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時寒毛聳立,警惕地看過去,樹影綽綽,映出個白色的身影。


    “笑鶯,你這是在幹嘛……”常步箐幾步踱來,還未言語,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欲言又止地看向常意,又是一聲驚呼:“大姐這是怎麽了,衣裳都破了。”


    常步箐柔弱乖巧,常常被老夫人帶在身邊端茶送水,日子過得還是比常意好的,人也比常意高挑,在她旁邊這麽一哭,略有些奇怪。


    常意心裏不耐,她根本不關心自己在他人眼裏是什麽狼狽形象,隻想弄清楚常笑鶯那句話的意思,若是連活都活不成,什麽都隻是一場空罷了。


    但她還有些理智,不至於在這麽多人麵前問出口,又恢複平日不言不語的樣子。


    常笑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常熙回又滿心想著母親發現了要責怪,焦急著回去,一時間沒人搭理常步箐的話。


    說到底都是庶女,常家兄妹兩個看不起常意,自然也不可能對常步箐這個沒見過幾麵的庶女有好臉色。


    常步箐麵色一白,卻一點都不尷尬地拉起常意的手,柔柔說道:“大姐和三妹是有什麽誤會嗎……老夫人一直教導我,我們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常笑鶯回過神來,冷哼一聲。


    “若是有什麽誤會。”常步箐垂下睫毛,話峰一轉:“大姐姐寬容些,道個歉,便這麽過去了吧,姊妹之間哪有什麽隔夜仇,好不好。”


    常意淡淡瞥她一眼。


    常熙回沒她們那麽多彎彎繞繞,眼看都要半個時辰了,他拽著常笑鶯往回走了幾步,強硬說道:“今日就這樣,不要再說,笑鶯,再不回去母親要罵了。”


    常步箐表情自若的點頭。


    常熙回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常意。


    常意已經直起身子,明明和他正麵對著麵,卻並不在看他。


    常意的眼神越過他,看向圍牆之外的天空。


    常熙回看見她黑沉沉的眼睛裏倒映出舞動的紅色,仿佛有火光跳動燃燒。


    常意說道:“著火了。”


    接著便是一聲模糊悲愴的慘叫聲,是個男人用尖細的嗓子盡可能發出最大的聲音。


    “起義軍夜襲!!!已經攻到城門口啦!!!”


    來不及細想,城外一片染紅天際的火焰,接著便是巨石裹挾著寒風襲來,如同傳說中天崩地裂、天火碎石的異象,讓人恐懼到極點,連一絲一毫的反抗之心都不敢生出,隻能跪在地上一味磕頭求饒。


    一時間,求饒聲、驚呼聲、尖叫聲、斥罵聲不絕於耳,繁榮的京城短短一瞬便變成了人間煉獄。


    常意迅速蹲下捂住耳朵,抵禦巨石倏然落下所產生的巨大轟鳴聲。


    那顆巨石的目標是皇城,淮陰侯府依傍京城而建,一時間地麵崩塌,沙土飛揚,一股衝擊將人撞得四散,常熙回第一時間抓住了常笑鶯,接著好似要說些什麽,便被這一陣衝擊撞得不見人影。


    四周全是砂石,身體被劃得刺痛,常意蜷縮身體捂著耳朵,眼睛緊逼著,不敢睜開,怕被劃傷。


    落下的巨石,是投石器發來的,常意一下子想到了這點。


    沒人送她去讀書,春娘更沒資格替她請女學,她經常撿些雜書看,《魯班秘記》裏就有提到過投石器攻城的法子,隻是她沒想到這投石器能隔著城門投擲千裏,還能這樣精準,她一時想得呆了。


    突然間被推揉了一下,常意踉蹌,以為是有人在砂石灰塵中沒看見有人,才不小心碰撞。


    她提高聲音,說道:“別推了,這有人。”


