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頭來,望著在球場上奔跑的籃球選手,目光漸漸地放空,而那些奔跑的人影,竟在他的眼前模糊了,慢慢地,他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晦暗起來。


    所有模糊的光點,慢慢地凝聚成一個瘦小的身影。


    瘦小的孩子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中有著瞬間明白一切的哀傷,卻沒有憤怒,也許,他已經出離了憤怒,他隻是說。


    “尹翌,你為什麽要說不知道?”


    尹翌……


    到底……為什麽……要說不知道……


    黑暗慢慢地吞噬了所有的映像,吞沒了那個瘦小孩子哀傷的麵龐,絕望的雙眸,將這一切化成烏溜溜的毒果,沉甸甸地壓在尹翌的心上,並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歲月裏,瘋狂地在他的心裏吞噬著,瘋長著……


    總有一天會在“轟”的一聲之後,爆炸!


    落日的餘暉順著體育館的大窗戶照進來。


    瘦高的少年尹翌默默地坐在體育館的台階上,輕輕地呼吸著,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濡濕,眼裏的空茫慢慢地散去。


    良久。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掏出自己的手機,在手機上迅速地打出幾個字來,然後按下發送鍵,將短信發了出去。


    ——就算他回來了,也沒什麽了不起的,我等著他來找我,這件事你不用管了。


    收件人是楚湛。


    自行車車棚前,楚湛看完了尹翌的短信,他合上手機,推著車子走出車棚。


    晚霞染紅了半個天際。


    沐槿推著車子站在車棚外,她把書包放在車前麵的筐裏,看著走出來的楚湛,唇角彎起,揚起一抹分外耀眼的笑容。


    “一起回去吧。”


    “嗯。”


    沐槿的家與楚湛的家離得很近,在路過一家門麵裝飾的相當漂亮的精品店時,沐槿忽然停下來,將自行車停靠在路邊,對楚湛說道:“等一下,我買個發夾。”


    楚湛也停下來,他跟著沐槿走進精品店。


    沐槿站在一排排放著精致發夾的架子前,認真仔細地挑選著發夾,售貨員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沐槿每挑到一個發夾都要親自別在頭發上試一下。


    “這種樣子的有沒有白色……沒有嗎?我隻喜歡白色的。”


    在千挑萬選之後,沐槿終於挑到了一個白色的香蕉夾,她想了想,又拿起了一個藍色的,轉頭尋找楚湛。


    “楚湛……”


    楚湛站在門口的位置聚精會神地看一本練習冊。


    他聽到沐槿的呼喚,終於從練習冊裏抬起頭來看著沐槿,英氣的麵孔上帶著暖暖的笑容,聲音有著毫無雜質的好聽。


    “選好了?”


    沐槿笑笑,揚揚手裏的藍色和白色香蕉夾,“你看,這兩個哪一個好看?”


    楚湛仔細地看著沐槿手裏的香蕉夾,“藍色的吧。”


    沐槿怔了怔,但很快地,她再度燦爛地笑起來,將白色的香蕉夾放回去,“好,那我就買這個藍色的。”


    她轉過身,對著鏡子把藍色的香蕉夾別在自己的頭發上,束起一個大大的馬尾辮,一旁的售貨員止不住口地誇讚。


    “真漂亮,你別這個發夾最合適了。”


    “多少錢?”


    “你站在門口的同學已經幫你付完了。”


    沐槿驚訝地回過頭。


    楚湛已經合起了練習冊,看著沐槿,笑容中有著幹淨的清爽和好看,“這就當是我送你的。”


    沐槿摸摸頭上的香蕉夾,她臉紅了。


    漂亮的眼眸仿佛是突然被透亮的光線點亮,而一直不安無法把握的內心裏,和隱隱升騰起一種竊喜並且緊張的期待。


    原來一個香蕉夾,也可以讓她這樣快樂。


    即便它是藍色的。


    晚上快八點的時候。


    尹翌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在樓下大超市前的自動販賣機那裏買了一罐冰鎮可樂,斜挎著大書包,邊喝邊朝自己家的樓棟走,社區大門處的保安穿的像個警察,一個坐在值班室裏接著電話,另外一個站在大門處的保安看到了尹翌,熟悉地打了個招呼:“尹台長的兒子回來了,小子越長越帥了!”


