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這樣就能離著父母更近一些了。


    可左右四顧,偏偏又那樣陌生。


    他們一行人輕裝便行,並沒有人在兩側開道,入了城便下馬。


    卻見著城中有好些人在路邊,見了他們,便停下手裏的活兒來瞧。


    白振鐸笑說:“城中百姓鮮少見著京裏的高官,來瞻仰一二,還請二位不要見怪。”


    沈鳶多少也習慣了。他這個狀元郎的名聲傳不出去京城,倒是衛瓚這個少年將軍,走到哪兒都有人來瞧。


    前些日子經過驛館,還有姑娘專程來看衛瓚的風采的。


    隻是在康寧城如此,越發心裏頭有些不快,便下意識揶揄衛瓚:“小侯爺果然到哪兒都招人喜歡。”


    白振鐸一頓,卻是忍不住瞧了他一眼,接著話說:“衛大人這一路很招人喜歡?”


    沈鳶說不出是酸還是調侃,隻不鹹不淡說:“驛館還好,若到了大些的驛鎮,好些人爬了牆頭來看他。”


    “光是路上,衛大人就不知撿著多少條手絹了,可憐銀電噴嚏都要讓香粉味給激出來了。”


    白振鐸聽著他言語間幾分尖銳不善,便下意識緊張地去看衛瓚。


    衛瓚卻是笑著回他:“是銀電的噴嚏,還是你的噴嚏?”


    “人家扔著玩罷了,我哪一條真收著了。”


    沈鳶輕哼了一聲。


    白振鐸這才鬆了口氣。


    衛瓚卻是若有所思,輕輕看了一眼沈鳶。


    這般又走了幾步,路邊一老者似乎是瞧著了他們一行人牽馬隨兵的,驚了一驚,手中的籃子“咚”一聲落了地。


    一筐子瓜果滾落了一地,滾至沈鳶的腳邊,沈鳶便忙俯下身來拾起,走了兩步,正欲將那果子放進老者筐中。


    卻見老者沒有管那果子,隻緊緊地捉住了他的手腕。


    發須已花白,目光也已渾濁,聲音也沙啞難辨,卻是喃喃說:“玉將軍……回來了?”


    這街道驟然靜了一靜。


    仿佛剛才一直滔滔不絕的白振鐸,也忽得沒了聲響。


    沈鳶怔了怔。


    環顧四周,才忽得發現。


    這許多人的目光。


    竟一直都在靜靜地注視著他。


    第88章


    沈鳶這一路走得很慢。


    他怕驚擾了這些人,沿路人仿佛也怕驚擾了他,就這般一路無聲無息走至康寧城府中,才覺著自己不知為什麽鼻酸了。


    衛瓚瞧過去。


    沈鳶便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入得城府,先見了主官。禮儀一應事宜,自有專人商議。


    衛瓚此番是拿著嘉佑帝密旨前來的,主官看過,便擰起眉頭,半晌才說:“如此說來,衛大人要接管城中軍?”


    卻是白振鐸愕然片刻,道:“此行不是送那明瑜公主麽?怎的就要接管軍隊了。”


    其實不怪康寧城中人驚訝。


    自沈家夫婦亡故那次之後,康寧城雖成了邊城,辛與祁卻已許久未起戰事。


    誰都更願意相信日子太平,當局者便難免少了些危機感。


    可事實上,康寧城始終是一個不適合作為邊境的城池,缺少足夠的天險地利,這些年城防雖有加強,可一旦麵對辛人來犯,也是難免危機四伏。


    主官仍心存幾分僥幸,說:“這些年也都相安無事,難不成真會打起來麽。”


    衛瓚說:“辛人這些年不曾妄動,是因為老皇帝沒了侵土略地的野心,不願久戰。”


    “如今三皇子一死,老皇帝重病,餘下幾個繼承人便蠢蠢欲動,辛人的態度難免反複多變。”


    “若明瑜公主歸國事成最好。”


    “若是一旦辛人想法有變,那麽康寧城恐怕便危險了。”


    他其實一路與沈鳶討論辛人時局時,便隱隱有此猜想。


    嘉佑帝雖不通兵法,但對局勢卻還是敏銳的,派了衛瓚來,也是用意在此。


    除去接管城中軍,周圍幾個城的兵糧也能暫且聽衛瓚調配。


    一旦有變,也不至於倉惶不及,徹底被動。


    聞聽他此言,眾人皆沉默了片刻。


    主官神色也帶了幾分憂慮,半晌道:“白將軍,你怎麽看。”


    白振鐸忽得不複之前那喋喋不休的奉承模樣,皺著眉看了衛瓚半晌,嘀咕說:“他能行麽。”


    “人都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衛瓚這人在京裏無法無天慣了,隻不留情麵說:“白將軍進城那會兒可不是這麽說的,剛剛還說我是將星下凡來著。”


    “將星又不是桃兒,還分什麽有毛和沒毛?”