    沒想到她忍著一嘴一口沙石說了話,那人頓了一下,居然兩隻手都準確地掐住了她的胳膊。常意迅速反應過來,用手狠掐這人的手,想逼這個人放手。


    可那人力氣比她大的多,常意身子又單薄,像張紙似的不堪一擊,在那人麵前簡直就是團麵劑子,任人揉捏。


    在無計可施的反抗下,很快常意感覺抵在了一個高度到她腰部的石壁上。


    石壁弧度光滑,還帶著水跡……


    她這才知道,原來剛剛她就在花園裏的井邊避難。


    常意心裏一涼,已經猜到了對方要做什麽。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發育不良的瘦弱身體再好擺弄不過,輕輕鬆鬆就被拖入井口。


    掉下去的那一刻,常意咬著牙,用手指徒勞的去扣攀石壁口,指尖拖曳,在石壁上拉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她用力地往石壁之間的縫隙摳,努力不讓自己往下滑,她還不想死。


    常意拖著羸弱的身體,瞪大了眼睛努力往井口看,卻除了讓沙石衝進眼睛裏疼得發抖,看不見任何身影。


    但常意知道那個人還在那裏。


    果然,一隻手慢慢地,細致地,一根根掰開了她倔強的手指。


    常意下墜時,聽到那人收手時清脆“叮——”的一聲,仿佛玉石碰撞,不大的聲音在井壁、在她腦子裏回旋碰撞,不停重複。


    她撲通一聲落在水裏,思緒和身體好似分成了兩個部分,脫離了這個世間。


    她沉在水裏,世間一下清淨下來,外界的任何吵鬧的聲音都再也入不了她的耳。


    直到起義軍踏破皇城,都沒有人想著來找過她。


    …………


    常意腦子一陣刺痛,手腕酸軟,本來持握的茶盞哐當一聲落在桌上,灑落的茶水將她勾寫的水痕盡數覆蓋。


    外頭靜了一會,張辟猶豫地敲了敲門:“小姐,需要奴婢進來嗎?”


    常意閉著眼睛忍過那一波疼痛,麵不改色道:“不用,手滑罷了,東西沒碎。”


    張辟便不再出聲了。


    她記得有多清楚,回憶就有多痛苦。


    常意平日刻意封存這些記憶,此時又一分不剩地挖出來,腦子裏不啻於受淩遲之苦。


    可她隻是脊背挺直,靜靜地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常步箐、常笑鶯和常熙回這三個人是何時攪合到了一起,又如何攪合到了一起?


    這個把他們三人串聯的點是什麽?


    這個點,就是她自己。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墜井的那天,就是他們三個人轉變的時間。


    她的墜井而“死”,讓他們三人變成了“同謀”。


    第6章 逼問其六


    淮陰侯特意找了個清閑日子帶著常意去祭拜春娘。


    “娘......她是怎麽走的?”


    常意端起香燭,放在石台旁邊,目露淒然地問道。


    她目光茫然,在風中孑然而立,那蒼白的麵容顯出些孤苦伶仃的脆弱,仿佛世間一切都不再重要,她此刻隻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女兒。


    淮陰侯被她一說,也勾起傷心往事,長歎一口氣,回憶著那張嬌美又怯懦的麵孔,斟酌言語道:“你娘她似乎被天火異象驚嚇到,又憂心你失蹤,路上身子就不大好了,有天夜裏不知道突然發了什麽病,就這樣去了。”


    常意小時候看不出什麽特別,又不會說話也不可愛,淮陰侯從未在意過她生死。


    如今轉眼長大,因為身體虛弱,那楚楚可憐的姿態,麵容輪廓與春娘竟有了幾分重合。


    淮陰侯看著女兒的臉,思念起她的母親,不禁心潮湧動,一時心裏老淚縱橫,哽咽著對春娘說:“春娘,我們的女兒,我找回來了……你在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淮陰侯端著一杯薄酒,就這樣跌坐在春娘墓前,痛飲起來。


    而在淮陰侯看不到的背後,常意剛剛淒然的表情收了回來,又變成了若有所思的模樣。


    一個平常身體康健的人,怎麽會被嚇了一下,一到路上就得了快要死的病?


