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擺了擺手,跟秦嫂子打了聲招呼,然後從屋裏走了出去。


    秦嫂子在外麵喊道:“你不嫁人,等你老了怎麽辦,嫂子可照顧不了你一輩子,萬一以後雲兒娶了媳婦,他媳婦對你這個姑姑不好,你後半生靠誰去,死了連埋你的人都沒有。”


    “等我快死的時候,我提前挖一個坑,自己先躺進去,不用別人埋我,也不麻煩別人。”


    秦嫂子聞言被她氣了一遭,卻又拿這個小姑子沒有辦法。


    她是真心替她打算,怕她後半生沒人孝順沒子孫承歡膝下,但偏偏她不拿這個當回事。


    另外一邊,張尉的宅子中。


    張尉回到家中後,董氏上前來服侍他換衣服,但張尉卻對她道:“我來吧,你懷著身孕,別折騰了,好好歇著。”


    董氏笑了笑,然後扶著肚子坐到一邊,又跟他說起道:“今天,夫人來看我了。”


    “她是個好人,竟沒有嫌棄我。”


    張尉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走過來從身後彎腰抱著她的脖子,對她道:“你本就沒什麽應該被人嫌棄的,你從前的遭遇,是你的苦難,不是你的過錯。那些冷言冷語,你也別放在心上。”


    董氏歎了一口氣,將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有些難過的道:“我有時候想,覺得真不應該隨著你一起回雍州,我帶累了你的名聲。”


    她知道那些人背後是怎麽說他的,說他帶了一個煙柳花巷的女人回來,是個活王八,說他頭上被戴了不知道多少綠帽子,甚至說他是被狐狸迷了道中邪了,不然為何清清白白的姑娘不要,非要一個從那種地方出來有已經有了年紀的女人。她聽著這些話,比那些人說她還要讓她難受。


    “那些人就喜歡嚼舌根,你別理他們。”說著想到了什麽,又道:“我看夫人是個和善性子,你平日要是覺得孤單,就去她那裏坐一坐,和她聊會兒天。”


    董氏沒有說話,正因為夫人是個和善性子,她更不想給人帶去麻煩。


    到了第二日,秦茹又來了指揮使府。她到的時候,青槿正在裏麵陪著幾個將領的家眷在說話。


    秦茹也不怕打擾她們,直接走了進來,對青槿拱手喚了一聲“夫人”。


    青槿看著她,微笑著問道:“是秦妹妹,你怎麽來了?”


    “我有件事情想找夫人說。”


    “你先坐下來再慢慢說。”說著讓人給她搬了張椅子過來。


    秦茹大大咧咧的坐下,又對青槿和其他人道:“夫人和各位嬸嬸嫂嫂說你們的,我的事等你們說完了再說。”


    座上有人看著秦茹,笑著道:“秦妹子,你怎麽還每天打扮得跟個男孩似的到處走,你過了二十了吧,還不想著嫁人。我家妹妹跟你同齡,如今可是連孩子都生了兩三個了。”


    秦茹最討厭別人跟她說怎麽還不嫁人這種話,聞言冷了臉,有些不客氣的道:“你管我嫁不嫁人,我又不吃你家的大米,我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你管得著我嗎?”


    說話的人被她懟了一頓,臉上掛不住,跟著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我記得秦妹子小時候總愛說長大後要嫁給指揮使大人這樣的大英雄,難不成妹子現在心裏還記掛著大人,所以不想嫁人?”


    秦茹聞言瞪了她一眼,跟著轉過頭來,不好意思的對青槿道:“那都是我六七歲時候的童言稚語,做不得數的,夫人別放在心上。”


    青槿對她笑了笑,表示自己並未放在心上。


    青槿又跟席中的人聊了一會,就將人打發走了,然後才問秦茹道:“妹妹找我是有什麽事。”


    秦茹笑著對青槿道:“夫人,我想收毓心小姐為徒,教她武藝,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讓小姐跟著我學。”


    青槿笑了起來,道:“這有什麽不肯的,隻要心兒願意,我是從來不阻攔她做她喜歡的事情的。她自己也喜歡耍刀弄劍,若是妹妹肯認真教導她,那再好不過了。”


    “我若要教,便是認真教的,到時候小姐可能要受一番苦頭。”


    “隻要心兒自己願意吃這番苦頭就行。”


    “大人那邊……”


