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紅星點頭答應,挎著相機走到院裏。


    老馬蹲在地上,已經去除了死者的衣物,正在不緊不慢地整理著。


    “屍體表麵上沒有什麽損傷。”老馬說,“有個問題,我提醒你一下,你看看水缸邊的桌子上擺著什麽?”


    顧紅星抬起頭看了看桌子,說:“衛生紙。”


    “是啊,如果人掉落到水缸裏,即便因為頭朝下不好自救,但肯定會有劇烈掙紮,對吧?”老馬說,“如果劇烈掙紮,這水平麵幾乎到了缸邊,撲騰出來的水,會把衛生紙浸濕吧?”


    顧紅星又一次恍然大悟,他脫下手套,摸了摸衛生紙,十分幹燥。


    “這麽厚一遝衛生紙,如果浸濕了,幾個小時內是不會這麽快幹的。”老馬說,“而且今天是陰天。”


    “您真厲害,我算是學到了。”顧紅星由衷敬佩地說,“不過,如果是有人把她推進了水缸,她不也會掙紮弄濕衛生紙嗎?”


    “這就需要生活經驗了,這種水缸是有蓋子的。”老馬說話、做事慢,但解剖速度卻很快,此時他已經打開了死者的胃,說道。


    顧紅星左右看看,發現院牆的角落裏,果然有一個木質的蓋子,直徑比水缸略大。看來犯罪分子殺害劉翠花後,把水缸蓋子藏了一下,就是想造成她自己失足落水的假象。


    院牆的角落周圍,和院子裏的水泥地麵不一樣,那裏都是鬆軟的泥土,這讓顧紅星燃起一絲希望,說:“如果犯罪分子去了那邊,肯定會留下立體足跡。立體足跡更好比對鞋底的磨損痕跡,我得先回局裏取一些石膏來。”


    “去吧,這邊我來收尾。”老馬微笑著點了點頭。


    內心燃起了巨大的希望,顧紅星騎車一點也不累。他騎著車回到局裏,取了石膏粉,又騎著車回到了現場。老馬已經把屍體解剖完畢,正張羅著劉翠花的娘家人把屍體裝進棺材裏。見顧紅星回來,說:“法醫這邊是解決不了什麽問題了,她果真就是溺死的,沒有任何損傷。”


    “交給我吧,老馬。”顧紅星一邊戴著手套,調製石灰粉,一邊走到了缸蓋的旁邊。


    鬆軟的泥土裏,果真有幾個深深陷入泥土的腳印。鞋底花紋看起來都是解放鞋,和死者腳上的布鞋不一樣。顧紅星找來找去,找到一枚整個鞋底都保存完整的足跡,然後把石膏倒進了足跡的泥坑裏。


    做完這些,在等候石膏幹透的過程中,顧紅星開始了對現場的勘查。


    現場勘查的重點分為幾個區域,一是劉翠花招待熟人的廚房。廚房裏可能有犯罪分子觸碰過的茶杯和小碟,這些都是提取指紋最好的載體了。二是水缸蓋。雖然是木質的,但是也有較為光滑的漆麵,提取指紋的可能性也非常大。三是家中被翻亂的衣櫥、五鬥櫥、床頭櫃。這些家具也有提取指紋的良好條件。


    說起來簡單,可是做起來難。畢竟隻有顧紅星一個人,他隻能一點一點地刷。


    很快,天就黑了。不過顧紅星發現,在漆黑的環境中,用自己手中的手電筒更容易發現那些在白天陽光照射下反而被遮蔽的指紋。這個發現讓他十分驚喜,他就這樣一寸一寸地用手電筒照射,然後一點一點把指紋刷出來,再用膠帶轉移到指紋卡上。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深夜。幾個區域幾乎被顧紅星全部清理了一遍,隻可惜顧紅星沒有找到一枚完整的指紋,更不用說聯指指紋了。顧紅星知道,這並不是犯罪分子有意反偵查,而是十分不湊巧的原因。


    不過不要緊,顧紅星心裏清楚,雖然自己提取的幾十枚指紋都是殘缺指紋,但是有很多都屬於某一根手指。自己昨天既然能夠把兩塊殘缺的指紋拚接起來,那麽今天也能把更多的殘缺指紋碎片給組建成一枚完整的指紋。


    提取完指紋,顧紅星又來到了石膏的旁邊。此時的石膏已經全部都幹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石膏模型從泥土裏拿出來,手中的石膏模型就像是一個被卸下來的鞋底,完整地保存了鞋底的花紋形態和磨損痕跡。這項顧紅星隻在學校做過一次實驗的立體足跡提取技術,今天完美實現了。


