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繞地來到曹三刀家,這是條很狹窄的巷子,院子巴掌大,一進門,家裏的一切便都一目了然了。


    院子右側小小的灶間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煙囪裏正在冒煙。


    堂屋裏,兩個五六歲的女孩子正圍在桌邊寫寫畫畫,聽到院子裏的動靜,轉頭往院中一看,愣了一愣,就大喊著“爹”朝曹三刀跑來。


    曹三刀丟下手裏拎著的東西,一手一個將女兒抱起來,咧著大嘴眼角笑出了一堆皺紋。


    一個穿藏藍底碎花襖的圓臉婦人提著銅勺出現在灶間門口,見到曹三刀,大聲吆喝:“賊漢子,你回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家裏都沒買菜。”


    曹三刀大聲回道:“我咋跟你說?沒見帶著雞和魚回來了嗎?趕緊拿進去收拾了做起來。糟老娘們兒,盡話多!”


    趙桓熙在一旁看著,既覺好笑,又覺感慨。人生百態,即便表現出來的大相徑庭,可其中蘊含的本質,其實都是一樣。


    中午,曹三刀在外幫工的大兒子和在書塾讀書的二兒子都回來吃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坐了一桌。


    曹三刀沒說趙桓熙是京城來的雲麾將軍,隻說是他在營裏的小兄弟,所以曹家大小在他麵前都很放得開。


    “趙叔叔,你長得好俊,像嬸嬸她們口中說的仙人一樣。”席間,曹三刀六歲的雙胞胎閨女中的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趙桓熙道。


    趙桓熙失笑,對小女孩道:“叔叔不是仙人,叔叔是凡人,天天都被你爹打敗的凡人。”


    小女孩一下子自豪起來,驕傲地抬著小臉道:“看來我爹沒打你臉。你也不用難過,畢竟我爹是最厲害的!”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幾人和樂地吃過午飯,曹三刀的大兒子依舊出去幫工,二兒子去讀書,曹三刀帶著趙桓熙去了混堂。


    在熱氣騰騰的水池子裏泡了片刻之後,曹三刀拿了個布巾給趙桓熙搓背,趙桓熙道:“曹大哥,我欲寫信回家,讓家裏人籌集些過冬物資運過來幫助這些難民過冬。若能成,嫂子能幫忙張羅此事嗎?”


    曹三刀道:“她反正閑著沒事,自是能行。隻是遼東與京城相隔如此之遠,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趙桓熙想想也是,待他寫信回去,母親她們募集到物資,再送過來,少說也得三四個月時間,要凍死餓死的,早就凍死餓死了。


    “小趙將軍,正如你在我家對我閨女說的,我們都是凡人,既是凡人,就有力所不能及的時候,你也不必太掛心了。你能有此心意,已是勝過大多數人了。”曹三刀勸慰道。


    趙桓熙本來沐浴過還想去看看宜蘇的,他來了之後,宜蘇曾去大營給他遞過東西和信,告知他她和桓榮堂兄的住址,以及桓榮堂兄調防瑞東堡的消息。如今心裏有事,他也就不去了。


    兩人從混堂出來,趙桓熙回營,曹三刀回家,他可以在家裏住一晚,明日早上再回營。


    趙桓熙回到自己的營帳裏,發現桌上放著三封家書和一個包裹,他拿起家書一一看過,從字跡認出,一封是娘寫的,一封是冬姐姐寫的,還有一封,竟然是祖父寫的。


    祖父醒了?!


    他激動地拆開信來看,祖父果是醒了,隻是雙腿不利於行,不能再來遼東。祖父叫他不要怕李營,說那就是個麵冷心熱的。祖父還說,他以他為榮。


    看完了祖父的家書,他又看母親的家書。母親還是那樣,事無巨細地將他在這裏的生活一一問過,提了句三姐出嫁之事,叫他不要擔心家裏,家裏一切都好。


    最後是冬姐姐的家書,大約知道生活方麵母親會問,她也就沒在家書中多問,隻是詳細描寫了三姐出嫁那日的情形。她用詞樸實無華,卻將那一幕幕場景描述得栩栩如生,讀過去仿佛有畫卷在他麵前徐徐展開。母親如何舍不得三姐,卻又在二姐四姐的打趣聲中破涕為笑,萱姐兒如何神勇地帶著丫鬟奴仆們抵擋陸豐他們的衝門,聶國成提出要與陸豐比武時如何讓旁人以他不是趙家人為名給掀到一旁……


