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


    清冷的地牢裏,沒有半點生息,猶如一個沉寂的地獄。


    慕容胤還沒有死去,他在昏迷中醒過來,慘淡的燈光照射到他的眼底,讓他的眼前一陣恍惚,他隻能靠在那裏,動也不能動一下。


    呼吸漸漸沉重,意識也漸漸低迷,身體的疼痛讓他感覺自己似是置身於一片冰冷的海水中,身體越來越冷,心跳越來越慢……


    就像是一個夢,海水冷如骨髓,他慢慢地沉下去,等待著那死亡般的黑色海水,緩緩地淹沒自己……


    “十三哥。”


    地牢外,居然有一聲痛哭的抽泣,清晰地傳過來,刺痛他已經麻木的神經。


    沉寂的心,輕微地一顫。


    有一種暖意慢慢地浸入他早已經冰冷的血液中去,慕容胤似是吃驚,他掙紮著睜開眼睛,怔怔地看向地牢外。


    竟真的有一個女孩子站在那裏。


    她在哭,一張白玉般的麵孔上是細細碎碎的淚光,她站在地牢髒汙的地麵上,石縫裏的鮮血浸透她湖綠色的長裙。


    她叫他十三哥。


    慕容胤眼前一片茫然,他分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隻是眼前的那個女孩子太過真實,有著太過熟悉的眉眼麵容,就像那個在他心底縈繞多年的一個名字。


    慕容胤的聲音在顫抖,“……小……小慈……”


    他一語剛落。


    牢外的那個女孩,忽地雙腿一彎跪在了他的麵前,雙手緊握住冰冷的石柵,滾燙的眼淚瘋狂地彌漫著她的整張麵孔。


    “十三哥……”


    她已經泣不成聲,悲痛欲絕,“我就是小慈,我是慕容慈啊!”


    跪在地牢外的,是葉初寒的侍妾媚姬。


    她就是慕容慈!!


    自她十五歲自慕容世家出走,整整六年的時間,慕容胤和華辰踏遍大江南北尋找她,可是誰又想到,她會來到天山雪門,成為葉初寒的一名侍妾。


    望著在外哭泣的慕容慈。


    慕容胤呆呆地看著她的裝扮,眼瞳一點點縮緊,“你……”


    “十三哥,我……我現在是……”慕容慈伸出雙手死死地抓住了石柵,麵容煞白,眼眸裏全都是悔恨的淚光,嘴裏發出斷斷續續的痛苦嗚咽。


    “我現在是……葉初寒的侍妾媚姬。”


    慕容胤的麵孔,刹那間一片死灰。


    他隻覺得有森寒的冰雪,浸入他的心肺,冷入他的骨髓,已經虛弱不堪的身體一慟,一口鮮血湧出幹裂的嘴唇,明黃色的衣衫赫然又是新鮮的斑斑點點血跡。


    小慈……


    居然做了葉初寒的侍妾!!


    他口吐鮮血,當下委頓在地,動彈不得!


    慕容慈慌張失措地撲到石柵上,雙手用力拍打石柵,痛哭出聲,“……十三哥……對不起……十三哥——!!”


    沒有人回應她。


    地牢內,那一個虛弱蒼白的人影,似乎隨時都會死去。


    “……十三哥……你說話啊……”慕容慈更加慌亂,她聽不到他的呼吸聲,隻是看到紅色的血浸透石地的縫隙。


    “十三哥……對不起……我也沒有辦法……”


    “你……不覺得羞恥嗎?”


    那個跌倒在冰冷石地上的虛弱人影,依然伏在那裏,微弱的聲音帶著窒息的傷痛,緩緩地道。


    “你……滾——!”


    慕容慈瞬間僵住,一滴滾燙的淚珠自她凝滯的麵頰處無聲滑落,“十三哥……”


    “滾————!!!”


    慕容胤似乎拚盡了自己的最後一分力氣,他顫抖著抬起頭來,雙眸如火,怒視著牢外的淚流滿麵的女孩子,嘶啞地喊道:


    “你是葉初寒的侍妾,我們慕容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滾!!不要出現在我的麵前,聽到沒有?!滾!給我滾得遠遠的——!!”


    慕容胤猶如狂風暴雨一般的怒喝。


    但傷痛的眼淚,也在他的臉上,猶如狂風暴雨一般的滾落……


    他要她滾,他不認她,發狠似地痛罵她。


    因為他知道。


    隻要她不是慕容家的人,她就不會有殺身之禍!


