍾光景,雲藝走到主臥房前,敲了門走進去,見林杭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衣,兩個袖子挽起來,手握著毛筆,正站在書桌前在一張紅紙上小心翼翼地寫著什麽,雲藝便走過去,笑道:“三少夫人這是寫什麽呢?這字真好看。”


    杭景抬起頭來,莞爾笑道:“幫著德馨小學寫一副對聯,老師們都要寫的,不然校長生起氣來可了不得。”


    雲藝笑道:“什麽校長吃了熊心豹子膽,您可是咱們蕭家的三少奶奶,江北二十四省穎軍總司令夫人,這身份豈是一般人可比的,再說又何必做那老師,每日裏忙忙亂亂的,也賺不得幾個錢。”


    杭景微微一怔,看看雲藝笑吟吟的樣子,半晌,緩緩地低下頭去寫那對聯,也不說什麽,雲藝又道:“少夫人,這還有你的一封信呢,我特特地給你拿上來。”她說著,便將一份信捧到了林杭景的麵前,林杭景微微一笑,“怎麽又是我的?”雲藝道:“這是泰恒老板洪福生老爺子派人送來的年貨裏麵夾帶的,我一看信封上寫的竟是蕭少夫人收,就忙忙的給少夫人送上來了。”


    林杭景略微驚詫,實在想不通這泰恒老板洪福生竟會給自己一封信,一旁的雲藝笑道:“許是開了春就要為三少爺與少夫人補辦婚禮了,連洪福生老爺子特來恭祝三少夫人的,這樣的帖子,三少爺那邊收的簡直都沒個數了。”林杭景應了一聲,拿過那封信,也不拆開,隻放在書桌的一側,道:“那我一會看看。”


    雲藝便退了下去,關上那門,林杭景在紅紙上又寫了幾個字,將那副對聯寫好,放在一旁晾著,轉頭見那封信還工工整整地擺在書桌上,這才放下毛筆,拿起那封信,慢慢地展開來看。


    蕭北辰帶著莫偉毅和許子俊去給德高望重的餘老先生拜年,按照往年慣例也推托不得,便在餘老先生家裏吃了幾杯酒,席間不免談到當今局勢,說到扶桑公使竟是追到了美國去,要求蕭大帥在他們擬定好的條款上簽字,被大帥嚴詞拒絕,餘白歎了一聲大帥太過強硬,隻怕扶桑人不肯就此罷休,當務之急,就等蕭大帥回來,再作從長計議。


    這酒席間又雜著談論局勢,等到吃畢酒席,天已是將近傍晚,蕭北辰歸心似箭地趕回來,整個花汀州都是暖洋洋的,鮮花裝飾著那一份新春的熱鬧,蕭北辰將軍帽交給郭紹倫,就要上樓,轉眼看郭紹倫領著一幫侍衛室的人偷著笑,他也覺得自己太急了些,回頭道:“你們再敢給我笑,我就把你們一個個派到前線打扶桑人去。”


    郭紹倫接口道:“總司令,前線如今無戰事,不過要是真跟扶桑人真刀明槍的幹,我還巴不得呢!”


    蕭北辰淡淡一笑,“隻等我父親回來,一聲令下,你還怕沒仗打!”他也不多說,轉身上了樓,走到主臥室門前,敲了敲門,門內也沒人應聲,他便去推門,那門竟是反鎖的,蕭北辰微怔,又敲了幾下,就聽得一旁傳來雲藝的聲音,“三少爺您回來了。”


    蕭北辰轉頭道:“少夫人在裏麵嗎?這門怎麽推不開?”


    雲藝臉上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少夫人在啊,我才送了封信進去,還見少夫人在裏麵寫對聯。”


    蕭北辰目光微微一凝,“什麽信?”


