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廈將傾,疏林蕭落


    蕭府祭禮,規模宏大,哀樂震天,數十丈的靈棚已經搭起,穎軍文武官員,南麵中央政府所派代表,各國領事館人皆來吊唁,七姨連喪兩親子,其痛簡直是剜心刮骨,卻整理淚容,協助蕭北辰,亦將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條,到了傍晚,才被蕭北辰扶至內客廳休息,外有蕭府管家蕭安,並幾個承辦喪事的人來去接洽。


    內客廳的小圓桌上擺了幾道細菜清粥,另有一盤雞心小饅頭,菜是平日裏七姨最愛的那幾味,都是大小姐,二小姐吩咐廚房特別給七姨做的,桌子正中間放了一道人參白芍雁肉湯,七姨才坐在桌前,四姑娘蕭書儀忙盛了一碗湯過來,“七姨,喝點湯吧。”七姨隻是點頭,麵色蒼白,拿起勺子喝湯,那一口湯含到嘴裏,隻聽得咽喉裏咯咯有聲,卻說什麽也咽不下去,那一番可憐形景,隻叫人鼻酸淚落。


    蕭北辰把頭一低,上前一步,已跪在地,隻叫了一聲,“母親。”


    他那一聲才落,大小姐蕭書晴,二小姐蕭書玉,四小姐蕭書儀便已明白,皆走到了蕭北辰的身後跪下,齊齊地叫了一聲“母親。”這一聲聲母親叫來,七夫人眼淚“唰”地滾了下來。


    她本是盛京將軍外室之女,被蕭大帥迎娶入府做了七姨娘,蕭大帥南征北戰,她不辭辛苦,跟隨照顧,被當時國內最有影響力的《名報》稱為“隨軍夫人”,在蕭大帥正室夫人既蕭北辰生身母親年夫人病危之際,更是這位七夫人隨侍左右,捧湯奉藥,正室年夫人性格極其剛烈,早年曾與蕭大帥有過一段傷心事,彌留之際,蕭大帥伏至榻前淚懺,她卻堅決閉目不肯再看一眼,隻對七夫人說了一句,“君妹,從今後,北辰、書儀就托付與你了。”便黯然而歿,時年二十九歲,而所生蕭北辰不過十歲,蕭書儀亦不過六七歲,更有書晴、書玉,都被七夫人接於帥府小西樓內,養育長大。


    如今,蕭北辰一句“母親”,算是為一生都付與蕭家的七夫人正了名兒,七姨隻看著跪在地上的北辰,書儀,書晴,書玉,諾大個廳堂,蕭家這一代的血脈隻有此四人,更兼三個女兒已是外姓,蕭家實隻剩蕭北辰一人而已。


    七姨無聲一歎,擦擦臉上的淚,默默地從將那一碗人參白芍雁肉湯端過來,用勺子舀了,緩緩地喝了一口,輕聲道:“你們既叫我一聲母親,那有些話,我可不得不說,咱們蕭家曾經油烹鼎沸,冠蓋京華,那時那日是何等榮耀,但古語有雲,高明富貴之家,鬼神窺望其室,將害其滿盈之誌,居安思危,防微杜漸,不可不忘,現如今咱們蕭氏遭此大劫,往日繁盛已是煙消雲散,好日子到了盡頭,都說大難臨頭,飛鳥各投林,今日之後,你們都散了吧。”


    蕭書儀聞聽此言,隻說了一句,“七姨,這怎麽能行……”眼淚一下子便湧了出來,止也止不住,大小姐,二小姐也捂著嘴啜泣著,蕭北辰跪在地上,麵容沉靜,一言不發,蕭氏子女皆低著頭聆聽訓示,七姨慢慢地喝著那碗湯,喝了幾口,又放下,一字一頓地道:“大小姐,二小姐,四姑娘,你們三個趁早舉家走了,留在國內也是麻煩,可別拖了老三的後腿,我說的意思你們是明白的,就照我說的辦。”


    七姨說著,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雁肉湯,放下勺子,看著蕭北辰,喚道:“老三。”


    蕭北辰抬起頭來,七姨臉色平靜如常,朗聲道:“你身為蕭家長子,更應如你父親,做一個頂天立地之人,須知國將不國,何以有家,若單為一己之私苟安這半邊天下,一味與虎狼之輩嬉笑敷衍,圖片刻安逸,便是自尋死路,今日咱們蕭家家破人亡,就是教訓,我如今就做了這個主兒,將蕭家產業全部變賣充為軍費,北辰,這國仇家恨,咱不能不報!”