    正當顧紅星沾沾自喜的時候,突然從門口傳來“嘿”的一聲,把顧紅星嚇了一跳。


    3


    “我就知道你還在這裏!現在已經淩晨三點多了!你居然不害怕?”馮凱從大門走進了院子。


    顧紅星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剛剛死過人、偏房還有口裝屍體的棺材的偏僻小院子裏,居然獨自工作到了淩晨。這要是以前的他,不被嚇破膽才怪。可是剛才連續工作好幾個小時的他,根本就沒有往害怕的方向去想。看來馮凱說得對,專注工作是克服恐懼最好的辦法。


    “我知道這個現場的勘查麵大,你沒有幾個小時肯定是完不成的。”馮凱說,“可是,這黑漆漆的,你也等天亮了再來啊。”


    “這你就不懂了,天黑了更容易看指紋。”顧紅星擺弄著手中的石膏模型,說道。


    “那你以後專挑晚上勘查好了。”馮凱笑著說,“你拿個鞋底幹什麽?”


    “這哪是鞋底,這是石膏模型,是犯罪分子的鞋底樣本。”顧紅星哭笑不得。


    “是嗎?那是不是要和段翔的比比?”馮凱連忙說。


    “不應該是他作案吧。”顧紅星說,“你不是說,他家來了熟人嗎?哦對了,我和老馬都認為,死者不可能是自己掉進去的,應該是被人推進去,然後蓋上、按住缸蓋溺死的。”


    “是嘛。”馮凱說,“如果排除了意外,那很有可能就是段翔作案了。因為他總是閃爍其詞,對昨晚吵架和今天上午自己的消失一直給不出合理的解釋。他一會兒說是去這個工廠了,一會兒說是去那個供銷社了。按照他交代的,我們查來查去,都否定了。你說,他為什麽要一直說謊?”


    “不要緊,等我回去連夜拚起來指紋,再加上這個石膏足跡,大概能知道是不是他幹的。”顧紅星掂了掂手中的石膏模型。


    “我的天,我很擔心啊,你的結果要是又和偵查不一樣,你又得被告狀了。”馮凱說道。


    顧紅星坦然一笑,說:“我也不知道,試試吧。”


    馮凱吩咐派出所的同誌一方麵給段翔捺印指紋,一方麵讓他們提取段翔所有的鞋子,然後送去局裏。


    兩人騎車回到了局裏,困到不能自已的馮凱趴在桌子上立即就睡著了。而顧紅星仍在台燈下麵,在一張張指紋卡上麵標記著,他需要拚接出一枚完整的指紋。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點,派出所同誌把提取到的所有東西送來局裏的時候,馮凱仍沒有醒來。而顧紅星則已經拚接出三枚完整的指紋了。


    “左手拇指、左手中指和右手環指三枚指紋,都比了,對不上。”顧紅星說,“鞋子上,也沒有能夠對得上磨損痕跡的。”


    馮凱背後一涼,說:“又是這種情況,靠譜嗎?”


    “足跡的磨損痕跡呢,隻能說大概率比對,不敢說死。但是指紋這個不會錯啊。”顧紅星說。


    “可是指紋你是拚接的呀。”馮凱說。


    顧紅星被馮凱這麽一說,有些不自信了,沒有搭話。


    “別急,別急。”馮凱意識到自己打擊到顧紅星敏感的自信心了,於是說道,“你說說,對於此案,你怎麽看?”


    “我就是覺得,咱們不能盯著段翔。”顧紅星說,“來她家吃小炸、喝茶水的人,至少要找到吧。”


    “嗯,說的也是。”馮凱說,“可是,劉翠花和哪些人熟悉,會招待哪些來家裏的人,這些隻有段翔知道。段翔現在不說實話可不行。所以,我今天去詐詐他。”


    馮凱知道,在現代,用證據來忽悠嫌疑人可不行,但這個時代,似乎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自己可以隨意發揮。


    回到了派出所的審訊室,馮凱讓顧紅星給段翔出示了指紋卡,然後說:“交代吧,我們提取到你的指紋了。”


    “交,交代什麽?”段翔嚇了一跳,問道。


    “你殺妻的過程啊。”馮凱說,“你和劉翠花前天吵架被人看見了,昨天你又有作案時間,現在又有了證據,法庭肯定可以判你死刑的。”


    “冤枉啊!我冤枉啊!”段翔差點沒跪下來,哭喊道,“我家有我的指紋,這怎麽能算是證據呢?”