    “爺那邊沒事,我來跟他說。”


    秦茹高興起來,站起來對青槿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明日就開始教毓心小姐,我定把她教得比男兒都不差。”


    她自小想當女將軍,如今當不了,那她就立誌教個女將軍出來。


    晚上青槿將這件事跟孟季廷說了,孟季廷也並未表示反對。


    孟毓心知道後,心裏也很高興。於是每日一大早,天還沒亮她就起來,跟著秦茹去學武,到中午才回來,下午則是跟著孟承雍、孟承業一起讀書。


    自到了雍州之後,孟季廷每日都很忙,同樣是早出晚歸,他有時候出去也會帶著孟承雍。


    青槿也一樣閑不下來,指揮使府裏雖然人口少,但也有許多事情要處理的。其他軍戶家中的女眷若上門,她要應酬。一些家中男人為國捐軀,僅剩下孤兒寡母的人家,她也要常去探望。有時候還要兼做著幫人斷官司的事兒。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鄰裏之間也常有為一些事情發生口角,鬧矛盾的,這些人辨不出黑白來,便喜歡找青槿為她們斷官司。有時候就隻是很小的事情,比如這家人家中丟了一隻雞,她懷疑是另外那家的人偷的,兩人為此爭吵起來。


    青槿每日為解決她們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每日都要費上好些功夫,頭痛得很。但她又不能不管,這些人家家中,無論哪一戶,裏麵一數,必都有親人曾為國捐軀的,都是烈士人家。而且這些小怨不及時處理,積久了很容易成積怨,導致兩家生恨,也不利於鄰裏和睦。


    青槿有時候忍不住對孟季廷抱怨道:“我都兼幹起了縣太爺的工作了。”


    孟季廷笑了起來,抱著她道:“知道你辛苦,你找幾個人幫你吧。”


    青槿也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有了一個初步的設想,隻是還沒時間把這個設想完善起來。


    轉眼到了十月,青槿等人到了雍州已有兩個多月,天氣越來越涼寒了起來。


    每年十月,神武軍中都會舉辦一次宴饗活動,犒賞三軍。因為十月之後,天氣越來越寒冷,這時邊境常有西梁人侵擾,軍中將士比平時更得全副戒備起來,預防西梁侵擾邊境。既然要戰士們出力,當然得讓人家吃飽。


    而軍營之外,也同時會舉辦一場女眷參與的宴饗活動,意在表示男人沙場征戰,拒敵千裏,功勞不僅屬於上戰場的男人們,也有在他們身後為他們打理家宅,令他們無後顧之憂的女眷的一份力。


    往年孟季廷不在雍州時,女眷的宴饗都是秦嫂子和幾個將領的夫人協同準備的。如今青槿跟隨孟季廷一起到了雍州,這些事情自然由青槿來主辦。


    青槿第一次負責這麽大的宴饗,就算有往年的舊例,也有秦嫂子等人幫忙,要忙得的事情也不少。比如宴席應當擺在哪裏、要擺多少桌、菜單怎麽列、煮飯誰來負責、座次怎麽安排等等,一連幾天,青槿忙得腳不沾地,腰都快要斷了。


    到了晚上,青槿基本上就是沾床就睡,孟季廷有時候想和她說說話都不行。


    好在到了宴饗那日,所有都井然有序的安排下來了,因為分工明細,也沒有亂成套。


    宴席之時,青槿坐在上席,她左側是秦嫂子,右側則空著一個位置。


    秦嫂子看到青槿特意在自己身邊留了一個位置,還有些奇怪,直到看到董氏被墨玉半扶半推著請過來時,才有些明白過來。


    青槿站了起來,對董氏伸出手來,笑著道:“嫂子快到這邊來,就在我身邊坐。”


    宴中的其他人看到董氏過來,頓時有些竊竊私語起來,有些人甚至直接露出了嫌棄和躲避不及的表情,仿佛她是什麽髒東西一樣。


    董氏臉上有些不自在,極淺的笑了一下,對青槿道:“我本說我在家裏用點就好,家裏也準備了有菜。”


    青槿道:“一個人在家裏吃有什麽意思,大家聚在一起吃才熱鬧,聚宴享受的就是大家一起吃的氣氛。”


    說著伸手拉了她,讓她在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席中有女眷看著董氏,目光十分嫌惡,她以為青槿不知道董氏的出身,皺著眉對青槿道:“夫人怎麽將她請來了,夫人可知道她是什麽來曆,以前做什麽的?她來了,連飯菜都髒了。”


    董氏低著頭,不由的抓緊了自己的袖子,用力的握著,才能讓自己鎮定起來。


    青槿對她笑了起來,眉眼帶笑,看著好像依舊溫柔,但語氣卻帶了冷意:“你倒是說說她以前是做什麽的?”