    趙桓熙邊看邊笑。將冬姐姐的信看了兩遍之後,他將三份家書仔細收起,而後去主帳找李營。


    “李將軍,今日出營,我在廣寧城裏見到許多難民,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露宿街頭無人問津。若不管,隻怕其中大多數人都熬不過這個冬天。我想為他們爭取一線生機,希望您可以給我簽一道能隨時出入大營的手令。”


    李營聽罷他的話,從圖紙上抬起頭來望著他,問:“你想如何為他們爭取生機?”


    “先以我靖國公世孫的身份去向城裏的米商布商賒賬,讓這些難民吃飽穿暖了,而後去與廣寧的守備商議,哪裏可以讓他們搭些窩棚擋風避雪熬過這個冬天。我會寫信回家,讓我母親在京城籌集物資銀兩,再讓我祖父上書朝廷,讓靠近遼東的城池先向這邊運送一些糧食布匹救急,過後再由京城那邊將借調的物資補上。您看可行嗎?”趙桓熙問道。


    李營點頭:“你去吧,命令我會下到守營將士那裏,你可自由進出,無需手令。但是有一點你要注意。”他麵色變得嚴肅,叮囑道:“你救助的這些難民裏頭,肯定會有鐵勒的奸細,所以,你隻管物資的籌措,從中協調,不要親自去接觸那些難民,以防被刺殺。”


    趙桓熙悚然,他並未想到這一點,當下拱手致謝道:“多謝李將軍提點。”


    事實證明,在遼東,靖國公世孫這五個字很好用。李營寫信讓廣寧守備派參軍陪同趙桓熙去那些糧商布商那裏以證明他的身份,幾乎沒有不肯把東西賒給趙桓熙的。


    有了物資,守備派人整合安排難民,具體事務上確實用不著趙桓熙親自插手。


    忙碌了幾日後,他終於有了閑暇,在營帳裏寫家書。給祖父和母親他們寫的是求助信,給冬姐姐寫的,和他們的不一樣。


    托了人快馬加鞭地將家書送回京城,半個月後,國公爺殷夫人和徐念安都收到了趙桓熙的家書。


    這次殷夫人的信中也有畫了,畫的是廣寧難民遍地的街道,還有那對在雪地裏光著腳,無父無母的兄妹。


    殷夫人邊看邊用帕子擦眼淚,對一旁的蘇媽媽道:“這也太可憐了。”


    蘇媽媽道:“是啊,三爺畫得真是傳神,有這幅畫在,不怕籌不來銀子。”


    殷夫人點頭,道:“他既將此事托付於我,我必然要為他做成。”


    徐念安收到的信裏也有那對兄妹的畫像,隻是趙桓熙寫的內容又與給殷夫人的不同。


    “……當初我雖打定主意要替祖父出征,可事實上心裏很是茫然,不知道到了遼東我能做什麽,不知道我這樣一意孤行地離開家,丟下你和娘,到底是對是錯?到了廣寧之後,我更茫然了,尤其是發現自己連一名普通士兵都打不過的時候。


    “自從那日在廣寧的街市上見到這對兄妹之後,他們的模樣一直留在我腦海裏,揮散不去。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我突然發現,我不再茫然了,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該做什麽。我明白了我強忍不舍離開你和娘,一個人遠赴遼東的意義。


    “如果能戰,我願戰,如果不能,我也要盡我所能,給這些孩子一個活下去的機會,這就是我現在能做的,該做的事情。我沒有能力平息這場戰爭,但是再微薄,我要也竭盡所能地貢獻我的一份綿力,為了這些孩子能活下去,為了將來不再有更多這樣的孩子。


