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鳶還能如何辯駁,憑他將“不曾”兩個字,在廷杖下嚼得爛了,也沒人肯信。


    九五之尊,何必誣他?


    沈鳶顏色本就出眾,加上先頭安王種種行徑,各種豔色露骨的傳聞便是滿天飛。


    人皆傳聞,是沈鳶以色侍君,卻弄巧成拙遭了厭惡,被玩膩了才扔了的。


    與這些傳聞來的,是沈鳶唯一的一封回信。


    他展開時,手都是抖的。


    卻是一字也無,隻有一張白紙。


    清清白白,無人可說。


    他收到那夜,便立時啟程,冒著天大的風險悄悄回了京城。領兵之將擅自歸京,形同謀反。可他那時也顧不得什麽了,他慌了,也怕了,他總覺著,沈鳶可能要消失了。


    他去了沈鳶家中。


    所謂的天子近臣,連宅邸都不曾換,仍是那樸素僻遠的小院,他曾住過的舊宅。


    可沈鳶不肯見他。


    他在沈鳶院中枯坐了一整夜,卻是照霜出來,対他輕聲說。


    “小侯爺走吧。”


    “公子說,不見你,便還能忍,若見了,他便忍不住了。”


    他啞著聲音說,讓我見他一麵吧。


    照霜第一次責怪似的看了他一眼。


    許久才說:“見了又怎樣呢?”


    “公子如今唯一慶幸的,便是廷杖那日,你不在京中,沒見著他……”


    當眾受辱。


    這話照霜不敢說。


    他也不敢想,沈鳶當時有多痛苦。


    照霜低聲說:“小侯爺,算是我求你了,走吧。”


    “公子如今與幾年前不同,已受不住什麽了。”


    他恍恍惚惚瞧見院裏,曾種著芭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想起自己曾在這兒將沈鳶那一株芭蕉連根拔起,対沈鳶說,這芭蕉如你,見之生厭。


    便忽得明白。


    ——他之於沈鳶,從來都不是安慰。


    一切都太晚了。


    在最一開始就錯了。


    ……


    衛瓚從那一日開始,便生出了一些急迫來。


    急著與朝中的大臣聯絡,急著從邊疆往京城滲透,急著想要維護沈鳶一二。


    再快一點也好。


    哪怕隻快一點,他就能把沈鳶,從京城裏救出來。


    他那時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幸運的,有舊日衛家在京城的聲望在,過了皇位更迭最緊張的那段時間,便依然有許多人願意向他伸出援手,願意幫助他一二。


    哪怕他們自身的處境也算不得很好。


    他有些明白,沈鳶為何會這樣恨自己了。


    ……可衛瓚還是慢了一步。


    哪怕衛瓚願意把自己所有的幸運都給沈鳶,也沒辦法救回他來。


    那年冬日,因安王忌憚,他被調離辛祁兩國的邊境,改鎮守北方,以禦匈人秋冬劫掠。


    辛趁機發兵,再一次攻來。


    安王與朝中近臣商議了一夜,決意放棄康寧城,退守至辰關一帶。


    他聽到這消息時,便知道一定會出事。


    沈鳶不可能放棄康寧城。


    ——沈玉堇夫婦當年死守三月,才保下的康寧城。


    沈鳶為了這座城失去了父母,變了性情,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一無所有。


    更何況,安王如今親信,根本不顧百姓死活。


    沈鳶在宮外跪了整整三天。


    人來人往,安王不令人攔他,也沒有人攔他。


    沈鳶在朝中的名聲已糟透了,哪怕同樣不欲退讓康寧城的人,也不屑提起他。


    真提起了,也隻覺得他是當年沈家夫婦的恥辱,反倒更覺得可恨。


    若不是他,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婦,隻怕還能保住康寧城,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婦,眾人想到他在外頭跪著,隻覺得可笑荒唐。


    朝中一日一日地爭執。


    最終還是將康寧城棄了。


    朝臣有喜有怒,一個個踏過沈鳶身側,有經過他的,想起沈家夫婦,又想起他,越發恨得狠了,踢了他一腳。


    沈鳶要許久才能爬起來。


    隔了一會兒,複又直立跪在那兒。


    隔了許久,一雙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麵前。


    他抬起頭時倉皇萬分。


    安王自上而下,靜靜地看他,半晌,笑了一聲。


    眼底這時,才出現了一抹徹骨的惡意。


    “沈卿想救康寧城?”


    沈鳶的額頭貼在粗糙的青石磚,喃喃說:“求您。”


    他閉上眼睛時,已沒有眼淚了。


    沈鳶隻喃喃說:“康寧城能守,真的能守。”


    他曾讀了千百冊兵書。


    最想改變的就是康寧城那一夜,想挽回他的父母。


    如今什麽都回不來了,也隻有那一座城,那城裏的人,是用他父母換回來的。


    是那一天,他目送著的小船,駛向的地方。


    他說:“臣可以立生死狀,隻要五千兵馬,帶上糧草,康寧城能守……”


    安王溫聲說:“沈卿無寸功在身,隻一張嘴,便要五千將士送命麽?”


    “昔日沈卿做軍中幕僚,害死了多少人,怎的不長記性呢?”


    “縱朕願意應你,這朝中的大臣,哪有一個敢信你呢?”


    沈鳶像是一個死人一樣,伏在那處。


    又重重地磕了幾次頭。


    喃喃道:“請聖上開恩。”


    安王終是笑了一聲。


    矮下身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撫摸一隻寵物。


    沈鳶連閃躲一下都不曾。


    卻是安王在他耳側輕聲說。


    “既如此想去,沈卿便自己去吧。”


    第53章


    衛瓚的預感沒有錯,哪怕安王沒有給沈鳶一兵一卒,沈鳶還是隻身去了康寧城。


    當時離康寧城最近的將領,是同樣因為嘉佑帝風波,被貶謫至辰關一帶的晉桉。


    那是衛瓚最慶幸的事情。


    晉桉給了沈鳶能力範疇內最大的幫助,糧食、援兵、藥材,皆是冒著違逆上意的風險私下調用。那時的康寧城百姓,還有曾經承過他一話之恩的晉桉,也許是這世上最後一些願意相信沈鳶的人。


    沈鳶創造了第二個奇跡。


    死守康寧的第二個月,恰逢辛國內亂,攻勢漸緩,沈鳶和康寧城得以苟延殘喘,撐到了開春。


    辛人暫且退兵。


    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無暇作戰,衛瓚深入草原突襲,攆得對方四處潰逃,大勝而歸。卻沒來得及回京,隻聯係朝中舊友運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邊境。


    他起初以為安王會不欲令他去。


    後來想,興許安王盼著他去。


    興許是調走他一次,見了後果,便的確怕了辛卷土重來,哪怕退讓了康寧城,辰關也會吃緊。


    又或許這裏頭,存著對沈鳶的惡意。


    沈鳶如今稍有寸功,最不願見的人,興許就是凱旋的他。


    可他不得不去見沈鳶,他已許久沒見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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