    那人嫌惡道:“我都說不出口。”


    “既然說不出口,顯然不是什麽好話,既然不是好話,那就不要說了。”


    其他人相互對視了一眼,見青槿是有心袒護,便也不敢再多說了。


    說話的人十分不滿,突的站了起來,道:“我不要跟這種人坐一張桌子,請夫人給我換一張桌子吧。”


    青槿仍是笑著:“我這座次都是安排好的,現在你要換,等會別人也跟著換,這宴席一下子就亂了。你要是實在不想坐在這裏,這樣吧,你先回去,我讓人拿食盒給你裝一些菜送過去,你在家中吃也一樣的。”


    董氏見此,張了張嘴想跟青槿說點什麽,青槿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製止了她說出口。


    董氏看著護著她的青槿,心下感動,不由有些紅了眼睛。


    第一百七十二章


    董氏的遭遇


    宴饗之後, 青槿親自送董氏回家。


    舉辦宴饗的地方距離張家的宅子近,也沒有乘坐馬車,兩人就這樣並排的走著, 身後跟著墨玉和照顧董氏的丫鬟小青。


    董氏沉默了許久, 突然對青槿道:“夫人想聽聽我的事情嗎?”


    青槿道:“你若願意說, 我就聽著。你若不想說,不說也沒有關係的。”


    董氏彎了彎嘴角,有些自嘲道:“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說出口的, 我的確是出身於煙柳之地。”


    “小時候,我家跟尉哥是鄰居,他比我大上四歲。我祖父家做點小買賣,家裏有點小財,但偏隻生了我娘一個女兒。後來, 我祖父不想家產旁落, 就給我娘招婿,我爹家貧,就入贅了我家。這世上願意上門入贅的男人, 有幾個是好的。我祖父走後,我娘當家, 我娘擅理家, 錢財又掌握在自己手裏,我爹那時候吃喝都得靠著我娘, 倒也還算聽話。可偏偏, 我娘也隻生了我一個, 沒能生下兒子來。”


    “我娘身體不好, 在我十一歲左右的時候, 她見自己身體快不行了, 給我定了門親事,就是我鄰居的大哥哥張尉。他家原本也是殷實之家,隻是後麵因故落魄,家中也僅剩下他一人,但他人很好,我娘看中他的為人,不計較他家貧。但是我娘病重,定親禮還沒走完,她就撒手人寰了。我娘死後,家中我爹掌財,他不擅經營,又是個遊手好閑之人,等我出了孝,家中資財已經所剩無幾。後來張尉上門提親,我爹嫌他家貧故意為難,一開始非要讓他拿出二百兩聘禮才肯認這門親事,他沒說什麽,離開了半年,我也不知道他從何處湊來的銀子,但總之是帶回了足數的銀子,但我爹又反悔,非說要一千兩聘禮了。張尉與我爹說理不成,無奈之下,他便讓我等他兩年,他說他一定把這一千兩掙回來,然後娶我回家。”


    “可是兩年的時間,足以發生很多的事情了。這兩年裏,我爹沾上了賭,不僅將家中銀錢全部輸光了,還欠了外麵許多的債。追債的人跑到了家裏來,跟他說再不還錢就要斷掉他一隻手。他不想斷手,就指著我說,他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他用女兒來抵債。我就這樣,被自己的親爹給賣了。”


    “我被轉手賣進了青樓裏,一開始我不願意,逃過,尋死過。但是鴇母最知道怎麽熬我們這樣的人的性子,我遭過很多的毒打,也受過很多其他的苦。後來,我就認命了……”


    說著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也是我貪生怕死,我尋死過一次不成之後,後來就再也不想死了,我還是惜命。鴇母將我□□好了之後,就讓我開始掛牌迎客。落入那種地方,也沒有什麽好名聲。後來我爹還來找過我,我以為他對我心裏多少有點愧疚,但是沒有,他指責我沒有以死保清白,讓他也被人笑話。”