    蕭北辰滿腔悲憤,言若錚錚,“七姨放心,若不殺盡亂我家國的扶桑人,我蕭北辰這一世也枉為人!”


    七姨點點頭,再看看蕭北辰,半晌方靜靜道:“還有一事兒,杭景自小在我這裏長大,我一直當親生女兒來疼的,如今跟了你,你可不能虧待了她,定要照顧好她。”她的聲音極其鄭重,蕭北辰點頭道:“是,我記住了。”


    七姨這才微微地笑一笑,從那桌前站起來,隻說了一句,“我也就能到這裏,算是對得起你們的父親了,我再也顧不得什麽,這就去陪著我那兩個可憐的兒子。”雙腿一軟,一偏身便摔到了地上去,這一下突變慌得周圍的下人一擁而上,大小姐、二小姐便是哭,蕭北辰急奔上前去,就見那裝著雞心饅頭的碟子裏還擺著幾塊鴉片膏,七姨竟是用那一碗雁肉湯和著生吞下了大塊的鴉片膏,這簡直就是要命的東西,四小姐蕭書儀跺著腳喊,“快去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一時間眾人亂成一團,蕭北辰將七姨抱入內室,放在床上,七姨已經是直挺挺的,麵如死灰,手指如鉤般地攥住了蕭北辰的手,聲音便是含糊不清的,“北望,北意……我的可憐孩子呀……”蕭北辰攥了七姨的手,臉上便是悲痛yu絕,一旁的醫官慌上來診治,七姨臉如白紙,忽地清晰地叫了一聲,“……杭景……”


    林杭景陡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莫名其妙一陣心驚肉跳,還不停地咳著,摸著麵頰是微熱的,就聽得主臥室外麵傳來門聲,雲藝推門走進來,手裏端著一碗燉好的雪梨,道:“少夫人,這雪梨止咳最是好的,你快吃點。”


    杭景輕聲道:“對不住,我這又吵得你們不安生。”她這樣說著,才抬起頭,身體便是一震,眼見雲藝眼眶紅腫,臂纏黑紗,她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張了張,那聲音都是飄忽無力的,“這是怎麽了?”


    雲藝眼裏的淚珠啪地一下就落了下來,撲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哭道:“大帥死了,五少爺死了,六少爺也死了,剛兒從大帥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七夫人也沒撐住,病倒在床上,這會兒命在旦夕,隻這麽一日,大帥府那邊就上了三道靈牌,可憐三少爺……”


    林杭景已是麵無人色,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了,手足一陣陣發涼,紮掙著便從那床上下來,雲藝嚇了一跳,忙上前來扶她,道:“少夫人,你可不能動。”


    林杭景也顧不得了,哽咽著低低地念了聲“七姨”,不知從何處生出了那麽大的力氣,推開雲藝赤著腳便踉踉蹌蹌的往外奔,一路搖搖晃晃地下了樓,淚如雨落,眼前忽地一陣天旋地轉,錐心刺痛,竟是一黑,便跌倒在那大廳的綿厚紅毯上去,那單薄的身體軟軟地跌落下去,卻宛如脆弱的蝶翼般脆弱無聲……


    深夜,蕭府內更是亂作一團,七夫人吞大量鴉片膏自殺,醫官已經是束手無策,眼見七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麵如死灰,還有一息尚存,蕭北辰陪侍在側,就聽得門外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門已被推開,正是派去花汀洲的郭紹倫接了林杭景到來。


