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次次都是問書?”


    沈鳶說:“次次都是問書。”


    他問:“叫什麽名字。”


    沈鳶輕輕笑了一聲,說:“記不得,不是很熟。”


    這一聲笑得愉快清脆。


    衛瓚越發惱火。


    他知道沈鳶在報複他,想見他醋意嫉妒。


    衛瓚半晌喊他:“沈折春。”


    沈鳶“嗯”了一聲。


    衛瓚說:“你嫉恨我時……也會患得患失麽?”


    沈鳶怔了一怔,扭過頭去,瞧見那小侯爺抱著胸,直直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沈鳶的笑意淡了幾分,慢慢說:“……不會。”


    本就不配得,又怎會患得患失。


    沈鳶說:“隻是時常會覺著自己麵目可鄙。”


    庭外黃葉紛紛,練箭引弦之聲不絕於耳,不知哪一箭恰巧擊破了落葉,發出悶悶的一聲。


    那溫柔的公子倚著熏爐,眉目間笑意散去,隻餘幾分複雜,卻與他對視,說:


    “衛驚寒,我非良人。”


    “你現在改了心意,還來得及。”


    第61章


    這年秋闈的日子定得偏早了些,是這幾年一年賽一年的冷,想趁著剛剛入秋還有些熱氣兒,將這一大事辦了。省得臨秋末晚再來考,學子進了貢院又要挨苦受凍得病上一批。


    饒是如此,到了秋闈那時,也是趕上了秋老虎的末尾,每至午時熱氣蒸騰,炎似酷暑,到了夜裏又轉涼,卻是冷得人打寒戰,惹得知雪接連好幾天發愁,防了寒又防暑的,將帶進貢院的東西又增了許多。


    待到了秋闈那日,便見著貢院附近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


    來應試的好些人都年紀頗大,看熱鬧的也來了不少,諄諄教誨、叮囑晚輩的聲音不絕於耳。


    馬車到不了貢院門口,便已是行不動了,要遠遠停著。


    知雪從車簾縫隙裏遠遠瞧了一眼,便擰起眉來,抱怨道:“怎的這許多人。”


    沈鳶便道:“咱們那邊人更多,連貢院都大了好多倍,這已算是少的了。”


    江南魚米之鄉多文人,年年科考人如過江之鯽。


    知雪便嘟囔,說:“三天連張正經床也沒有,蹲大牢也不過如此。”


    知雪皺著眉,從壺裏倒出一碗藥湯來,叫沈鳶喝了,見沈鳶灌水似的灌了下去。這才將預先籌備好的物事又檢查了一回。


    知雪準備的考籃簡直跟個百寶箱也差不許多,衣食用度,筆墨紙硯,藥物火燭,無所不有。沈鳶壓根兒提不動這些東西,一會兒進了考院,還須得花錢請人幫忙抬一抬。


    知雪又將食盒打開,一一叮囑他道:“頭一層的點心存不住三天,你先吃頭一層的。這參是侯夫人那邊兒送來的,我拿蜂蜜泡過了,你時不時便含一片,也好精神些。”


    “最後一層的丸藥,每夜記得吃兩丸。”


    “衣裳給你帶得厚了些,我預先去看了那號舍,到了晚上一準兒冷,你若熱了,也隻準脫外袍。若下了雨,便拿這氈子擋一擋。”


    沈鳶也不嫌她囉嗦,一一應下了。


    知雪卻還是放心不下,不住說:“現在可有哪兒不舒服麽?頭疼不疼,身上冷不冷。”


    “你可萬萬不能瞞著我。”


    沈鳶笑著搖了搖頭,道:“無事,不過三天罷了。”


    小丫頭氣得瞪他一眼,說:“這話旁人說也就罷了,你也敢說。”


    沈鳶抿唇笑了笑:“真的無事。”


    知雪瞧了瞧外頭,又瞧了瞧沈鳶,見還有些時候,才低低埋怨了一聲:“小侯爺怎的也不來了。”


    “前幾日忙前忙後的,今兒到了關鍵的時候,人倒不來了。”


    沈鳶怔了怔,卻是笑著道:“你盼著他做什麽?”


    知雪說:“哪是我盼著他,是……”


    沈鳶挑了挑眉。


    知雪噤了聲,半晌說:“這不是他若是在,能安心些麽。”


    那小侯爺衛瓚雖平日瞧著懶懶散散、桀驁不馴的,可做起正事來,往往也很是可靠。有這麽個人在,就像有了個主心骨似的。這考籃裏頭許多東西,還都是衛瓚早些時候打探了旁人考生吃的用的,專程叫人送來的。


    誰知真到了這麽大的日子,這人倒是不在了。


    “早上去見侯夫人,她不也說麽,本來還想叫小侯爺送你到門口的……”


    沈鳶道:“這些人還不夠送我的麽,哪就那麽大陣仗了。”