    “那照你這麽說,以後丈夫殺妻子,都不用找證據了?”馮凱問道。


    “可是我真的是冤枉的啊。”段翔擦了把鼻涕眼淚,說,“哦,對,我,我沒有作案時間,我真的沒有作案時間。”


    “少來,又要說自己去哪個家具廠,去哪個供銷社了?”馮凱說。


    段翔咽了口唾沫,像鼓足了勇氣一樣說道:“我是去,去賭場了。”


    “哪個賭場?”


    “西門王老六自己在家開的,隻有我們賭客才知道。”段翔哭著說,“我之前不說,是因為我怕你們關我啊,我知道賭博也犯法。”


    馮凱給派出所民警使了個眼色,然後接著問:“那你說說,有哪些人到你家去,你老婆會拿小炸出來招待他?”


    “那可就多了。”


    “男人,缺錢的。”


    “缺錢的?”段翔抱著腦袋,自己嘀咕著,說,“都缺錢啊,誰不缺錢啊,我也缺錢啊。”


    “那你好好想想,你老婆這麽熱心招待什麽人,這個人反而會恩將仇報殺人搶劫?”馮凱接著追問。


    段翔緊閉著眼,苦思冥想了良久,說:“我知道了!我知道是誰幹的了!”


    “快說。”


    “我徒弟,我徒弟陳三。”段翔說,“他18歲就跟著我學木匠,學了十年,和我老婆也很熟悉。哦,對了,我去賭場就是他帶的,不然我怎麽會去那種地方?”


    “你為什麽會覺得是他?”


    “因為他最近輸得比較慘,總問我借錢。”段翔說,“我的私房錢已經輸得差不多了,怎麽有錢借給他。”


    “你家裏究竟丟了多少錢?”


    “我昨天剛從供銷社取的錢,三十塊,新票子,我和我媳婦說是借給同事看病的。”段翔說,“其實,其實我準備拿去翻本。”


    “既然你賭博,至少也得在這兒被拘留幾天。”馮凱說,“這幾天你好好想想,有什麽新的線索再告訴我們。”


    調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經過派出所民警的化裝偵查,確定西門有一個地下賭場,於是派出所、刑偵科集體行動,給它端了。果然,段翔消失的那一天,都是在賭場裏度過的,他確實沒有說謊。正是因為自己幹了虧心事,所以段翔在開始的時候一直隱藏著這些重要線索,誤導了公安機關。


    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顧紅星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下來許多,看來他的判斷並沒有錯。


    不過,民警們在賭場裏,並沒有找到陳三的身影。根據賭場老板的供述,陳三昨天上午來輸掉二十塊錢後,就走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出現過。民警又對陳三的住處進行了搜查,發現他也並不在家。


    既然無緣無故地消失,那陳三的嫌疑迅速提升了起來。但是,民警卻怎麽也找不到他的行蹤。這個陳三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親戚朋友都找不到他了。


    在民警開始追查陳三的時候,有一個群眾提供線報說是陳三出現在西七村裏,他的老房子就在這個村子。接到線報後,民警立即全員上崗,把整個村子圍得水泄不通,同時對他可能躲藏的人家都進行了搜查。


    已經有一起命案沒有著落了,這又發了一起,市領導都十分重視,這才這麽聲勢浩大地布控、搜查。可是馮凱倒是看得很清楚,這麽聲勢浩大的搜查行動,確實把陳三給圍在這一片區域裏出不去了,可是同時也把他嚇得不敢出來了。現在是農曆四月多,冬麥還沒開始收割,田裏的麥地長了老高。這個陳三隨便往哪一片麥地裏一趴,上哪兒找去?畢竟民警加武警隻有那麽百十號人,能把必經通道都堵死就已經不錯了,哪來警力一片片土地慢慢找?如果是現代,帶上警犬、飛起來無人機,說不定能找得到。但在這個純靠走的時代,想在田地裏搜個人出來,和大海撈針也差不多了。


    “麥地裏缺吃少喝,我就不信憋他三天他還不出來。這就已經兩天了吧?”穆科長氣急敗壞地在指揮部裏掐著腰,說。


    “我看未必。”馮凱蹺著二郎腿,說道,“餓了嚼麥粒,渴了喝水渠裏的水。夜間還可以竄到其他田地裏找東西吃。隻要意誌力堅定,撐個十天半個月肯定不是問題。問題是我們的民警日夜不休在各個地方蹲守,怕是三天後就軍心動搖嘍。”