    林杭景一見七姨形景,奔上前去撲通一聲便跪在了七姨的床前,哽咽著喊了一聲,“七姨”。這一聲傳來,便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七姨散了的眼瞳竟凝了幾分光亮,手指如鉤般地伸過來,杭景忙伸手過去,七姨聲音低微,道:“杭景,我可算……等到你來了……你……過來……聽我說……”


    林杭景垂著淚,忙附耳上去,就聽得七姨哆嗦著用極其微小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那其實是個可憐孩子,自小慈母見背,嚴父苛責,身邊根本就沒個可親近的人,我看著他長了這麽大,他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兒,但他待你是真心的好,杭景,我把他托付給你,你定要……照顧好他……”


    林杭景眼淚嘩嘩地往下落,就見七姨滿臉戚色,那一口氣上不來,眼瞅著就要不行了,卻還哀哀地望著自己,她忙含著淚點頭,道:“我記住了。”七姨這才安心,嘴角泛起一抹虛無的微笑來,低不可聞地念了句什麽,把頭一垂,已然歿去,時年三十八歲。


    這一夜的大帥府,電燈徹夜未熄,因政界、金融界等吊喪唁問之人絡繹不絕,蕭家親屬,下人忙至半夜才有了稍稍休息會兒的空,都退了下去,蕭家女眷亦是支持不住,被扶入上房歇息,靈堂內一片靜寂無聲,隻有擺放的燭火發出幽暗的光來,蕭北辰卻直挺挺地跪在靈堂前,望著靈案前擺放的四道靈牌,目光深邃炯深,嘴唇抿成刀刃般鋒利的一條線,


    那靈堂周圍擺著大大小小的花圈,垂下的孝帷在從窗外吹進來的夜風中緩緩地飄動,蕭北辰聽到身後傳來腳步的聲音,他轉過頭去,垂落的雪白孝帷在他眼前搖動著,林杭景一身素白孝服,她的目光從那四道靈牌上移過,眼淚順著麵頰慢慢地往下落。


    她的目光最後落在蕭北辰的身上,蕭北辰迎著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裏一片黑夜一般的靜寂黯然,這樣的境地,窗外的曉風殘月,映襯著這一片淒清,這樣的無聲凝視,卻仿佛是天地間隻剩下對方的相依為命。


    林杭景一步步地走上前來,一聲不吭地緩緩地跪在靈堂前,那靈堂前的素燭火光搖曳,映照在地上,清晰地照出了兩個人的影子,蕭北辰的眼瞳如墨一般越來越濃重,靈案上四道靈牌便是刺心的痛,身側孝帷輕晃,放眼望去,滿目花圈藍白,竟是這般冷清蕭落,他兀自硬撐著,隻咬著牙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倒,不能倒,絕對不能倒下去……


    蕭北辰握著*****守在靈案前,滿目血絲,默默地彈出*****,將沉甸甸的子彈一顆顆地壓入*****,然後推彈上膛,那“哢嚓”一聲在寂靜的靈堂裏卻是格外的驚心。


    仿佛隻那一聲,便隔開了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都瞬息而變。


    林杭景的身體無聲地一震,轉過頭來看他,他的臉沉浸在那淡淡的陰影裏,便似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她心中驚慌刺痛,忽地伸手過來抓住他握槍的手,眼淚一顆顆地落下來,顫著聲道:“不要……”


    蕭北辰轉起頭,迎著她含淚的目光。


    那靈堂死寂,他的聲音透著蒼茫的悲傷,“你走吧,我再也不攔你了。”林杭景心中悲慟,眼淚一徑落下,嘴唇不住地抖著,“我……我……”心中萬般絞痛,卻無法說出那下麵的一句話來。


    他直挺挺地受著靈堂裏的冷風,緊緊攥著冰冷的*****,眼看著一片素燭搖曳,四道靈牌,身體裏便是剜心般的悲慟,那家破人亡的巨大仇恨仿佛冰冷的海水一般一浪頭接著一浪頭地打來,尖利森寒的冷呼嘯著,徹底凍結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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