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無事。”


    “有些王八蛋……”


    不把他逼到盡頭,是不會說實話的。


    隻是……


    沈鳶不願胡思亂想,但他心思深重,本就有太多的疑慮。


    欲言又止,隻道:“罷了。”


    他轉頭再瞧那竹林。


    卻是酒意上頭,燙得厲害。


    +++++


    第二日衛瓚到國子學時,隻見一群人鬧鬧哄哄的,挨在一起沒玩棋、也沒偷偷鬥蟲,勾肩搭背不曉得說什麽,見他來了,便齊刷刷看過來。


    唐南星口氣卻頗有幾分興奮:“聽說聖上將追查的差事交於了你,還令一隊金雀衛協助你,我還當你不來國子學了呢。”


    他隨手將書往案上一拋,沒好氣道:“單日公差,雙日來念書,月試歲試還不準退步——否則我爹扒了我的皮。”


    “這好事給了你,你要不要?”


    他是打著要尋找大伯父蹤跡的幌子,去求的聖上。


    本來這事兒順理成章,偏偏他爹在嘉佑帝旁邊吹胡子瞪眼,一會兒嫌他學業不上心,一會兒又嫌他心不定、主意也跟著變,前些日子還說不樂意入朝,如今又變了心思。


    倒叫嘉佑帝笑了一會兒,道:“既如此,便把差事領了,學業也別耽誤了。”


    他出門看了自己親爹好幾眼,心道這可真像是生父。


    可自己這折騰來折騰去的,是為了誰呢。


    倒是唐南星讓他說得眼睛一亮,忽得道:“衛瓚,要麽你將我也帶上算了,我寧可給當碎催去,也不坐在這背書了。”


    這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昭明堂皆是武將勳貴出身,堪稱整個國子學最精力旺盛的一波人,隻要能不上學念書,就是把他們賣了也心甘情願。


    一個道,我體力好,能給你當護衛。


    另一個道,我善駕車,能給你當車夫。


    不知哪個道,我長得好,能給你當侍女。


    被眾人看了過去。


    那人倒也是個秀雅公子的模樣,就是支棱著腿姿粗野,雅不雅俗不俗的實在有些別扭,往臉上撲了撲粉,還拋了個媚眼:“還能代你去施展美人計。”


    讓一眾武人子弟綠了臉,沒禁住“嘔”了一聲。


    旁邊便有人嗤笑了一聲:“美人計也輪得到你?整個國子學的門臉,都長在咱們昭明堂了。”


    眾人“哦——”了一聲。


    國子學一景,沈郎春色嘛。


    昔年沈鳶在文昌堂的時候,幾乎要讓那些酸書生給捧到天上去了。


    文昌堂盡是些文人,平日裏就愛寫個詩做個詞、相互吹捧,捧著捧著、沈鳶這張臉就成了公認的好看了。


    唐南星卻嗤之以鼻:“我看咱們衛二哥也沒差哪去,不過是文昌堂那些酸儒會吹罷了。改明兒咱們也做幾首詩,就叫衛郎冬……冬……”


    讀書不多,沒詞兒了。


    不知道是誰嘀咕了一句:“冬瓜?”


    唐南星怒而撲上前:“!你才冬瓜呢,你會不會講話——”


    話音未落,卻正瞧見有人自門外施施然而來。


    眾人幾乎都噤了聲。


    是沈鳶。


    似是剛去請教學問回來,抱了一摞子書在懷裏,淡淡一眼掃了過來,仿佛誰都瞧了,又仿佛誰也沒瞧。


    ……確實是容色殊麗。


    沈鳶入了昭明堂有半月有餘,始終處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


    昔年沈鳶在文昌堂時,兩個人的矛盾鬧得人盡皆知,衛瓚素來傲氣,不是沒被人挑釁中傷過,隻是向來也不放在心上。


    唯獨沈鳶,兩人日日一個府住著,偏偏勢同水火一般。


    如今雖有所緩和了,旁人卻依舊是摸不透這兩人的態度,以至於遠也不是、近也不是,在這種時候便顯得尷尬。


    譬如沈鳶這般遠遠走過來,眾人接著說,像是在排擠他,不接著說,一群人傻愣愣在這兒沉默著也不大對。


    卻是衛瓚開口喊他:“折春。”


    沈鳶“嗯”了一聲。


    他說:“明日隨我出城辦差一趟。”


    沈鳶說了聲:“好。”


    眾人皆唉聲歎氣,求了那好半晌也沒見答應,可見是隻打算帶著沈鳶一個出門去。


    唯獨唐南星“啊?”了一聲。


    眾人看唐南星,道:“你又怎麽了?”