    耳邊,是慕容胤發瘋般的痛罵聲。


    慕容慈呆呆地睜大眼睛,雙手握緊石柵,兩行淚水不知不覺間滾落下來,猶如這世間最清澈的小溪。


    她望著他,聲音在淚水中顫抖。


    “十三哥,小慈明白。”


    慕容胤匍匐在地,氣息奄奄,他渾身都在顫抖,血滿衣襟,雙手死死地摳入石縫中,斷裂的指甲上,一片鮮血淋漓。


    隔著石柵。


    慕容慈屈膝跪在地麵上,她死緊地咬住嘴唇,流著淚雙手伏地,頭緩緩地低下,一個頭磕下去,磕在冰冷堅硬的石地上。


    “十三哥,小慈這就走了。”


    誰都沒有想到。


    那個曾不知羞恥,自甘下賤的女孩子,卻在那一瞬間,有了從容赴死之心。


    這個世間,也許總會有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傷痛,太多的無奈,也許她曾奮力掙紮過,卻最終墮落,成為葉初寒懷中一名媚笑的姬妾,一個沒有任何價值的玩物。


    然而。


    從她為慕容胤屈膝跪下流淚叩頭那一刻起。


    她不是媚姬。


    她是慕容山莊的慕容慈!!


    ************


    葉初寒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夜晚。


    室內燃著凝神定魂的安息香,白煙也因為夕陽的關係而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暖色,透出一股世外桃源般的靜謐安詳來。


    他的內息已經平穩下來,周身的劇痛也已消逝。


    隻是……


    他動不了。


    有人點中了他身體的幾處大穴,周身真氣被壓製,居然無法運用自如,現在,四肢百骸空空如也,毫無力氣。


    葉初寒怔住。


    房間裏空蕩蕩的。


    葉初寒直挺挺地睜著眼睛躺在榻上,雪白的麵孔上一片複雜的神色,他的腦海裏,出現了昨夜在他陷入昏迷的那一刻,蓮花震驚的麵容。


    他的眼瞳,慢慢地收緊。


    她果然還是背叛了他。


    此時的蓮花走出了東苑。


    花穀的入口,湛羽黑衣如墨,緊握青冥劍,夜一般深邃的眼中都是淡泊默然的光,他聽到了腳步聲,淡漠地轉過頭來看到了蓮花。


    蓮花自他的眼前走過,“慕容世家其它人被關押的地方,也是你負責守衛的吧?”


    “是的。”湛羽應了一聲。


    蓮花頭也不回,徑直朝前走,那是地牢的方向,“我要一個叫做元青的人,是慕容世家的家奴,你把他交給我。”


    湛羽的手臂橫在了她麵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蓮花抬頭。


    湛羽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漆黑的雙眸中有著一抹對她想法的了然,一抹淡淡吃驚,“你真的準備這樣做?”


    蓮花打開他的手臂,眼神堅毅,“我沒有第二條路,這是唯一的機會。”


    她繼續朝前走。


    湛羽瞳孔縮緊,再次拉住了她的肩頭,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聲音也緊繃起來,“你最好考慮清楚,葉初寒到底有多決絕,你比我明白!!”


    蓮花抬眸,麵容清冷,眼神有著更加堅定的決絕,“湛羽,我隻有一夜的時間,你到底幫不幫我?!”


    湛羽怔住。


    蓮花身形一閃,已經退至湛羽兩三步之外,纖細的手指按住了頭頂上的束發細帶,她的武器,銀色軟鞭,雙眸充盈怒意。


    “你若不肯幫我,就動手跟我對決,若把我擒下尚可省下你諸多麻煩!”


    湛羽依然抱劍站立,毫無動手之意,麵對蓮花的鬥誌,他的眼眸中卻是一片淡靜,“蓮花,你我若動手,你沒有勝算!”


    蓮花一句話沒有說。


    她的手腕毫不猶豫地一揚,銀色軟鞭已握在手,她已經決定的事情,就不會有任何改變,不管是誰,都不會讓她退卻半步。


    “動手吧!”