    隔了一會兒,卻是指尖卻是緊緊攥著衣袖,又說:“我是上考場,又不是上刑場,腦袋沒掉,怎麽就勞動了他的大駕了。”


    知雪見沈鳶這般說話,有些想笑。可偏偏知道,沈鳶這般說了,就是真的在意了。


    知雪便說了一聲:“興許是忙呢。”


    沈鳶自己也曉得。他張口想要解釋彌補一二,卻又沒這心思,半晌淡淡說:“不來就不來吧,又不是欠了我的。”


    見時候差不多了,便就這麽下了車。


    知雪也顧不得了,撩起簾子來眼巴巴看著人進貢院,待人影都瞧不見了,也不舍得放下簾子來。


    照霜穿著一身男裝在外頭駕車,見她這樣,便說:“回去罷,再看也沒用,待三天之後再來接人。”


    知雪抱著藥囊,低著頭小聲說:“照霜,我這眼皮子總一直在跳,我怕公子出事。”


    照霜看了她一眼。


    知雪嘀咕說:“我胡亂想的,總覺著今年似乎有些犯衝。侯府大老爺沒了,還沒的鬧出什麽甲胄案來,到現在也沒個信兒,公子上個山還遇著山火,我總覺著流年不利,你說這次考試會不會……”


    話沒說完,就讓照霜捂了嘴,一本正經說:“快呸。”


    知雪:“呸呸呸。”


    隻是心裏到底是不踏實。


    她們在江南久居過,貢院的事兒聽得多了。年年都有幾個走了背運的,走水燒傷燒死的,舞弊被牽連的,中暑發病的,都是大事。


    這般三天門一關,連個人也見不到,對旁人來說已是難熬,對沈鳶來說無異於龍潭虎穴。可功名偏偏要從這裏頭掙出來。


    知雪低著眼皮,想了好半晌,隻喃喃說:“但願無事吧。”


    ……


    開考不多時,貢場便整肅,四下一片寂靜,一間間號舍好似四四方方的方盒,外頭無門,隻容得一個人坐在裏頭,挨挨擠擠排滿了貢院。像是一個一個裝了人的囚籠,上有高台瞭望監視,來回有差役勘察其中,時不時有要如廁的學生,被匆匆帶去又回來。


    哪怕是正午時分,也不見光,隻有巡吏四下勘察的聲響,筆墨紙張之聲四起,靜得壓抑。


    今科題目算不上難,不曉得是否與時局相關,甚至談及邊防之事,沈鳶破題本就快,這下便越發迅捷起來。垂眸思忖了片刻,心裏便有數。


    筆落紙上,卻是忽得脊背一寒,依稀耳側又一次聽見了細微的、嘶嘶的聲響。


    這是蛇的聲音。


    旁人興許聽不出來,沈鳶卻怕極了這聲音,在這四下寂靜之時,聽得尤其清楚,甚至如在耳畔一般。


    年少時這嘶嘶聲幾乎是他的噩夢。


    床下,被褥裏,他總怕著哪兒藏著一條吐著信子的蛇。


    ——他低著頭,冷汗涔涔地從額角淌下,握著筆的手骨節泛白。


    半晌,叫住了巡吏。


    那巡吏聽得,隻蔑笑了一聲:“號舍隻在科考時開啟,蛇蟲鼠蟻蟄伏也是有可能的,我們難不成現在進去給你捉麽。”


    “又不是享福來的,你且忍一忍。”


    若按著考場律例一一掰扯,這蛇本就不該出現,巡吏也少說是一個玩忽職守,甚至是有心為之。


    可考試時間不能延誤,他一旦糾纏起來,今科便也不必考了。


    沈鳶心知此時不宜起衝突。隻得按捺住,低著頭用目光打量搜索這前後左右的縫隙,可號舍本就狹窄,又放置了他的東西,連輾轉挪騰都有些困難,縱有蛇蟄伏著,又怎麽瞧得見。


    ——隻能盼著它快些走了。


    可片刻後,又聽著了那“嘶嘶”的聲響。


    仿佛是更近了一些,辨不清方位。


    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沈鳶此刻已沒法兒去分辨了。


    眼下還是白天,待到了夜裏——


    沈鳶不敢往下去想,隻是腦子裏不斷重複著那句話。


    忍一忍。


    沈鳶閉上眼睛。


    那巡吏說的是對的,他也已習慣忍了。


    忍了這許多年,如今正是他至關重要的時候,斷不能因著這點事而損毀前程。


    沈鳶低著眸,調整了許久的呼吸,那不住顫抖的手,終於穩了下來,浸飽了墨的狼毫終於落在了紙麵上,一個字一個字寫著錦繡文章。


    眼皮不住顫抖之間,一張麵孔卻是蒼白,目光也漸漸黯淡失焦。


    他比自己想象得更怕蛇。


    卻與蛇一起,被關在了這籠子裏。


    ……


    沈鳶不知自己在恐懼和靜默中被放置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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