    “冬姐姐,還記得去年中秋我們一起上街看燈,你說這樣的太平盛世,有我趙家一份功勞嗎?當時我附和你,其實我心裏是有些自卑的,因為趙家的功勞,都是祖上打下的,沒有我什麽事。待明年抑或後年,我們再一起上街看燈,也許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對你說:‘冬姐姐,你看,這樣的太平盛世,有我趙家一份功勞。’”


    第158章


    殷夫人為遼東難民募集銀錢和物資一事辦得有聲有色,連皇宮內院都知道了。


    這日皇帝上完早朝照例來看柳拂衣,卻見她正指揮宮女將他賞她的釵環首飾等物都裝進木盒,殿中貴重精致的小擺件也少了一大半。


    “愛妃,你這是……在做什麽?”皇帝有點懵。


    “靖國公府不是在給遼東無家可歸的難民募集物資嗎?作為過來人,我自是要出一份力的。”柳拂衣過來牽起皇帝的手。


    皇帝注意力一下子被轉移開,她鮮少如此親熱主動地靠近他。


    然而還沒等他高興起來,便見她伸出兩根纖指輕輕巧巧地從他右手拇指將他的墨玉扳指給擼了下來,天然媚的水靈雙眸乜著他道:“你的子民,你也得盡一份力,沒意見吧?”


    皇帝能說什麽,賠笑道:“自然,愛妃高興就好。”


    柳拂衣將他的扳指也放進木盒,吩咐宮女:“連盒子拿到靖國公府去,告訴他們,裏頭那枚墨玉扳指是陛下捐的。叫靖國公府將所有捐獻錢款物資的人頭都登記造冊,過後本宮要查看。”


    柳拂衣這盒子首飾一送,話一放,靖國公府更是門庭若市起來。


    原本裝聾作啞的這會兒也不得不忍痛放血了,原本捐了一點意思意思的,又再次來追加捐贈。


    現如今宮裏宮外誰不知道這個麗嬪柳拂衣得寵?她說要看捐贈名冊,萬一到時候聖上也在旁邊看個一眼兩眼的……多捐總比少捐的好。


    就這般眾誌成城的,殷夫人花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籌集到了五萬多兩銀子,三千多件棉衣和一萬四千多石糧食。


    官府派出兵甲護送,國公爺責令老四趙明培負責將物資和銀兩運送到遼東去,順便代他探望一下趙桓熙。


    廣寧向周邊借調的糧食冬衣到位之後,趙桓熙就不怎麽出大營了,依舊天天和曹三刀他們一起訓練。


    隨著雪越下越大,氣溫越來越低,邊境在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徹底安靜下來。


    這樣的天氣,長途奔襲跟找死沒區別。


    但是天再冷,廣寧大營的訓練也一日未曾鬆懈過,因為大家都知道,等明年開了春,隻要雪一停,氣溫稍微回升,鐵勒騎兵就會再次打過來。


    徐念安生日前,收到了趙桓熙寄給她的生日禮物——一大包鬆子,並廣寧難民營生活日常畫一幅。趙桓熙告訴她難民們已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應當是可以熬過這個嚴冬了。


    殷夫人喜不自勝,鬆子,送子,這可是個好兆頭,當晚就把藏在箱底的男孩小衣裳翻出來看一遍。


    四老爺趙明培寒冬臘月苦哈哈地往遼東跑了一趟,帶著兩耳朵凍瘡於次年二月才回到京城,對國公爺說趙桓熙在廣寧大營過得不錯,看著長高了不少,也結實了不少,訓練的時候像頭狼崽子一樣嗷嗷叫。


    國公爺聽著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令趙明培去跟殷夫人也說一下。


    三月末,鐵勒大軍出動,兵分兩路,直指廣寧前哨瑞東堡。


    廣寧大營裏氣氛緊張。


    主帳內,鎮守李營正與手下幾名得力參將和遊擊將軍商議迎戰之事。


    眾人圍著平鋪在桌上的輿圖各抒己見。一名參將道:“瑞東堡地處前沿,雖可依仗關隘堅守,可鐵勒大軍壓境,若我們不主動出擊,則失去先機,若主動出擊,瑞東堡外一馬平川,鐵勒騎兵兩麵合圍,形勢對我方十分不利。”


