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瓚皺著眉,卻是罵了一句髒話,強令他將那半碗米湯喝了,半晌拿披風將人裹了,大踏步把人往內室一扔。


    罵道:“沈折春,沒有你這般守城的,我若是辛人,就是熬也要將你熬沒了。”


    沈鳶心知他說的是對的,沒說什麽,閉著眼睛,卻是歎說:“我睡不著。”


    聽衛瓚低聲說:“柳軍師,白將軍都在城中,你放心。”


    沈鳶閉著眼睛,眉頭仍是緊緊皺著。


    衛瓚沉默了一會兒,拇指輕輕撫摸過他皺起的眉心,溫聲說:“折春,我替你守著城。”


    那手指上還帶著些許粗糙的繭。


    很奇妙的,在眉心慢慢撫過去的瞬間,沈鳶竟真的因此眉頭稍解,仿佛是信了這一句話,信了衛瓚會替他守著。


    沈鳶那股子勁兒渾渾噩噩一鬆,便陷入了渾噩之中。


    如今因對方存在而安心睡去的人,卻變成了他。


    沈鳶這一覺也沒有睡得許久,迷迷糊糊間,啞聲喊了許多次父母,他熬了兩日都不曾有一分軟弱,卻偏偏在入眠之後濕了腮。


    衛瓚曾與他一同睡過許多個晚上,從沒見他這樣過,聽得心裏頭酸澀。


    好半晌出門去,囑咐人給沈鳶將參湯與藥煎上。


    他忽得慶幸臨行時,母親專程給沈鳶帶上的那一車藥材,若非如此,城中哪裏找得到續沈鳶性命的參。


    柳軍師中間來找沈鳶,隻在門口聽了兩聲,到底是不忍將人叫醒,吸了吸鼻子,便出來同衛瓚說話。


    柳軍師說:“已得了消息了,羅大人並那些侍衛,皆殉國了。”


    衛瓚縱是早有預料,也微微心下一沉。


    麵上神色卻沒有變,隻微微點了點頭。


    柳軍師問:“衛將軍見今日攻勢如何?”


    衛瓚正在沙盤推演思忖,見他問,便沉聲道:“敵數倍於我們,且將領善攻。”


    來人絕非一城的守軍,辛人早已變了主意,這故意拖延的許多天,都是為了悄無聲息地調集兵力攻來。


    這與北疆作戰多少有些不同。


    北疆的那些遊牧民族悍勇,而辛人的將領多謀,精於器械和布局。


    柳軍師說:“確實如此。”


    “這攻城的將領我們認得,名喚路鍾,昔日沈將軍在時,便與他交過手,那時便艱難非常。”


    “他擅長攻城,昔日臨近的兩城都是他拿下來的,今日這架勢你也瞧見了。”


    衛瓚暗道一聲的確如此,這各種攻城器械與士兵排布交錯,已成陣法,教人應接不暇,應付得很是吃力。


    並且對方並非無能之輩,這兩三日攻不下,之後必然來勢會更凶猛。


    這般攻城多來幾次,城中損耗會越來越大。


    而從京城調集援軍、籌備糧草,都需要時間。


    柳軍師說:“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觀他的攻城之術又與先時不同,越發精妙了。”


    卻忽得聽見一聲極其溫和虛弱的聲音說。


    “有破綻的。”


    衛瓚循聲看去,便見那小病秧子不知何時從內室出來了,麵色仍幾分蒼白。


    “我瞧了兩天,”沈鳶堅定說,“他的陣是有空隙的。”


    衛瓚沒責怪他怎的又醒了,隻命人取參湯來,一手扶著沈鳶坐下。


    沈鳶這一睡,聲音越發嘶啞,連吐字都帶了幾分艱難,卻說:“攻城陣也是陣,是從人的變換、人與地形的交互,改做了人與攻城器械的配合交互。”


    “隻要有布置,皆成陣。”


    隻要成陣,便沒有無敵的道理。


    他在城樓目不轉睛地,一刻一刻地瞧著。


    為的便是抓著那一閃即逝的破綻。


    “他的攻城陣破解不隻在方向,在時機。”


    “你出城,見旗令行事,時候一到,便從東南方向奇襲,再令城上守軍猛攻。”