    唐南星:“……沒什麽,沒什麽。”


    有人道:“你近來怎麽一驚一乍的。”


    唐南星痛心疾首、有苦難言:“……”


    他的衛二哥啊!


    他英明神武的衛二哥啊!


    怎麽感覺路子仿佛已越走越偏了呢!


    沒過多時,學裏博士便來講課了,吹胡子瞪眼,訓斥他們三五聚堆在一起不做好事。


    眾人便耷拉著腦袋四散而逃,學堂又充斥著博士的之乎者也、念念有詞。


    衛瓚聽著聽著,便有些無趣,下意識去看沈鳶。


    沈鳶跟他隔了一張桌案,離取暖用的熏籠近些,他歪著頭瞧過去,正能瞧見沈鳶低垂著頭讀書,眉眼靜默,耳垂仿佛白皙晶瑩的一塊兒玉一般。


    看得久了,被沈鳶發現了,抬起頭來跟他對視。


    他就側撐著頭衝他笑。


    沈鳶頓了頓,又裝作沒瞧見似的低下頭。


    他勾了勾唇角,去看窗外風光,想著他爹逼他來學裏念書的事兒。


    也沒那麽令人著惱了。


    ++++


    將沈鳶挪騰出來幫忙,卻也不是件容易事,一聽說要出城去,侯夫人那邊兒就要叮囑好半天。


    那個個子不高、圓眼機靈的小侍女知雪,嘮嘮叨叨囑咐了一路,一溜兒跟到馬車邊兒上,險些就跟著出了城。仿佛沈鳶是那生麵捏出來的人兒,領出去讓風一吹就要散了架。


    百般沒法子,出門的行頭又是原模原樣準備了一通,衛瓚親自把人裹得跟個白毛球一樣,拿馬車給請神像似的請了出來。


    同行的金雀衛首領姓梁,也是年輕後生,為人素來冷麵簡樸,瞧見這般排場就忍不住皺眉。


    待到沈鳶下車時,又瞧了一眼模樣,瞧了一眼沈鳶手中精致鏤空的手爐,那眉越發擰得緊了。


    那梁侍衛礙於衛瓚在場不好多說什麽,卻是一眼沒往沈鳶身上瞧,連進門時,都隻衝衛瓚一拱手:“小侯爺,可以開始了。”


    沈鳶麵上不大在意此事,卻是指尖下意識磨蹭著一下袖口。


    自顧自進了那藏甲的廢宅。


    這廢宅是京郊一處老宅子,外頭瞧著破敗失修、許久不曾有人住過。進門便是一個鬆鶴延年的影壁,依稀有風蝕磨損的痕跡,繞過影壁,便是正中央四四方方一個大院,空曠得連一絲擺件兒也無,後頭幾間院落,遠遠望去,卻是破敗蕭條。


    沈鳶問:“你讓我來瞧什麽?”


    衛瓚道:“瞧一瞧他們操練的什麽陣。”


    莫說沈鳶了,就連金雀衛在後頭麵麵相覷。


    就沒人聽得明白,這空蕩蕩的院怎麽能看出操練的陣型來。


    衛瓚卻道:“前兩天,我跟梁侍衛就來瞧過了,疑心這院落中間是用來演武練習之用。若瞧地上磚土,還能瞧出些經年累月、陣型變化的痕跡,角落裏也遺留了他們沒來得及拿走的令旗。”


    “隻是不曉得他們練得是些什麽東西。”


    沈鳶抬眸看了他一會兒。


    他便笑吟吟地與他對視。


    半晌沈鳶抿了抿嘴唇,道:“讓他們先出去。”


    衛瓚便擺了擺手。


    刹那院中隻剩下他們兩個,麵對麵立著。


    沈鳶往前走了幾步,去觀察地上的痕跡,垂眸低聲道:“你跟他們交過手?”


    衛瓚勾著嘴唇笑,並不說話。


    沈鳶冷哼了一聲:“有什麽訊息?”


    他便笑說:“共十餘人,有槍有刀,二人持輕盾,我見那架勢很是靈活,隻是卻沒見過這般陣法。”


    卻是大約比劃了一二。


    沈鳶盯著地上的痕跡道:“行軍打仗,幾千上萬人的陣都常見,十餘人的陣倒不多。”


    他笑道:“若非如此,我怎會找你來瞧。”


    沈鳶聞言,略略揚起了三分眉梢。


    這是對他的話滿意了。


    他有時會想,這小病秧子得意時也頗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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