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離開,那人依然沒將食物往嘴裏送。


    不過微不足道的小事,顧逸亭轉頭就忘了。


    若非眼前也有一位俊秀男兒,她大概永遠不會想起,上世曾有此一幕。


    夜色蔓延處,當年小哥哥麵目,逐漸與跟前的小青年重疊。


    小青年似覺察她的端量,放下碗勺,轉頭衝她粲然一笑。


    這一笑美好如柔風皎月,害她心跳驟然停後,複而狂跳不息,


    打住!專注吃湯餅!不能再胡思亂想!


    無奈,有關前世記憶的匣子一打開,往事隨湯餅的軟糯感綿綿襲來。


    活了兩輩子,讓她如適才心跳怦然的時刻,屈指可數。


    除去寧王為維護她,公然打落新平郡王牙齒的那一刻,大多數時光皆平淡無奇。


    對於威名遠播的未婚夫,顧逸亭有過欽佩、仰慕、感動和期許。


    遺憾兩次倉促會麵,寧王生性冷漠,不苟言笑,使得她心懷敬畏與忐忑,擔心自己無德無才,配不上他,更當不好寧王妃。


    她遭人陷害,情不得已之下,為保存雙方顏麵,選擇退婚、出逃。


    也許因對寧王尚存感激、敬仰和歉疚,以致於被他府中人一箭透胸,她的無盡憤懣與恥辱,最終在重生後的數年間日漸釋懷。


    長居嶺南,顧逸亭再避諱,依然時常聽到寧王的音訊。


    他和前世一樣,出類拔萃,且對顧家同樣有某種執念,導致顧逸亭的父母聯合長嫂,一再催促她上京。


    於她而言,恩也好,怨也罷,就此相忘於此生的悠閑歲月,足矣。


    *****


    “我搶了一半梅花湯餅,惹你不痛快?”


    漫長沉默中,小青年半開玩笑問了一句。


    顧逸亭勉強從沉重記憶中抽離,啐道:“在你眼裏,我這般小氣?”


    “那……你為何傷神?”


    “想起舊事。”她微垂眼眸,以掩飾濕潤眼眶。


    小青年一直凝望她,自然輕易捕捉她的微妙情緒。


    他擱下陶碗,向她挪近數步,柔聲道:“誰欺負你了?我傷好了,立馬幫你揍他!”


    “沒……”她為京城孽緣而唏噓,事關皇族,豈可透露給旁人知曉?


    “你那二舅中午來了,等不到你回家,說是過兩日再登門拜訪。我以為你……”


    “以為我什麽?”


    “以為你,因瑣事而為難。”


    顧逸亭向他擠出無甚歡愉的笑。


    親戚頻繁拜訪的確讓她困惑;伺候多年的小五在關鍵時刻離府,使她心生疑慮;楊家兄妹莫名的糾纏,亦叫她周身不暢。


    一刹那,逃避念頭悄然蔓生。


    在她默然不語時,小青年將吃得幹幹淨淨的碗放回竹托盤,正色道:“多謝小娘子,與我同享如此美味的梅花湯餅。”


    顧逸亭聽他說得嚴肅,失笑:“你吃住了這麽些天,獨獨謝我這一碗?”


    “這不一樣。”他容顏蒙了一層淡薄月華,顯得分外渺遠。


    “有何差別?”


    “先前,對我中毒昏迷時的照料,是為仁;在我清醒後的照顧,是為義;上回的雞湯和湯圓,是為恩;隻有今夜的梅花湯餅……”


    顧逸亭等不到他的結論,追問:“是為何?”


    小青年笑顏舒展:“今夜的梅花湯餅,有那麽一點……情分在。”


    “呿!誰跟你有情分!”她嗔道,“自以為是!自作聰明!自命不凡!”


    “好吧!是湯餅跟我有情分,可以了吧?我就愛吃湯餅!”小青年沒再逗她,端起竹托盤,卻又似舍不得走,磨磨蹭蹭地搗騰了一陣。


    “對了,你到底叫什麽?”顧逸亭終於憋不住。


    “你……真沒認出我寫的字?”小青年滿臉窘迫。


    “寫得太潦草,看不清。”


    這話擺明是冤枉人。


    當時,他一筆一劃,格外清晰。


    是她心不在焉,神思不屬,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小青年無可奈何:“我叫……阿維。”


    顧逸亭總覺非親非故,直喚男子之名過於親切,又問:“貴姓?”