    尹翌的爸爸是明珠電視台台長。


    尹翌對著保安笑笑,從他的麵前走過去,走到14號樓的時候,他看到爸爸的車停在了樓下,爸在家。


    尹翌上了電梯。


    手裏的可樂罐冰涼冰涼的,尹翌在走出電梯的時候喝了一大口,冰冷的碳酸飲料在他的嘴裏發出沙沙的聲響,甚至因為喝得太急而帶給嗓子一陣些微的刺痛感,卻還是帶給疲憊的身體有一種瞬間舒暢的爽勁。


    他的家位於七樓,而他從電梯裏走出來的時候,發現家門竟然是虛掩的。


    尹翌推開門走了進去,然後,他站住了。


    正對大門的昏暗客廳裏,有兩個人。


    確切的說,是尹翌的爸爸尹向偉和另外一個女人,再確切點說,現在在尹翌麵前展開的鏡頭是,尹翌的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抱在一起擁吻,但是那個女人,不是尹翌的媽媽。


    尹翌像一根木樁子般呆呆地站在門口,而他麵前的那兩個人,已經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根本沒有發現尹翌的存在。


    所以,尹翌的發呆,也隻持續了那麽幾秒鍾。


    啪。


    尹翌打開了客廳的燈。


    原本昏暗的客廳驟然亮了起來,而在這突如其來的光明下,所有見不得人的事情都無處可躲地暴露了,包括那張女人原本因為陶醉而暈紅一片的臉,在轉過頭來看到尹翌時滿臉震驚錯愕的神情。


    尹翌忽然覺得一陣惡心反胃,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直衝他的大腦。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三個人。


    尹翌第一次覺得家裏的燈光竟是如此的刺眼,他坐在沙發上,凝望著擺在茶幾上的可樂罐,已經失卻了涼氣的可樂罐周圍掛著一層透亮的水珠,慢慢地順著罐身流下來,留下一條細細的水線,如一張流淚的麵孔。


    “小翌啊。”


    尹向偉坐在尹翌的一旁的沙發上,神情居然是坦然的,並沒有太多的愧色,“你知道,我跟你媽媽感情一直都不好,已經分居半年多了,她專注於她的創作,也沒有辦法照顧你。”


    尹翌看著可樂罐,目光安靜。


    “今天,我跟你媽媽簽訂了離婚協議書,”尹向偉歎了口氣,看尹翌沒有反應,就一直說下去,“她把你留給我照顧,你夏阿姨你也是認識的,是你媽媽的好朋友,你同學安夏的媽媽,你從小到大也受到過她很多照顧,這件事,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我想和你夏阿姨……”


    尹翌從沙發上站起來。


    尹向偉住了口,看著尹翌,客廳裏忽然安靜下來,尹翌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坐在爸爸身邊,顯得很局促不安的女人。


    他看著她。


    胸口,有充滿了惡毒仇恨的怒火燒起來,吞噬一切般地燒起來,甚至讓他的身體開始哆嗦顫抖,而如果說眼睛能變成鋒利的刀子,那麽,他一定已經將眼前這個女人殺死千萬次也不止,恨意在他的身體裏伸出長著吸盤的觸手,瘋狂地吸附在他的心上。


    鋪天蓋地的咒罵就是那一刻爆發出來。


    “夏如心,你給我滾出去!”


    “夏如心,別讓我再看到你那副欲求不滿的惡心人樣子,你讓我想吐!你就那麽賤!天底下就我爸一個男人!”


    “夏如心,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女人!”


    啪!


    刺眼的燈光猶如破碎的玻璃片,狠狠地紮進尹翌的雙眸裏。


    但。


    疼得,不是身體。


    尹翌被摑了一掌的麵頰火辣辣地疼痛,他卻沒有伸出手去碰一下,隻是淡漠且輕蔑無比地看著打了自己的父親。


    “我還沒有罵她是妓女呢,你就聽不下去了!”


    然後。


    他看也沒有看更加憤怒的父親,目光轉向了那個同樣站起來,仿佛很緊張很失措的女人,夏如心,安夏的母親,他冷冷地,充滿了怨毒地說了一句。


    “我爸爸到底給了你多少錢,讓你上我家來賣?!”