    沈鳶輕緩地攥著衛瓚的衣袖,垂眸輕聲說:“他若再攻城,我一定叫他……栽一個大跟頭。”


    這是第一次。


    沈鳶沒有渴求認可,沒有渴求榮耀。


    他渴求的隻有這座城的安寧。


    他許久不曾安眠。


    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第92章


    辛人隻休整了一日,果真又來攻城。


    敵方將領路鍾的心思很好猜,如今辛人人多勢眾,城內人少驚慌,適宜乘勝追擊。


    這一日城中沒有了衛瓚,戰事便有些吃緊,另一側東城門頻頻告急,似乎是辛人將許多投石車都派到了東門附近,原本就不算多的兵力捉襟見肘,白將軍左支右絀,沈鳶便點選了幾支隊伍支援。


    點選時,照霜輕輕喊了他一聲:“公子。”


    沈鳶一頓,輕聲問:“你要去?”


    照霜便笑了笑,眉眼中透出幾分英氣和堅定來:“我想好了怎的對付他們,我去毀車。”


    沈鳶心知照霜骨子裏有跟他一樣的脾氣,這幾日一直男裝隨他左右,見過了火與廝殺,眼底是浴血的將士,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唯一的區別是,照霜握得住劍,殺得了敵,不必如他一般隱忍。


    沈鳶半晌說:“你想要多少人。”


    照霜輕聲說:“幾百人足矣。”


    烈日當空。


    他一手帶大的,永遠守在他身側護他安寧的少女,眼底生出了如他一般的野心和期望。


    沈鳶定定瞧了她許久,輕聲說:“好。”


    照霜便眼底生出了光亮來,笑了笑,說:“公子,這城裏的旗,有我和知雪的裙子,你記得要買新的還給我們。”


    沈鳶又說:“好。”


    他將人給了照霜,便見她穿著幹練漂亮的勁裝,躍下樓梯,一一點選分給她的人,聲音前所未有的嘹亮。


    她滿意地喊:“隨我來!”


    一翻身上了馬,便帶著人一路向城外奔馳而去。


    沈鳶這日穿了一件深紅色的裳,孤身一人站在城樓上。


    發帶在風中飛舞,衣袖也在風中鼓蕩,緊緊盯著天空與局勢。


    他身側的鳥兒都飛離了他,無人再是他的守護者。


    隻有赤日炎炎,高高地懸在天上。


    他一刻一刻計算著時間。


    待到午時,敵軍頂著太陽揮汗如雨,已是最為疲憊不堪的時候,一陣燥熱的風襲來。


    敵陣出現了微不可察的空隙。


    ——他等的那一刻終於到了。


    沈鳶忽得道:“吹角,變旗。”


    他的聲音並不大,可卻那樣有力。


    經過傳令兵的口,一聲一聲遠傳。


    刹那。


    城牆上豎起無數的裙擺,高高地飄揚著,翻起了鮮豔的浪。


    角聲也跟著驟然而起,如有千軍萬馬而出。


    沈鳶定定地看著城下,下令:“反擊。”


    ……


    城下騎兵終於衝殺而出。


    那角聲連天,鼓聲隆隆地響,一聲一聲催促著。


    辛人原本就因炎熱心神渙散,又以為城中必不敢有人迎戰,哪知橫殺出這樣一隊人馬來,登時亂作了一團。


    時機、方向,都恰到好處,如野獸的獠牙刺入最柔軟的心髒,直楔入了中軍的心髒。


    衛小侯爺被攻了足足三天的城,幾乎就沒有受過這樣憋屈的窩囊氣。


    這一衝極是痛快酣暢,一時之間如猛虎出籠,竟是連挑下了三個偏將,在城上幾波箭雨的掩護配合之下,將數萬人馬殺了個潰不成軍。


    槍纓吸飽了鮮血,銀電的身上都染了紅,辛人愕然瞧了許久,到後來見他衝來,竟不敢迎戰,而是紛紛避逃。


    以至於他衝殺痛快,拍馬離去時竟無人敢攔。


    那路鍾已然色變,半晌喃喃說:“這便是那衛瓚?”


    “子勝其父。”


    身側副將回過神來,怒道:“豎子猖狂,我去追他!”


    路鍾道:“站住!”


    卻已來不及了,那副將自帶著人,提刀縱馬追出陣去,不過一炷香的工夫,竟追上了那一騎白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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