    “免貴,姓……柳。”


    柳?顧逸亭心底疑惑再生。


    她似乎記得,他以手指作筆,落下來的第一筆,明明是一點。


    罷了!江湖人或許不願透露本名,她何必較真?


    這人手腳一日比一日麻利,不出五日就可完全康複,而後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像從沒來過一般。


    屆時,他姓甚名誰,還重要嗎?


    尋思之際,靠近後門的竹叢似有極輕動靜。


    顧逸亭眼睛有微疾,先天難適應暗弱光線,即便吃拚命吃動物肝髒也無濟於事。


    久而久之,夜間聽覺變得敏銳。


    她疑心又有稀奇古怪的武林高手為尋阿維潛入她家,正想詰問一番,不料阿維一個箭步擋在她跟前,冷聲喝問:“誰!鬼鬼祟祟!出來!”


    竹後沙沙作響,慢吞吞走出一人。


    青衣如霧中楊柳,鵝蛋臉,杏仁眼,卻是丫鬟青梧。


    顧逸亭霎時一懵。


    無端徒生被捉奸的錯覺。


    呸呸呸!沒有奸情!清清白白的!


    最多就是……摸過了手。


    “小、小娘子……我、我剛從後門回來,一心想回避……不、不是竊聽二位的對話!”


    青梧垂首而立,肩頭輕顫,異常恐慌。


    顧逸亭和阿維雖無越禮之舉,但孤男寡女躲在偏僻花園角落一同飲食……難免讓人多想。


    “我今兒心血來潮,做了大家吃不慣的麵食,量有點多,正好阿維愛吃,我便分他一些。”她心裏發虛,忘了她身為主子,根本不需對下人解釋。


    某人聽她以綿軟嗓音直呼他“阿維”,笑容全然不受控,甜得要溢出蜜來。


    *****


    顧府西客院,夜靜更深,臥房燈火微晃。


    宋顯維盤膝坐於榻上,身後一灰袍青年並攏兩指,點在他頸側許久,眉目憂色堪比夜色深濃。


    “殿下,屬下無能,您的陽蹺脈……從肩部到頸外側這一段,依舊受毒性控製。萬一您調動內息,會嚴重影響下肢運動的能力,您看……?”


    宋顯維低聲喝斥:“錢俞!說了多少次!在外不許稱‘殿下’、‘王爺’!”


    “殿……多年習慣,真不好改,屬下以後一定注意!”錢俞畢恭畢敬應道。


    宋顯維反手在他腦門上一敲。


    “‘屬下’、‘下官’、‘卑職’這類自稱,一律不能再說!以你我相稱即可!你叫我阿維,我叫你阿金,記住了沒?”


    “是!”錢俞應得斬釘截鐵,又小聲道:“您身陷南國,奇毒未清,為何非要在顧府養傷?”


    “這兒東西好吃。”


    錢俞嘀咕道:“是您覺著……做吃的那位顧小娘子秀色可餐吧?”


    話音剛落,“咚”!頭上又被敲了一記。


    “明兒把柯竺他們叫來!沒別的事,先下去吧!”宋顯維不耐煩了。


    “是。”錢俞執禮,偷望了他一眼,唇角難掩笑意。


    “看什麽看!不許笑!”宋顯維臉頰泛起淡淡緋霧。


    錢俞咬唇忍笑告退。


    他已有兩年沒見宋顯維玉麵少年郎的模樣。


    為征戰沙場,大名鼎鼎的寧王,對外皆展現滿臉胡須、膚色黝黑、冷麵心狠的形象。


    此番,一行人秘密南行執行要務,不巧遇敵。


    激鬥中,人員分散,宋顯維失蹤。


    數日後,餘人驚覺他藏身顧家小院中,急忙請他轉移。


    沒想到他賴死不走,且一見那位美貌小娘子,笑得跟個傻子似的,還死不承認……倘若被女帝和親王們知曉,恐怕要笑昏過去。


    錢俞逮住機會,化名“阿金”混入顧家當仆役。


    堂堂一侍衛指揮使,冒充家丁,盡幹粗活,實在憋悶。


    可攤上了一位任性的主子,他又能如何?


    夜月依依,柔光傾瀉,錢俞謹慎轉了一圈,飛身隱匿在樹上,嚴密看守這小小客院。


    然而,透過半敞窗戶內,他清晰看到,屋中人時而惋惜慨歎,時而咬牙切齒,時而欣悅微笑……


    他心中震悚——殿下該不會……魔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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