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槿擰了帕子,看著躺在床上高燒不退的孫良宜,將帕子放到他的額頭上。


    他仿佛做了噩夢,,睡得極不安穩,呼吸一時急促一時輕緩,臉上的表情也時常變化著,一時蹙眉,一時咬牙,一時又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屋子裏,另外一位同為孟家西席的先生正與她說著話。


    “孫兄平日裏看著身體挺好,沒想到這次病得這樣急促,這都好幾天了,高燒都退不下來,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清醒的時候就隻是睜著眼睛什麽話也不說,糊塗的時候倒是經常說夢話,時不時念著一個什麽‘櫻’的名字……”


    說著又開了句玩笑話,笑道:“難不成孫兄是想吃櫻桃了?”


    青槿對他淺笑了一下,向他道了謝:“多謝先生這些日子照顧孫先生。”


    那先生對她擺了擺手,道是不用客氣,又道:“姑娘既然在這裏照顧他,那我便放心了。我先去給府裏的小公子們上課去,若是孫兄的燒仍是不退,可能得要換個大夫再來給他瞧瞧……”


    然後拿著書出去了。


    青槿繼續換了帕子擰了水,蓋到他的額頭上。


    孫良宜嘴巴一直蠕動的說著胡話,聲音斷斷續續,又小得很,青槿聽不大見他在說什麽,隻是好一會之後,她才終於聽全了一句完整的話,看著他眼角濕潤的喃道:“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很久。”


    接著,他突然身體顫栗的跳了一下,抬手緊緊抓住正在給他擦汗的青槿的手腕,聲音極痛苦的喊了一句“青櫻,別走”,然後眼角緩緩的滲出淚來,緩緩滑出眼角,又滴落在枕頭上。


    青槿想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抽不出,最後便任由他抓著。


    她低頭看著他,明明知道他聽不見,卻還喃喃的問他道:“先生夢到了什麽,是不是很不好的夢?”


    孫良宜沉溺在自己的夢裏,很痛苦,卻不願意醒來。


    他夢到了什麽呢?


    他夢到了自己小的時候,父母意外覆船雙亡,叔父仗著他年幼搶奪家財。年幼的自己,隻能帶著身上僅剩的幾十文銅錢,從淮安獨自上路前往揚州投奔自己的舅父,以希冀找到一條生路。


    幾十文銅錢,他再節省也不過十幾天便耗盡。他隻能一路乞討,一路摸索路線,從夏天走到冬天,走了大半年才到揚州。


    那半年裏,他搶過小孩的銅錢,偷過小販的包子,也跟狗搶過食。


    後來他到了揚州,卻沒有在母親留下的地址裏找到舅父一家,於是便隻能繼續淪落為乞丐。後來有一天,他聽到身邊的其他乞丐說,莊家的兩位夫人在路邊施粥。


    他一路跟隨他們走到莊家布施的地方,但是人太多了,他也太餓太冷了,在擁擠時,最終被人推著摔倒在地上,半暈了過去。


    莊家的人都在前麵維護秩序,其他同樣挨餓的人急著去爭搶一碗粥米,沒有人會在意他倒在地上。


    那時孫良宜幾乎以為自己要餓死在這裏,要沒命了。就在他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有個小小的身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睜開眼睛,想喊一句“救命”,然後卻看到了一個長得像是天仙一般的小姑娘。


    她雖然年紀小,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他卻覺得他從沒看過這般好看的小姑娘,他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個時候穿什麽衣裳。


    粉色襖裙,紅色的大麾,脖子上圍了一圈白色的毛領,明豔嬌嫩的臉半埋在雪白的毛領裏,臉頰還有胖乎乎的嬰兒肥,彎彎的眉毛,眼睛大而明亮,頭上梳著雙丫髻,珠花垂下的兩顆珠子一晃一晃的。


    她將手裏的包子遞給他,對他笑:“小乞丐,給你,你快吃吧。”


    他想和她說句話,可惜他實在是太累了,眼睛逐漸模糊,然後失去了意識。


    最後的意識裏,他聽到她與身邊的人道:“他好像餓暈過去了,得找個大夫來給他瞧瞧。”


    他再醒來的時候,躺在了一間又大又溫暖的房間裏。小姑娘就坐在他的床邊,兩手托著下巴一直盯著他的臉瞧。一個比她更小的三四歲的小姑娘圍著他的床,在她身上東戳一下西戳一下,見她不醒,跑到她身邊問她:“姐姐,他是不是死了,怎麽都不醒來,我們要把他埋了嗎?”