    安夏端著一碗方便麵從廚房裏走出來,她將方便麵放在桌子上,抬起頭看掛在牆上的表,發現已經快九點了。


    媽媽還沒有回來。


    難道是電視台裏又要加班了,安夏歎了口氣,坐在桌子前吃方便麵,吃了幾口,覺得索然無味的她拿起了放在桌角的手機。


    ——我媽不在家,我害怕了。


    短信發過去,安夏每吃一口麵就看一眼手機,但是手機一直都靜悄悄地躺在桌子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房間一片昏暗,沒有開燈。


    房間裏有些淩亂,衣服和運動鞋一起散落在地上,籃球在床上,書包斜斜地掛在了椅子的一角,幾瓶運動飲料堆放在桌子的一側,電腦屏幕在昏暗的房間裏發出幽幽的光線。


    尹翌盤腿坐在房間的另外一角的地毯上,他抬起頭來看著電視機,手握著遊戲柄,手指熟練地操作著,雙眸裏卻有著空曠的神情。


    他的短信音樂響了好久好久。


    尹翌扔下了遊戲手柄,抓過手機,看到屏幕上“小安子”這個名字在一片眩光中跳動著,他垂下眼眸,打開短信,在看過之後,迅速地發了一個短信回去。


    ——你媽在我家!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一個歎號,卻包含著隻有他才能看懂的怨恨。


    安夏很快地回了短信。


    ——我媽在你家!!太好了,我媽是不是在跟你爸爸談工作啊?你告訴她回來的時候幫我買麥當勞的雞腿漢堡哦。


    透過短信,仿佛可以看到安夏在那一邊笑咪咪的臉孔,星光璀璨的眼睛,她總是很開心,很簡單地想著每一件事情。


    尹翌的目光,卻猶如一雙墨綠色的劍刃。


    電視機上,怪獸的聲音轟鳴作響,無數勇士的衝擊一次又一次失敗,屍體成堆地倒下,殘忍卻華麗的畫麵仿佛是格外犀利的諷刺,但是,這也比不上尹翌心中那一瞬的惡毒聲音,他在手機上,快速地打下一行行字去。


    ——沒錯,你媽就在我家,在我爸爸的房間裏,確切的說,是在我爸的懷裏,這就是你媽,這個賤人最愛幹的工作。


    你相信嗎?


    那一瞬間,我對你母親的恨,就好像是在深幽海麵裏發出熒熒光芒的燈水母,恨不得把無數根觸手吸附在她的身上,將刺絲囊裏的毒液注入她的身體,讓她像被狠狠地鞭笞般痛苦地死去。


    她毀了我的家。


    但是,這種恨裏,還沒有你。


    很快地,安夏收到了尹翌的短信。


    她已經不再想吃方便麵了,興衝衝地拿起手機,安夏打開短信,眼眸裏閃爍著小女孩特有的幸福和快樂。


    屏幕上,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好。


    早晨的體育館內。


    不時傳來籃球落地的嘭嘭聲,諾大的籃球場上,隻有尹翌一個人在不停地奔跑,跳躍,三步上籃,一係列動作完成的嫻熟且完美。


    楚湛坐在一旁的台階上,“你為什麽今天一定要住校?出什麽事了?”


    尹翌將籃球扔到一邊,又開始繞著籃球場跑步,邊跑邊淡淡地說道:“你煩不煩?我的事你就別管了。”


    楚湛從台階上站起來,“是因為陸桐?”


    “他還不至於!”


    尹翌圍著籃球場一圈圈地跑著,站在台階上的楚湛知道他不想說,誰也勉強不了,他隻能點點頭。


    “好,我去給你找老師。”


    在跑步中的尹翌沒有說話,再跑了大約五圈之後,他忽然抬起頭,朝著體育館的大門快步跑去,楚湛以為他要走了,誰知尹翌跑到大門口,卻忽然停住,然後伸出手在大門的一側抓出來一個人。


    “你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對……對不起……”


    “你是誰?”


    站在台階上楚湛聽到的,是一個女孩子因為受到驚嚇而緊張惶恐的聲音,“我……我是你隔壁班級的……我……我叫薑茗……”


    安夏無精打采地走進高二一班,就見到帶著藍色香蕉夾的沐槿猶如一隻口吐白沫的大螃蟹,張牙舞爪地盤踞在講台上,手裏拿著圓珠筆,在一張紙上動作極大的勾勾劃劃。


    她在挑選可以在校慶晚會上表演的班級節目,沐槿一直都喜歡這樣決斷的瞬間,前提是讓她做主審官,這種變態的優越感讓瞬間爆發出來的凶悍與氣勢排山倒海而來,於是,全班的學生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話劇?張思璿你神經病,你以為一個晚會能給你演場話劇的時間,建議你改成小品,不改就不通過,我不要看見乏味的小品,你最好十分鍾給我二十五個笑點,不然你也沒有什麽潛質考戲劇學院了!”


    “別讓我再看到詩朗誦這麽沒水準外加腦殘的節目!休想給我朗誦出大地啊母親之類的東西來!”


    “男生群舞,《舞娘》,這誰想出的節目?!哪個年代的?!陶林泉我就知道是你,你想讓校長拿鞋底抽我臉是不是?!要毀我就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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