    花穀外的金色夕陽裏,殺氣漫起。


    蓮花烏發飛揚,手中軟鞭靈動宛如靈蛇,湛羽卻一直都靜靜地站著,絲毫沒有讓青冥劍出鞘之意。


    他不會和她動手。


    “蓮花,我可以幫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


    “做完這件事之後,你再也不要回來,天下之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這一輩子,你都不要回天山雪門。”


    蓮花靜靜地站立著,手中的軟鞭已經垂了下去。


    遠遠地,湛羽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將要消失的夕陽裏,黑色的背影,透出幾分冷寂,幾分默然沉冷。


    從她第一天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是一個隱忍的人。


    彈指一揮間,這麽多年就已經過去了,他們並肩抗敵無數次,麵臨險境無數次,絕處逢生無數次,眼神交匯無數次,她卻從未看清楚過……


    湛羽眼中的那一片隱忍,到底有著多少痛苦的深沉……


    夜色深沉。


    慕容胤被關押的牢所和慕容世家其他人關押的牢所,並不是同一處!


    慕容世家的人,全被關在了地牢的最深處,那裏死寂無聲,每一個被關在這裏的人都逃不了死亡的命運,天山雪門的弟子把守在地牢外,無人可輕易走進去。


    清冷的月光下。


    一襲湖綠色的身影自遠處緩緩盈盈走來,腰肢柔軟如柳,那是一個女子,一個有著白玉般的嬌媚可人麵容的女子。


    那是葉初寒的侍妾,媚姬。


    妖嬈的媚姬一直走到把守牢門的天山雪門弟子麵前,柔柔一笑,“門主有令,要帶慕容莊主去刑室,勞煩兩位兄弟打開牢門。”


    她的手中拿著的,赫然是葉初寒的令牌。


    兩位天山雪門弟子領命,轉身剛剛打開牢門,他們身後的媚姬極快地出手,手中銀光一閃,雪亮的匕首自其中一名雪門弟子咽喉處劃過。


    那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軟軟地倒下去,另外一個霍地轉身,隻可惜媚姬的手遠比他快得多。


    沉沉的夜色中,隻見寒光閃過。


    兩名雪門弟子已經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匕首上,血無聲地滴落……


    慕容慈一陣緊張的氣喘,她的手在發抖,抖得無法控製,心瘋狂地跳著,仿佛隨時都回跳出胸膛之外。


    她伸出手,顫抖去摸已經打開的牢門鎖。


    “媚姬,你找死麽?!”空寂的夜色裏,忽然有一個深沉的聲音傳來。


    “誰——!”慕容慈驚悚地回頭,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身後,雙手握緊帶血的匕首,渾身都在顫抖。


    “是誰——?”


    夜色裏。


    湛羽的黑衣隨風獵獵作響,青冥刀錚鳴出鞘,一片森寒的殺意自刀身上散發出來,一點點地,淩遲著慕容慈驚恐的心。


    湛羽持劍對準她的身體,冷冷地看她,“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來劫地牢,活得不耐煩了麽?!!”


    青冥劍發出陣陣寒光,森冷無比。


    慕容慈雙手握緊了匕首,麵對青冥劍,她的匕首看起來簡直就是孩童的玩具,但她卻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


    “是!我要劫地牢!!我要救慕容世家的人!!!”


    言落!


    她已經搶身上前,不要命地將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黑衣的湛羽。


    她又怎可能是湛羽的對手!


    湛羽的身形一晃,與疾奔過來的慕容慈一錯而過,青冥劍在夜色中劃過一條森冷的銀線,毫不手軟地斜斜地在慕容慈的手臂上劃過,挑斷她的筋脈——


    嘶!


    血光飛濺!


    鮮血從慕容慈被挑斷筋脈的左手臂上湧出來,頓時間,血同大雨般紛落……


    湛羽冷漠地轉過身,他知道,那個女孩絕對不可能是這一劍的對手,隻這一劍,就已經廢了她一隻胳膊。


    然而。


    就在他轉過身的刹那,他忽然怔住,眼瞳中閃過一抹驚愕的顏色。


    慕容慈還站在他的麵前。


    她隻是一個踉蹌,卻未跌到,左手血流如注,她隻能用一隻右手拿著匕首,因為剛剛奮力的一擊,她心髒激烈的跳動著,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而慘白的麵孔上,那一抹鮮血,猶如血紅的胭脂……有著一種神聖的美……


    握著青冥劍的手指無聲地一顫。


    湛羽望著她,他擋住了地牢的入口,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冽,“你到底要做什麽?!為何一定要劫地牢?!”


    慕容慈冷冷一笑,血順著她左手的指尖滴落,“湛堂主,你要麽殺了我?!要麽讓我過去——!!最好不要奢望我會退下去一步!”


