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也沒想到,自己做事能這麽混賬。


    幸虧沈鳶衣裳穿得多,少一件也看不出來。


    隻是……


    這小病秧子素來守禮謹慎愛麵子,驟然讓人剝了件衣衫去,還不知道怎麽臊呢。


    果然,沈鳶勉強吃了三兩口,就擱了筷子,低著頭說:“我不吃了。”


    他心知沈鳶不是吃飽了,是急著回去換衣裳,便輕輕按了沈鳶的肩一下:“再吃兩口。”


    這輕輕一按。


    衣裳下的肩便輕輕顫了一下。


    驚弓之鳥似的,卻是眼尾微紅地斜斜看他。


    他這才發現沈鳶脖子往下竟通紅一片,不知道還為他對他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浪蕩事。


    衛瓚心裏不自覺就酥軟了一下,越發不願沈鳶這模樣給旁人見著了。


    便同周圍侍女道:“你們下去吧,我跟你們公子說會兒話。”


    等姑娘們都走了,沈鳶才稍稍平靜下來,不情不願又坐回來,拿起筷子來,卻連夾菜時連指尖都粉了。


    衛瓚說:“這回能吃得下了?”


    沈鳶又剜了他一眼,好一會兒才道:“小侯爺可真是能耐,裝了可憐又做虎狼,這天底下的戲都讓你衛瓚一個人演了。”


    衛瓚聽了便笑,說:“我這不跟你學的麽,你要不解氣,出門兒再讓大毛二毛舔我。”


    沈鳶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腳。


    見他沒反應,又碾了好幾碾,自己沒力氣了,才氣得沒話了。


    衛瓚挾了一筷子酥爛的鵝肉到沈鳶碗裏,說:“你多吃些,秋闈進了場考三天,你不養出些力氣,哪裏撐得過去。”


    “秋闈三天,春闈三天,這樣折騰著,我怕你病得爬不出考場的門。”


    屆時隻要進了貢院的門,便要在那狹小的號舍裏頭苦熬著,三天考三場,吃食隻能帶些不易腐壞的點心幹糧,年年科考都有病倒在考場上的,甚至還有熬久了,一命嗚呼在裏頭的。


    沈鳶卻是有意看了他半晌,輕哼一聲:“我到時候讓照霜在門口候著,到時候萬一出不去,便讓她把我背回來。”


    衛瓚不自覺撇了撇嘴角。


    也不知是不是先頭聽了沈鳶說過了太多照霜的事兒,如今聽著這話,總覺得不大服氣。


    衛瓚還是擰著眉毛,又夾了好幾筷子,把他碗裏隊的跟小山似的,隻說:“多吃些,我回頭去貢院邊兒上那條街瞧瞧,看看他們都帶些什麽進去。”


    “晚上也別晚睡,左右我又不去考場,你也沒誰能較勁的了。”


    沈鳶掀起眼皮淡淡瞧了他一眼:“誰說我隻能跟你較勁了,小侯爺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衛瓚說:“怎的,有我一個比著還不夠,你還要找誰去?”


    沈鳶不說話,卻是抿了抿唇,低著頭又吃了兩口。


    衛瓚說:“我晚上叫人來查你,要讓我發現你熬著——沈折春,你就等著咱倆的事兒露餡吧。”


    這回衛瓚沒順著他,敲了敲桌子,淡淡說:“聽著了沒?”


    沈鳶沒好氣地撇過頭去,冷道:“聽著了。”


    衛瓚瞧著他應了,這才淡淡勾出一個笑來。


    沈鳶這一晚上慢騰騰吃了一碗米飯下去,又灌了一碗湯,飯後點心也吃了許多。


    衛瓚瞧著差不多了,才懶洋洋抱著胸,也學著沈鳶的樣兒,桌下小腿輕輕挨了挨他的小腿:“送我回去?順路消消食?”


    沈鳶瞧他一眼,說:“枕戈院才多遠,還能有人把小侯爺搶了是怎的?”


    衛瓚又輕輕碰了碰他:“左右你也沒什麽事,吃完飯就讀書也不嫌困。”


    沈鳶道:“誰說沒什麽事,我還得瞧一瞧照霜練劍。”


    衛瓚不知怎的,心頭那股不痛快就又來了。


    半晌,眯著眼睛輕哼了一聲:“哦……看她練劍啊。”


    沈鳶看了他一眼,眸子不自覺閃了閃:“你今日的槍法,有幾處很是有意思,我須得跟照霜再試一試。”


    “沒準兒……能找到你破綻。”