    春娘對她這個女兒究竟有幾分情意在,她自己再了解不過,若是說為了擔心她思慮成疾,她是半點也不信的。


    可淮陰侯既然已經給這事下了定性,查起來就沒那麽方便了。


    就算淮陰侯心裏再怎麽愛惜懷念春娘,人終究已經走了,為了已經死去的人再大鬧一場,實在是比不劃算的買賣。


    當年那樣亂,如果真有人要下手,掩埋起證據可太簡單了。最便利又可靠的辦法就是重新驗屍,可她就算再大逆不道,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也不能現在就把母親的墳撅了挖出來再給她重新驗屍一遍。


    那麽她該從哪裏下手查起?


    淮陰侯提起春娘是染病而死,卻查不出是什麽病,首先必然身上是沒有外傷的,如果有,也隻是針刺等隱秘不會讓人發現的外傷。


    如果淮陰侯沒有替人掩飾,結合內宅的陰私手段,最大的可能便是毒殺。


    但常意也不能空口斷言,想要將這一係列事情查清楚,還得需要確鑿不移的證據才行。


    況且,她現在最想知道的還是推她入井的那個人,和春娘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


    她跟著淮陰侯回府,途中一言不發,直到兩人安靜走到房門口,才偏頭對張辟說道。


    “去查查府裏曾跟著南遷過的老人,打點好關係。”常意到底還是身子骨弱了,這幾日心神耗費,此刻周圍沒有其他人,說話便慢吞吞的,露出些疲態。


    常意走進屋子裏,隨意從妝匣裏勾出一個錦囊,放入張辟手中:“這些給你打點關係,若有剩餘的,就留著自己花用吧。”


    錦囊一入手,張辟接著東西的手便沉了一沉,她打開錦囊,裏邊竟塞的滿滿當當一袋子碎銀,掂量一下,少說也有五十兩。


    常意說的輕描淡寫,仿佛裏麵裝得隻是一袋子哄孩子的玻璃珠丸罷了。


    可這一袋子的碎銀,至少也能抵京城一家人一年的花銷!


    張辟之前也是在老夫人外頭院子待過的,老夫人出手,也頂多一些首飾、三四塊銀子,已是不得了的恩寵,大小姐明明剛從青石巷那平民百姓之地回府,出手卻能這樣大方闊綽……


    常意坐在梳妝台前,蘸取了些胭脂描唇,擋住自己這兩天更加蒼白、甚至毫無血色的唇瓣,在她查清一切之前,她不想讓別人從她臉色上覬到半分異常。


    她瞥一眼銅鏡,看見身後隱隱綽綽的,張辟還呆呆站在那裏。


    她側過臉,紅唇半啟,懶懶道:“怎麽還站這不動?”


    張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囁嚅半天,還是沒想好說什麽。


    “你想問我為什麽這麽信任你,明明你是老夫人送給我,監視我行蹤的,是嗎?”


    常意看了她一眼,隨意說道。


    張辟瞪大了眼睛,仿佛被她看透了心思,脊背一陣發涼,掙紮著解釋道:“奴婢沒有向老夫人告密。”


    常意這段時間吩咐她做事不少,她雖然做完了,但戰戰兢兢的,總感覺心神不定。


    她拿不定常意是什麽主意,對她又是怎麽個看法,這做法到底是信任她還是不信任她,她整日揣度,心像桶水七上八下的吊著。


    “我知道。”常意蜻蜓點水般將這事帶過,並不在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也是個聰明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常意好似意有所指,又好像隻是單純在指張辟在老夫人和她自己中做出的選擇。


    “畢竟良禽擇木而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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