    “你小子別給我陰陽怪氣的,有什麽主意趕緊說。”穆科長看來已經對馮凱很是了解了,知道他鬼點子多。


    “辦法很簡單,誰都不想嚼麥粒。”馮凱說道,“我們用大喇叭喊著,說省裏的領導要來檢查公安工作,然後把我們的人全部都撤了,換上農民的衣服,下地幹活兒。”


    “哦,我明白了,你這是釜底抽薪。”穆科長微笑著點頭,說道,“不失為一條捷徑啊。”


    在穆科長規劃好防控區域之後,警用吉普車閃著警燈,帶著一輛從運輸公司臨時借來的中巴車,一邊用喇叭喊著“撤回去迎接領導檢查”,一邊路過每一個卡點,讓民警上車。上了車的民警,則在中巴裏換好農民的衣服,開到下一個防控點,和下一個防控點的民警交換。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防控點的民警看起來都被中巴帶走了,其實一個人也沒少,一個防控點也沒落下。


    坐在吉普車裏的馮凱,思緒萬千。這個年代,真是好啊。


    馮凱不由得回憶起了自己以前經手過的一個案子。


    從刑警隊調離後,陶亮一直在派出所裏出外勤。後來局裏搞改革,要求大的轄區派出所,要在人員密集的社區,設立臨時警務站。說白了,就是在一些熱點地區,蓋一些小房子作為警務站,平時把民警放在這些警務站裏工作。警務站設立後,民警們不僅每天要按照指揮中心的指令處警,還要在警務站裏接待老百姓的求助。很多雞毛蒜皮的事,群眾不好意思打110,就會直接來附近的警務站求助。


    對於群眾來說,這不僅更加方便,而且更有安全感了。但是對於派出所民警來說,工作就繁忙了不止一倍。


    陶亮天天忙得不亦樂乎,今天給這家找狗,明天勸那家的矛盾。終於接到了一個像樣的案子了,還是個專門偷盜女性內衣的。那一段時間,在一個禮拜內,連續有七八個人來警務站報警,說自己的內衣被盜,懷疑有變態犯在附近,擔心自己的安全。一開始陶亮沒太在意,但既然多了,就要重視起來。於是陶亮就帶著輔警天天在小區裏蹲守。可是蹲了一個禮拜,變態沒再出來作案了。陶亮的內心,是非常厭惡這種變態的,所以他下決心一定得把這個變態繩之以法。


    可是逐家逐戶排查,那可是需要大量精力的。陶亮平時隻有兩名輔警幫他忙,又有那麽多指令要去處警,怎麽也不可能做到深入查下去的。於是陶亮隻有想一些“歪門邪道”的辦法。他在警務站門口貼了一張告示,說是最近有領導檢查,所有民警要回到所裏辦公,警務站暫停使用,有事請撥打民警的手機號碼。


    這個方法很奏效,告示貼出去沒兩天,這個變態就被晚上蹲守在小區裏的陶亮給抓獲了,人贓俱獲。


    變態是個大學生,放假在自己的小區裏作案。不過這個嫌疑人的母親是龍番市很著名的一個上訪戶,常年靠纏訪、鬧訪來獲取自身利益。兒子被抓住後,這個上訪戶很是不服,無奈證據確鑿,也沒有辦法。倒黴的是,陶亮貼在警務站的這個告示,沒有來得及及時撕掉,被上訪戶拍了照片。


    “人民群眾的安全和領導的檢查,哪個更重要”的網絡熱帖標題應運而生。


    雖然這件事情,陶亮並沒有直接背上處分,但是也被自己的老同學、副局長高勇罵得狗血噴頭。而且,也為後來他被通報批評埋下重要的伏筆。


    沒想到,如今的故技重演,居然受到了領導和同事們的支持和配合。


    等全部防控點都落實完畢後,穆科長帶著刑偵科的同事又回到了指揮部。


    “白天就下地幹活兒,晚上就找個犄角旮旯蹲守。”穆科長說,“我就不相信這個陳三真的有火眼金睛能看得出這是我們的民警。”


    “兄弟們都在幹活兒,我們也不能閑著,換上便服,咱倆去轉一下。”馮凱對顧紅星說。


    馮凱和顧紅星穿上農民的衣服,扛著鋤頭,在田間晃悠著。


    “我說的,隻要天一黑,陳三保證迫不及待地鑽出來。”馮凱自信地說道,“你拿毛巾把臉遮著點,哪有你這麽白白淨淨的農民。”


    顧紅星把頭上的毛巾裹得嚴實了點,沉默了半天,說:“你說,張春賢的案子,會不會是我們鎖定範圍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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