    衛瓚聽了,越發擰起了眉毛。


    忙秋闈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送他,到有時間幫著照霜對付他呢。


    藥膏也是給照霜的,時間也是給照霜的,他衛瓚什麽時候成了跟別人後頭撿著便宜的了。


    沈鳶似乎另有心思,坐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


    正欲起身,卻驟然讓衛瓚捉住了手腕。


    衛瓚那素日含笑的一雙眸子,此刻卻烏沉沉的不悅,罕見的帶著幾分占有欲,半晌喃喃說:“……扒了衣裳都不老實。”


    隻片刻的功夫,卻見那小侯爺變了臉,哼笑了一聲,擦著他肩,揚長而去了。


    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裏頭。


    沈鳶站在原處,半晌沒出去看什麽劍,隻是微微挑了挑眉,回屋去穿衣裳。


    剝得是最裏頭那件,要穿回去,也隻能一件一件脫下來。


    再穿上裏裳時,卻是皮膚熱得發燙。


    饒是晚飯時克製再克製,也仍是忍不住想起那暗淡燭火搖曳下的一雙幾分頑劣、幾分引誘的眸子。


    溫聲低語喊他,沈哥哥。


    想起那秋風庭院裏,一杆銀槍,驚鴻遊龍的身影。


    沈鳶坐在床沿,咬著牙、幾分不甘地攥緊了床幔,胸膛隨著呼吸慢慢地起伏。


    秋風自窗外徐徐而來,混雜著簌簌的桂花香,未覺著冷意,隻有熱度從指尖慢慢燒起來。


    他平生第一次萌生了懵懵懂懂的欲念。


    隻因是對著曾經最恨的那個人,不由得混了酸澀和惱意。


    他知道衛瓚醋了。


    卻恨不得衛瓚醋死才好。


    惡鬼總要拖人下水。


    ——憑什麽隻有他一個人日漸沉淪。


    +++++


    沈鳶第二日再去國子學。


    卻是隔著老遠,就聽見堂內吵吵嚷嚷,一群人喊著衛二的聲音。


    其實自打夏天過後,衛瓚去國子學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營生,這日破天荒來了,倒是叫唐南星一夥人大呼小叫地喊他,一麵抱怨他,一麵又跟見著了主心骨似的圍著他。


    “好你個衛二,見你一麵倒比麵聖還難。”


    “前兒弄了匹好馬,你今晚上可一定得來瞧一瞧,不比你之前的那匹差。”


    沈鳶不知怎的,竟幾分踟躕不想進去。


    隔了一會兒,才抱著書,慢騰騰進了門,卻見衛瓚沒坐在窗邊兒。


    而是坐在他的位置旁。


    琥珀色的錦緞外袍,腰間佩玉懸刀,粗獷的木質束發,嵌了一顆不大不小的紅瑪瑙,幾分不羈地坐在案上,讓一群人簇擁著,在熹微晨光裏,是與往日不同的瀟灑俊俏。


    沈鳶看了一眼,便低下眉眼,沒瞧見似的,徑直往自己的位置走。


    如今昭明堂眾人見著他,也都打招呼,笑喊一聲:“沈案首早啊。”


    親近些的,喊他“折春”。


    他便也垂著眸點頭還禮。


    隻是擦肩而過時,衛瓚沒扭頭,隻是輕聲說:“今兒起得晚。”


    他淡淡說:“知雪叫得晚了。”


    衛瓚“嗯”了一聲,扭過頭去,跟身邊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笑,似乎是在說養馬的事情。


    這一小段對話,跟沒發生過似的。


    沈鳶低著頭整理案上的書冊。


    晉桉也是剛到沒多久,笑著問衛瓚:“你怎的坐這兒來了?不是愛在窗邊透氣麽?”


    “我記著你那位置還是跟他們比射箭比來的,現在倒是說換就換了。”


    沈鳶沒聽過這一節,聞言卻是翻書的指尖輕輕一頓。


    衛瓚抱著胸笑說:“沒法子,來替沈案首護法來著。”


    “他今科秋闈以前,我都得盯著他一點兒,省的我娘擔心他,擔心得睡不著。”


    “你們也警醒著點,少來討他的嫌。”


    晉桉還沒答,眾人聞聽沈鳶要秋闈,倒是嘻嘻哈哈聊開了。


    有的問沈鳶能不能考個狀元,有的說隔壁文昌堂的閑話,說幾個文生也要下場去,如今正頭懸梁錐刺股呢。


    前兒還有個文生背書背的頭昏,走路一頭撞上了樹,頭破血流的。


    這些人書不大會念,看熱鬧倒是國子學頭一份兒的。


    一片喧鬧之間,沈鳶不自覺抬頭去看了一眼衛瓚。


    卻發覺衛瓚正聽著了一個笑話,懶洋洋地笑,眼睛卻是看著他的。


    不知為什麽,互相看了好一會兒,卻沒說話,又無聲無息把目光挪開了。


    沈鳶低著頭翻開書想,除了眼前這人,哪還有人能來討他的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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