    雲藝道:“是泰恒的洪老板送來的年貨裏麵夾帶的,一共兩封,少夫人一封,三少爺也有一封,我放在您的書房裏了。”


    蕭北辰的目光一下子冷起來,雪亮如電地射過來,將雲藝嚇得一下子噤了聲,他也不多說什麽,轉身便大步朝著樓下書房走去,才推開那書房的門,就看桌子上擺放著一封信,他走上去拆開信,竟是兩張照片從信封裏掉落出來。


    兩張照片落在桌麵上,蕭北辰一眼掃過去,眼眸裏的光芒瞬間一頓,透出一片噬人般的冰冷,那薄薄的唇角抿的如刀片一般,他再也等不得,徑奔樓上主臥室,主臥室的門還是反鎖的,他怎麽敲也敲不開,叫她的名字她也是不應,這樣麵對一扇門的冰冷和毫無預知的慌亂讓他的心愈加的狂躁起來,蕭北辰眉頭鎖的死緊,烏黑的瞳孔縮起,抬起腿來“嘭”的一腳便踹開了那扇門,硬是直闖了進去


    他這樣直闖進來,就見林杭景已經從那沙發上站起來,望著自己,她的臉上全都是眼淚,隻叫人心裏泛起一陣陣痛楚,他急走上去便要拉她,那一句“杭景……”還未叫出口來,她的身體卻是朝後一退,手中的東西便“啪”的一聲落在地上,便是那兩張照片,落在她與他之間。


    照片上是被亂槍打死的牧子正,身體扭曲著趴在街麵上,腦漿迸裂,鮮血直暈染了半個街麵……


    她的臉色一片雪白。


    他一句話也不說從地上撿起那兩張照片,撕得粉碎,走到通往陽台的百葉窗前,將百葉窗打開,將手中的碎屑扔出去,再將百葉窗關上,麵容平靜地轉過頭來看她,道:“你收拾收拾,一會兒七姨要過來。”


    林杭景望著蕭北辰,眼淚從她的眼睛裏一行行地滾落,隻是那目光極清洌的,定在他的臉上,他隻怕她這樣的目光,清冷的決絕,一點點地抽空他的底氣,他硬撐著自己的鎮靜,回看她的目光,她雙唇顫著,問出那一句話來,“蕭北辰,他就非死不可嗎?”


    蕭北辰的聲音微微僵硬,“是。”


    她靜靜地凝望著他,那霜一般清冷的麵孔上透出一抹悲戚,“你答應過我你不殺他,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你卻……”


    蕭北辰隻怕她說出那個字來,一步踏到她的麵前來,截斷她的話,冷聲道:“我殺了個流氓,殺了個漢奸,我哪有錯?!”


    他的反問帶有了咄咄逼人的氣勢,那目光深深地停留在她的臉上,便是如此的理直氣壯,她更是心傷,卻是默默無聲地盯著他,單薄的肩頭輕輕地顫著,便如風一吹就會倒下一般,蕭北辰迎著她的目光,心想著他總可以找到轉圜的餘地,她卻已經決絕地轉過身去,便往那臥室的門奔去,他上前一步扯住她的手腕,她回過頭來,揚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啪”的一聲,他隻是抓著她不放,她的眼眸裏沒了淚,隻透著秋霜般的冷意,“蕭北辰,你騙了我!從一開始你就騙了我!”


    他最怕的就是這句!


    蕭北辰眼看著她目光漸漸地冷起來,他的五髒六腑裏便好似有一團火燃燒起來,摧枯拉朽地將他所努力維持的一切都轟然燒塌,她的視線裏有著絕望的漠然,那張雪白麵孔上的一抹平靜讓他不自禁地慌張,她一字一字地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的安排,你說給我選擇,可是你布了局,你布置了所有的一切,你讓我自己往你的陷阱裏跳,你想著法子讓我按照你給的路走!”


    “那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他心亂如麻,這樣的慌亂終究還是勾起他的怒火,憤怒的氣焰“轟”地一下在他的身體裏升騰起來,“你既與我簽了婚書,又何必對他如此餘情未了,他是死是活與你有何相幹!你這輩子已是被冠上了蕭姓,三少夫人,請你自重!”


    他把她的手臂捏的死緊,她臉色蒼白,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支撐著自己,目光倔強到了極點,守住自己最後的尊嚴,“蕭北辰,我不姓蕭,我姓林!”


    他冷笑一聲,“若不是我們蕭家的權勢威嚇著,你父母早就死在襄京,若不是我們蕭家供養著你,你焉能好好的活到今日?!”