    沈鳶聞言好笑。


    白振鐸頓時臉噎成了個豬肝色:“那是……”


    主官重重咳嗽了一聲。


    旁邊的軍師模樣的男人也咳嗽了一聲。


    白振鐸像是被什麽封了嘴巴似的,不情不願說:“明兒先來看看城軍,餘下的明日再說吧。”


    ……


    白振鐸嘴上說官舍冷清。


    可沈鳶真正進去一瞧,卻發現打掃得纖塵不染。連枕褥都是嶄新的,棉被裏續了厚厚的棉花,針腳細密,不似是買來的,倒像是自家人給做的被子。


    康寧城僻遠,不講究熏香,卻在瓶子裏插了一枝橘花。


    玉屑似的白花,香得沁人,沾著幾滴露水,還是今晨剛摘來的。


    沈鳶看了一圈,便至堂中,卻見著白振鐸正立在門外踟躇,見了他,卻是麵色一僵,喜不似喜的怪模樣。


    沈鳶問:“白大人有事?”


    白振鐸咳嗽了兩聲,渾然不似剛來時麵對衛瓚那滔滔不休的熱情,麵對他,卻是猶猶豫豫開口說:“沈大人,你與衛小侯爺關係可還好麽?”


    沈鳶怔了怔,想起白日裏頭接管城軍一事,會意說:“衛瓚……衛小侯爺雖年少,卻驍勇善戰,也經過數次戰役,隨侯爺出征過,他立功擒獲敵將那次,帶過的兵比城中更多。”


    “白將軍不必憂心。”


    白振鐸應了一聲,仍是固執說:“草原作戰,與攻守城池,終究不同。”


    ——之前還一口一個衛小侯爺呢。


    沈鳶頗有些好笑,說:“白將軍若覺著不放心,明日也不妨想法子試一試他,既要帶兵,上下總要一心,不能有疑才是。”


    說到底,他也有些壞心眼,樂意見衛瓚被人為難一次。


    省得衛瓚走哪兒都讓人捧著哄著的,叫人見了就來氣。


    白振鐸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說:“我前年曾去過京中述職。”


    沈鳶早聽過這話了,不知這人怎麽又提起。


    白振鐸說:“那時本想去見你一麵,隻是聽人說,你寄住在靖安侯府,與衛小侯爺關係不甚好。”


    “那時靖安侯不在京中,我營中軍師叫我不要貿然上門去,免得給你添了事端。”


    “聽說你身體不好,我還偷偷給你送過一籃子藥材。”


    白振鐸說:“你若沒收到,便當沒這回事。”


    沈鳶卻怔了半晌,忽得笑了起來:“……是有一籃。”


    的確是前年的事情,沒頭沒腦地送來了一整籃的名貴藥材,拿塊布蓋著就送來了,也不說是誰送的,知雪神經兮兮檢查了好半天,才肯拿回去用。


    竟是眼前這人送的。


    白振鐸見他笑了,才終於鬆了口氣,幾分豪氣笑道:“我就說嘛,你還是記得的。”


    “軍師他們就是想得太多。”


    “你不曉得,我們一早便瞧見隨行的名單裏有你了,還聽說你中了狀元,我說要給你擺酒慶賀,讓他們給攔下了。”


    “說什麽若你與衛小侯爺不睦,搶了主官的風頭,小侯爺怕是要為難你,還說你未必願意見康寧城的人,叫我不要……”


    說著說著,不知是觸動了哪個機關,或是讓誰給叮囑了。


    又忽得不會說話了,支支吾吾說:“我的意思是,你……不會不願意見我們吧?”


    “從前玉將軍,就是你父親,便是我的將軍,我從新兵時便跟著他,這城裏許多兵也都是……”


    沈鳶直到進這康寧城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願不願意來這裏,願不願意見這些人。


    可如今站在這裏的那一刻,他便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仿佛他等了這裏許久。


    這裏也等了他許久。


    他說:“這裏很好。”


    白振鐸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說:“你在靖安侯府……”


    沈鳶說:“也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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