    “鐵勒兩路騎兵,必須先折其一路,方有勝算。”


    “古德思勤老謀深算驍勇善戰,要設計他不易。另一路主將是他的心腹格力紮黑,此人雖是勇猛善戰,但性格粗魯脾氣暴躁,從他下手應是更能成事。”


    李營聽著部下商討了片刻,伸手在輿圖上點了點。


    眾人探頭一看,他點的是橫亙在鐵勒與瑞東堡之間的那一片石頭山脈。


    石頭山中有名為白石峽的窄道可以通行,隻是地形狹窄崎嶇,於騎兵而言大不利,所以鐵勒大軍寧可從石頭山脈兩側繞行,也不願走中間的捷徑。


    “派一隊人,從白石峽繞行鐵勒後方,佯做偷襲輜重糧草,引其中一路騎兵來救,再派大軍斷其後路,於白石峽中絞殺之,則事可成。”李營道。


    “若是察覺我們派人抄近道去偷輜重糧草,以格力紮黑的脾氣,定然無法容忍,將軍此計可行,末將願帶兵前往,做此誘敵之餌。”幾名遊擊將軍紛紛請命。


    李營卻都搖頭,道:“此計的關鍵就在於,要讓鐵勒人相信我們抄捷徑是真的去偷他們的輜重糧草,而非故意引誘他們的騎兵進入白石峽。畢竟一旦我們的人進入白石峽,鐵勒騎兵從後頭一包抄,我們的人逃無可逃,必死無疑,若非誘敵之策,此舉與自殺無異,愚蠢至極。這個帶隊之人,需得是一個讓鐵勒人相信他會做出這種愚蠢之舉,且是個絕對不會被我們派出去當誘餌的人。”


    這樣一說,眾人都犯了難。


    他們與鐵勒是老對手,誰不了解誰啊?不管是派有名有姓的將軍去還是無名小卒去,鐵勒人都不會輕易上當。這個計策很好,隻是難以施行。


    一番研討後,眾人心事重重地離開主帳,趙桓熙在帳外等著求見李營。


    “李將軍,聽聞曹三刀他們這一隊要調防瑞東堡,我請求跟他們一起調防瑞東堡。”進了主帳,趙桓熙向李營拱手道。


    “不行。”李營道。


    趙桓熙一愣,問:“為何?”


    李營道:“瑞東堡即將迎戰鐵勒,你不能去。”


    趙桓熙握了握拳頭,道:“李將軍,縱然您認為我沒有能力和資格像曹三刀他們那樣上戰場殺敵,我去給他們造飯,幫著救治傷員總可以。我手腳健全,總有我能做的事。大戰在即,還請李將軍讓我也有機會為我們的將士和百姓,貢獻一份心力。”


    “是你祖父寫信來,叮囑我不要讓你上戰場。你祖父於我有提攜之恩,這點情麵,我得給他。”李營沉聲道。


    趙桓熙張口結舌,繼而雙頰通紅。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會兒,朝李營抱拳行了一禮,落寞轉身。


    “趙桓熙,你告訴我,你此行遼東,到底是為了什麽?”李營忽然在他身後問道。


    趙桓熙停住腳步,回過身來,望著他道:“一開始,隻是為了我祖父,為了全我趙家數代累積的聲望。現在,我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應盡的責任。”


    “行伍之人,自古便是忠孝難兩全,你如何選?忠,還是孝?”李營再問。


    趙桓熙道:“家有慈母,若選孝,一開始我就不該離開家。”


    李營點頭:“很好。”


    趙桓熙看著他眼中的猶豫之色,漸漸回過味來。也許,李將軍是想讓他上戰場的?


    “李將軍,祖父擔心我的安危,您要顧全祖父的情麵,這些我都能理解。我想說的是,我既然來了遼東,我就不想白來。也許這一生,我也隻有這一次上戰場的機會。這次的經曆是讓我羞於提及,還是引以為傲,全在您一念之間。”


    李營盯著眼前容貌秀麗青稚的少年,半晌,道:“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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