    小姑娘摸著她的小腦袋:“沒呢,大夫說他隻是累了,需要多睡一會。”


    然後見他醒來,她對他露出了燦爛又明豔的笑容:“你醒了,小乞丐。”


    他看到自己已經被收拾幹淨,身上換了幹淨的衣裳,臉也洗過了。


    小姑娘看著他,大眼珠子咕嚕咕嚕的轉,對他道:“沒想到你洗幹淨了,原來長得這般好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好看的乞丐。”


    她說著從旁邊的小幾上端過一碗粥,遞給他:“大夫說你的胃餓久了,現在隻能喝一些白粥,等慢慢適應了才能沾葷腥。”


    他看著她,一動不動。


    她將粥又往他跟前送進了一點,示意他:“快喝啊。”


    他小心翼翼的接過她手裏的粥,有些狼吞虎咽的喝著,喝到一半抬起頭來看她,她見他看她,又對著他笑。


    她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莊家救了他一命,他好了之後,也終於找到了舅父一家。


    舅父一家就在揚州的一家書院裏做雜活,舅父憐他沒了父母,又為叔父所欺,對他很好。知道他在家中時一直念著書,又求了書院的院長讓他在書院繼續念書。


    他那個時候,常常想起那個像仙女一樣的小姑娘。


    後來他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姓莊,知道她爹是江南的大商賈,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會布粥施善,還在他們的書院裏資助貧寒的學子。


    開始他隻敢在心裏偷偷想她,後來有一天,他忍不住,他很想再見她一麵。


    他趁著下學跑出去,偷偷爬上她家院子的牆頭,看到了在院子裏陪著妹妹一起剪花枝的她。他本來隻是想偷偷的瞧她一眼就回去,再後來,便變成了他每天放學就跑出來,爬到她家的牆頭偷偷看她,直到她發現了他。


    她讓身邊的嬤嬤將妹妹領回去,然後站在紅豔豔開滿花苞的梅花樹下,抬頭盯著他“喂”了一聲,叉著腰問他:“你這個小賊,爬到我家牆頭做什麽?”


    他嚇得直接從牆上摔了下去,重重的發出聲音,他聽到了她隔著院牆,她在那邊哈哈大笑,仿佛在笑話他。


    他灰溜溜的跑回了書院,到了第二日,卻還是忍不住跑了出來,再次爬上了她家的牆頭。


    這一次她就等在庭院裏,也沒有帶妹妹出來。


    她搬了張凳子就在庭院裏坐著,看到他來,就抬起頭來與他說話:“我知道你,你是那個好看的小乞丐。你天天都爬到我家的牆頭,說,你想幹什麽,是不是想偷東西。不說的話我叫我爹來……”


    躲過了最初的慌亂,他厚起了臉皮,對她道:“我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麽?”


    “來謝謝你,謝謝你那天救了我。還有,我不叫小乞丐,我叫孫良宜,子小孫,良好的良,宜室宜家的宜……”他第一次這麽迫切的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名字。


    “還有我不是小乞丐,我現在在揚州書院念書。”


    “你告訴我做什麽?我又沒有問你。”


    “因為我想告訴你。”


    “你這人真奇怪,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別人,爹爹說,你這樣很容易招人騙的。”她仿佛在苦惱他的單純,真心怕他被人騙了。


    “你不是別人,你是救了我的人。還有……”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照實說:“你長得很漂亮,若是你要騙我,我會心甘情願被你騙的,而且我會很高興。”


    八歲的青櫻,已經知道害羞為何物,她臉紅起來,拿手上的梅花枝遮住自己的臉,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來,對他道:“我不跟你說了,我要回去了。”


    說完轉身半跳半跑的往裏麵走。


    孫良宜在外麵喊著她:“我以後還能來這裏看你嗎?”