    “你說可不可笑,他將我賣了,我被迫進了那種地方,他卻嫌我連累得他被人笑話。”


    青槿已經有些聽不下去她的那些遭遇,她沒想到這世上有這樣畜生的父親。她想起了莊家出事之後,她和姐姐、母親遭遇的那些,所以她能感同身受董氏所遭遇的那些痛苦。


    她轉過頭來,伸出雙手握住了董氏的手,對流著淚的董氏道:“嫂子,這些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過去了。”


    董氏抿了抿唇,有眼淚流進嘴裏,鹹鹹的,她繼續道:“後來,我在那裏迎客,因為長得好,客人多,賺的錢也多,我爹便又沒臉沒皮的總是上門找我要錢,不給便要鬧,罵我是不要臉的娼婦。後來有個上京來的客商,見我頗有姿色,說要贖我回家做妾。我想做妾好啊,做妾也比在這裏強,也不用被我爹鬧。後來我就跟這個客商走了,他說他帶的銀錢不足,我甚至把自己的體己全部給了他,讓他去給我贖身。但是他帶著我去了上京之後,轉手又將我賣進了青樓裏,然後帶著我剩餘的銀錢逃之夭夭。之後我便不信任何人了,任何人說要給我贖身,我都不信,我就這樣在那裏待了很多年,久到我自己都以為我天生就幹這個的了。”


    “我不知道我被我爹賣了之後,張尉有沒有回去找過我,我想大約是找過的,他一向守諾言。後來,那年我們與西梁打仗打了勝仗,大人和尉哥班師回朝,我從客人那裏聽到他的名字。一開始我也沒敢想真的會是他,總以為是同名之人,但心中又總還有一些期望。我站在人群裏,看著他坐在馬上,春風得意,滿麵風光。他與我一樣都已經上了年紀,再不是那個會跪在我家門前求我爹的少年,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人總是貪心,我見了他第一麵,心想隻見這一麵就應當滿足了。可是見了第一麵之後,就忍不住還想見他第二麵。我偷偷去他住的地方,想看他最後一眼。後來不小心被他發現,我逃走,卻被他追了上來。”


    “他說他找了我很多年,可是一直找不到,他問我這些年都去了哪裏。他說他把我爹給宰了,他把那個畜生給宰了,但還是問不出我去了哪裏。他說他這麽多年一直沒有娶妻,他答應過要娶我所以不願意娶別人,他讓我跟他回家。”


    “他給我贖了身,說要娶我為妻。但他是英雄啊,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怎能有我這樣的妻子。我這樣的人,如果知道羞恥,便知道不應該再與他有什麽交集,但我最後還是忍不住貪心……”


    “我說他要是憐惜我,就讓我當個婢子跟在他身邊,再不要提成親的事情,不然我就不跟他走了。後來我們就各退了一步,他納我為妾,帶我回了雍州。他是個好人,這五六年,納了我為妾後,卻也再沒想著要娶妻。”


    青槿伸手抱住董氏,眼睛含著淚,哽咽著道:“都過去了,嫂子,過去的事情都不要再想了,接下來的都會是好日子。”


    董氏閉了閉眼睛,豆大的眼淚從她的眼睛裏流了出來,或許許多事情她壓抑在心裏,她也想要有一個流出口。


    她伸手抱住青槿,嘴唇都在顫抖:“夫人,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樣的人不應該活著,是不是也覺得我沒有以死守清白,是不知廉恥。”


    “不是的。”她連忙放開董氏,認真而嚴肅的看著她道:“任何時候,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如果命沒有了,要貞潔有什麽意義,隻是為了讓別人誇你一句嗎?活著,才有一切。”


    董氏仍舊是流著淚:“我雖然淪落風塵,但那並非是我本意,我沒有自甘墮落,我隻是想活著而已,我,我並不是別人說的那樣,那樣……我的身體髒了,但我的心是清白的。”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那是你的苦難,不是你的錯。別人因你的苦難嘲笑你厭惡你,是別人不對,而不是你錯了。”


    董氏眼睛流著淚,臉上卻笑了一下:“夫人,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和尉哥說同樣的話的人。”


    “我以前總是怨恨老天爺對我不公,恨他看不見我的苦難,恨它不救我。可是它讓我遇見尉哥,我又覺得他對我還是有些善意的。”


    “張大哥,他是個值得令人敬佩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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