    她居然再度揮舞匕首上前。


    湛羽橫過青冥劍,望著衝過來的那個渾身是血的女子,漆黑冷漠的眼瞳縮成死死的一條線!


    青冥劍帶著恐怖的殺意,刺向慕容慈。


    湛羽的幾劍,已經將慕容慈逼入死角,他還沒有想殺她,隻是想要逼退她,但是今日的媚姬卻仿佛瘋了一般,死都不肯退下。


    她的一招一式,都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因為隻要殺了他,她才能衝進地牢裏去,釋放那些慕容世家的人。


    一分一秒,都是生死劇變!


    已經不願意再拖下去了!


    湛羽的眼中,森寒的殺意忽地湧現!


    嘩——


    幾乎力竭的慕容慈隻覺得肩頭一陣撕裂般的疼痛,青冥劍刺穿她的肩頭再用力地抽回,慕容慈一聲淒厲的呼喊,身形陡震,烏發在夜風中散亂的飛揚,她重重地跌到在地,血流殷紅……淌了滿地……


    湛羽一步上前,劍指她的眉心,眼神冷硬如鐵,“說!你到底是慕容家的什麽人?!”她定跟慕容家的人有著極為親密的關係,否則不會如此拚命!


    慕容慈趴在地上,她抬起頭來,看著近在眼前的青冥劍,她的口中,不斷有著鮮紅的血噴湧出來,她沒有回答湛羽的話,卻顫抖著想要再度站起來,隻可惜,血流如注的身體沒有半絲力氣,她似乎需要拉住什麽才能撐起自己……


    她的眼神有些許的茫然……


    用力地搖住嘴唇,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嘴唇咬到血肉模糊,她的手顫抖地伸出,抓住的竟是湛羽鋒利的青冥劍……


    湛羽的身體一震!瞳孔陡然收縮!!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曾經自感下賤的媚姬,緊握著他的劍刃,作為自己身體的支撐,一點點地爬起來,終於震驚地發現,她眼中那如水的妖媚早已經消失不見,剩下的,隻是一片執著的堅定……


    這是……媚姬嗎?


    血,順著青冥劍一滴滴地劃下……


    慕容慈用力地握緊青冥劍,以青冥劍為支撐讓自己一點點站起來,雙手被劍刃割到鮮血淋漓,長長的烏發散亂在她雪白的麵頰旁……


    她終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滿身是血,站在了湛羽的麵前,隻是手中那一把小小的匕首,卻是至死不放!


    湛羽驚愕地看著她,“媚姬……”


    “我不是媚姬——!!”


    在血即將流盡的那一刻,慕容慈突然用盡最後的力氣足下加勁,逼向湛羽,鮮血淋漓的口中,吐出的卻是那句讓她如此勇敢的話語。


    “我是慕容山莊的——慕容慈!!”


    她用出了自己最後的,奮力一擊!


    黑衣湛羽本能反應,足下一點,伸出一手按住慕容慈的匕首,青冥劍如電光一般,迅疾無比地朝著慕容慈的眉心處劈落……


    那一劍,力道之大,可以將她整顆頭顱劈開……


    勁風迎麵襲來,全身骨骼都在那勁猛的力道下咯咯作響……


    生死瞬間,已經再無轉寰的餘地!


    慕容慈卻忽地站直了身體,因為在最後一刻,她瘋狂的目光卻投注在充滿殺意的青冥劍後麵,瘋狂散去,竟是一片清明的寧靜……


    那裏,有一棵梅樹,一樹的梅花隨風揚起……


    雪一般的梅花在夜空中漂浮……就像是那些散亂紛飛的……小小的……用絹布認真縫起的花朵……


    小小的絹花啊!


    那曾是一個十五歲的倔強女孩子,在渴望美麗的年紀裏,最想要得到卻一直得不到的一樣東西……有一張含淚的如花容顏在那一刻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裏,那樣溫暖哀傷,那樣清晰熟悉……


    心底一片炙熱的疼痛……


    終於見到了……


    她終於再度見到了那個曾讓她夢回落淚無數次的容顏,那個注定要讓她抱憾終生,卻永遠都沒有機會彌補傷痛的容顏……


    眼前刀光無情劈落……


    生死一線!


    在與絕望的死亡相接的一刻,如置身一個夢中,慕容慈眼角,那滴冰冷的眼淚緩緩地劃下,她輕輕地喚道: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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