    青櫻轉過臉來,沒有直接回答他可以還是不可以,隻是告訴他:“你小心些,爹爹在院子裏養了兩條狗……”


    頓了一會,才禮尚往來的告訴他她的名字:“還有,我叫青櫻,青色的青,櫻桃的櫻……”


    說完便轉身跑了。


    孫良宜在牆頭上樂得忘乎所以,然後再一次的摔了下去,不過這一次青櫻沒有看到他的笑話。


    在之後的日子裏,他每日都來爬她家的牆頭,兩個人就像好朋友一樣,什麽都聊。她會告訴他,她家的狗什麽時候會巡邏到這裏,府中的仆人什麽時候會往這邊來,怕別人發現,有時候她會帶上她的妹妹來打馬虎眼。


    他則每天都跟她說他在學堂上的事情,有時候會帶好吃的好玩的扔進去給她。


    她某天和他說起和母親一起赴宴時,看到知府大人的母親做壽時穿的衣服和頭上戴的冠真好看。


    他便笑著和她道:“欸,我以後也讓你穿好不好?”


    青櫻年紀雖小,卻也知道,知府大人母親身上穿的,是隻有誥命才可穿戴的霞帔和花釵冠,普通姑娘隻有在成親時可以穿戴一次。


    青櫻紅著臉站起來,“呸”他一聲:“不要臉。”然後跑開了。


    再後來,她跟他說起,她家來了一個上京來的小公子,父親說那是非常非常尊貴的人。


    那位貴人讓他爹繡一副很大的雙麵繡,要製成屏風當作家裏長輩賀壽的賀禮,他爹很高興,跟他們說這是祖宗顯靈了,等這幅刺繡在京城貴人的壽宴上麵世,他們莊家的生意一定會越來越好,她爹想將生意做到上京的天子腳下去,做到整個大燕去,不想困囿於江南一隅。


    她還有些擔心,若是家裏的生意做到上京,她爹爹說全家要搬到上京去。她們家要是搬到上京,那時她便見不到他了。


    他跟她說:“你別擔心,如果你家搬去了上京,我以後也是會去找你的。”


    但是可惜,那副令他父親充滿希望的雙麵刺繡,未曾給莊家帶來榮耀,反而讓莊家陷入了災禍。


    那年四月,他去州府參加知府主持的府試,府試連考三場,這三天裏不能從考場裏出來。


    他考完之後便馬不停蹄的趕回來,他想第一時間告訴她,他考得很好,府試過了他就能參加八月的秋闈,若是秋闈考中了,他就有了功名。


    他以後還會去參加會試、殿試,等他做了官,他就能讓她穿上她想穿的霞帔和花釵冠。


    但是,明明他走時還好好的莊家,等他回來時卻已經變了天。


    莊家的大門被貼上了封條,莊家的主仆早已不知去往何處。


    他到處去打聽,旁人跟他說,莊家參與毒害李貴妃和八皇子,知府領著人親自來拿人。


    他們還說,官府來拿人的那一日莊家很是慘烈,莊老爺和大夫人當場人就沒了,屍體被一張破席子卷了扔到了亂葬崗,二夫人和莊家的四個孩子被賣為奴,不知被帶往何處。


    偌大的莊家,一夕之間湮滅。


    他打聽了很久,都說不知道莊家的其餘人被賣到了何處。


    他收拾了莊老爺和莊大夫人的骸骨,然後一路走一路找,他找了很多年,終於在宋國公府找到了青櫻兄妹三人。


    她們兄妹受了很多很多的苦,青櫻見到他的第一眼便抱怨的問他:“你怎麽才來啊?”,然後在他麵前哭了起來。


    他發了誓,以後一定一定會好好保護她。他以為等到的是他們的苦盡甘來,他以為他和她的一生會很長很長……


    慘烈的噩夢伴隨著好夢終於一起過去,孫良宜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看著跟前模糊的倩影。


    他有些不確定的,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青櫻?”


    青槿鼻子酸了酸,對他道:“先生,我是青槿。”


    第四十五章


    莊家的破亡


    青槿從勤善書齋回來, 回了淞耘院。


    孟季廷在遊廊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問她:“去哪兒了。”說著看到她的臉,皺了皺眉:“哭過了?”


    青槿回答他:“去了孫先生那裏, 他病了好幾天, 我去看看他。”


    “他病還沒好?我另尋幾個大夫再去給他看看。”


    說完拉了她回書房, 扶著她在坐榻上坐下,又讓人打了水進來,擰了帕子給她:“洗洗臉, 眼睛腫成什麽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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