    那一聲聲逼問排山倒海而來,他已是不管不顧,隻想打破她的那一份漠然的平靜,她那樣平靜隻讓他害怕,他倒情願她對他憤怒,對他哭鬧,卻不是現在,那宛如一切都已經陷入不可回旋餘地的漠然。


    林杭景從他的手中掙出自己的手去,抬起頭來麵對他的咄咄逼人,她神色中的那一抹疏離隻讓人發慌,“蕭北辰,我告訴你,我們林家是因你們蕭家才敗落,我父親就是為了幫助你父親,才被關押到今時今日,還有,我沒有你們蕭家,我也照樣活得下去!”她看看他,那樣不卑不亢的聲音竟是從容的,“知恩圖報這句話我懂,隻可惜,你卻不懂!”


    他的太陽穴便如被針刺一般突突地跳起來,深幽的目光裏透出一絲狂亂來,隻道:“那又怎樣?!”


    林杭景的唇角竟浮出一抹清冷苦澀的笑來,隻是胸口凝滯,呼吸愈加困難,但說出的每一句話來卻是一字千鈞,“我從未要怎樣,都是你逼的我,全都是你逼的我,我隻願從此以後與你再無任何瓜葛,便是你蕭北辰大慈大悲,給我一條活路了。”


    那幾句恰恰逼得蕭北辰心頭怒意焚燒成狂,那深邃的眼眸瞬間便淩厲如鷹梟,磊落分明的眉宇間透著絲絲的寒意,他氣極了,倒笑起來,那聲音便是含著嘲弄的,“好一個再無任何瓜葛,如今你還能改變得了什麽,林杭景,你別忘了,三年前你就已經是我的人了,如今還跟我裝什麽冰清玉潔!”


    那一句話便讓她臉上的最後一抹血色也褪去了。


    他居然還敢這樣理直氣壯地提三年前,他竟是魔鬼,如此肆無忌憚地揭她心底最沉痛的傷疤,最可怕的噩夢,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到頭來他還要再血淋淋的把這一切都翻出來,讓她記得她所遭受的屈辱,他是她的夢魘,這一輩子的夢魘!


    她如石雕泥塑般地站在他的麵前,嘴唇輕輕地抿著,單薄如紙的肩頭無聲地顫起來,微微散亂的鬢發吹在她的麵頰旁,更襯得麵白如雪,整個人便好似隻剩下最後一縷氣息,隨時都可能逝了去,便是一場湮滅魂殤,從此兩不相幹。


    蕭北辰心頭一緊,那傷人的話才一說出口,他就懊悔得恨不得殺了自己,眼看著林杭景的情形,他慌地輕叫一聲,“杭景……”伸手便去扶她的肩頭,誰料林杭景便輕輕地朝後退了一步,他驚怔,她輕煙般脆弱地站在他的麵前,臉上一片萬念俱灰的蒼白,隻把眼睛無聲地一閉,便有兩顆晶瑩的淚珠掉落下來。


    蕭北辰的身體在刹那間僵硬起來,她轉過身去,奔向門外,他聽得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他如在夢中驚醒,心裏隻被看不見的尖刺瘋狂地戳刺著,什麽也顧不得地一路追了上去,雜亂的步伐竟是一陣陣不穩。


    樓下大廳裏已經亂成一團,下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七姨已經領著書儀幾個到了,看著林杭景流著淚奔下來樓來,慌地將她攔住,誰知林杭景一言不發地推開了她,便往那大門外奔,七姨隻是不知道如何是好,隻聽得樓上又是一陣腳步聲,蕭北辰已經奔下來,看著林杭景跑到了大廳的門前,推開了那門,門外的冷風夾著雪花灌進來,將她的長發吹拂起來……


    蕭北辰心痛如絞,卻是無可挽回,幾乎失卻理智,絕望地喊了聲,“杭景——!”


    林杭景的身體忽然頓在那大門前,她聽到他的聲音,卻是緩緩地轉過頭來,紛亂的長發下,那一張蒼白淒清的麵孔上有著一行行細淚滾落,她揚手便將一樣東西扔了過來,便是那枚婚戒。


    婚戒落在大廳紅色的地毯上,半點聲息都沒有。


    她卻已經決絕地奔了出去,冷風帶著雪花從虛掩的大門裏刮了進來,那雪花落在地毯上,轉瞬間,就化成了水,淚一般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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