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答應你。但你能跟我說說,為什麽不想回去嗎?”常意問道。


    “你的父親來京城找你了。”


    聽到父親這個詞,劉圓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 小聲地說:“我不想待在家裏,在家裏沒飯吃,還好痛。”


    常意眼睛閃爍,攬住了他的肩膀,沒有再問下去,而是溫聲答應道:“好。”


    劉圓子埋在她懷裏,聞到她身上淡雅的藥香氣,突然有些羞愧地掙紮道:“我、我身上好髒的,不要弄髒了你的衣服。”


    “沒事。衣服都是要洗的。”常意看了眼他身上的衣服,確實不幹淨,寬寬鬆鬆的短打,像是女子的款式,到處都是針線的痕跡,還有幾個補丁掉了。看不出是什麽顏色,有青有黃,還有泥漿子點綴。


    她看著劉圓子羞得不敢抬頭,問沈厭:“怎麽也不給他換身幹淨衣服。”


    “是我不給他換嗎。”沈厭的聲音幾乎是咬著牙發出來的,散發著滲人的寒氣:“我一靠近他,他就哭。”


    劉圓子聽見他說話,心虛地往裏拱了拱。


    沈厭抓住他後頸,想把他從常意懷裏提起來。


    常意輕輕打了他手一下:“好了,說正事。”


    常意把手放在小孩耳朵上,對沈厭說道:“你是看到了什麽,才把他帶回來的?”


    開玩笑歸開玩笑,她知道沈厭肯定是有什麽原因才把這孩子帶回來的。


    沈厭頓了頓說道:“就你讓我查的城外那家人,他們沒什麽異樣,隻是走的時候,我看見他們在打他。”


    沈厭指了指劉圓子,示意常意看他從短打上衣裏伸出來的胳膊,光是那條裸露的胳膊,上麵就有許多淤青和傷痕。


    隻是這小孩皮膚黝黑,不太顯眼。


    常意皺眉:“居然是那家人......”


    太巧合了,這孩子。常意有些遲疑地說道:“你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


    “他被打得起不來了,那對夫妻讓他爬去豬圈睡覺——我順手罷了。“


    沈厭撇過頭,臉龐一貫的沉著冷靜,表情淡淡的,好像什麽情緒都沒有。


    常意怔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麽。


    過了片刻,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把人抱回來。你知道現在的朝堂上,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嗎?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念及先生......”


    沈厭淡淡說道:“有人有異議,到我麵前說。”


    常意歎了口氣,世上除了他,還有誰敢說這樣的話。在過於強大的實力麵前,即便是權力也不起了多大作用。


    “有心對付你,不一定要用嘴、站在你麵前對付你。”常意說道:“這孩子的父親能順通無阻地走到謫寺,敲響那麵鼓。你知道背後有多少人在推波助瀾嗎?”


    “他們想借我的手對付你。”


    這點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的。


    早在好幾年前,他們倆不和的消息就人盡皆知了。常意和沈厭雖然平時看上去有些齟齬,也很少來往,但打斷了骨頭連著筋,他們倆都是皇帝的學生,不可能真的對彼此動什麽壞心。


    常意想的比沈厭多一些,他們倆都位高權重,最忌結黨,讓人覺得她和沈厭水火不容,未嚐不是一種好事。總比被人彈劾他倆結黨謀反好。


    “這事......先放放吧,你願意養著這個孩子,就先養著。”常意撐著額頭,還是先退了步:“這孩子父親那邊,我還是覺得不對勁。我不信巧合,他們對孩子的態度也有點怪。”


    沈厭看了一眼拱在常意懷裏像頭小豬的孩子,嫌棄地皺眉:“我後悔了,把他送回去,我不想養。”


    “養個貓貓狗狗也得負責。”常意知道他為難,還故意不放過他:“這孩子就得給你養,省的你沒事在大街上撿一個。”


    沈厭在嘴皮上一向是說不過她的,索性閉嘴。


    “把孩子養好了,沈大將軍。”常意彎彎唇,發出一聲嗤笑。


    她打算起來,卻發現那孩子已經窩在自己腿上睡熟了。


    沈厭握住她打算把小孩抱起來的手:“我來抱,你的手......沒那個力氣。”


    常意隻是下意識的動作,以她的力氣自然是搬不動這樣大的孩子的,被沈厭阻止,她讓了讓地,好讓沈厭把人抱起來。


    常意跟著他走到寢室,突然說道:“趁他睡了,把他衣服也順便換了吧。”


    看到沈厭轉過來的眼神,常意無奈道:“你之前不會沒想過吧。”


    沈厭府上連個丫鬟婢子都沒有,自然沒人提醒他怎麽養小孩,常意叫張辟去打了水過來給小孩擦身。


    常意看著張辟把劉圓子那套髒到不行的衣服脫了下來,越看眼神越凝重,眉頭越緊。


    她起初看劉圓子裸露的胳膊,便以為那是最重的傷了,畢竟露出來的地方比衣物包裹的地方更容易受傷。


    但現在看來......他胳膊上的傷,反而是最輕的。他小小的軀體上,有交錯著新舊的痕跡,因為什麽都有,形狀還不規則,看到它的人第一眼很難辨認這些傷痕來自哪些器具。


    常意沉默地觀察了半天。看出來背上一條一條像刷子一樣的血痕,大概是用掃帚打出來的,還有圓圓的,像煤炭一樣的痕跡,至於其他的傷,她再怎麽看也想象不出來了。


    沈厭倚在後麵,沉靜地盯著她的後腦勺,發現她情緒不大高的樣子。


    他沉默了好幾息,才開口問道:“怎麽了?”


    常意回過頭,看見沈厭微側的臉,眼神專注地盯著她。自眼睫到高挺的鼻梁,再到有些薄的唇,構成了優美的線條,睫毛冷淡地掃下,帶著點生冷。


    她收回視線,淡淡開口:“我突然發現,他很像你。”


    ——


    常意還沒住進軍營多久,就被唐靈看透了身份。


    她的身體雖然瘦巴巴的,年紀又小,看不出什麽性別特征,但還是被經常照顧她的唐靈發現了。


    常意怕自己被沈閔鈺發現是個女娃娃,又被送回去,一直不敢暴露。


    可唐靈沒嫌棄她,隻是又重新給她置辦了一套女子穿的衣物。


    唐靈躺在帳篷裏,很瀟灑地說道:“我們家是個隱士家族,每代都有人出山輔佐紫薇,但越傳人越少,到我這代,就剩我一個女子了。”


    “你不知道,他們寧願守著那個小破地方滅族,也不願讓我出去輔佐下一代紫薇。”唐靈皺皺眉:“就因為我是一介女子。”


    “你說他們蠢不蠢。”


    “蠢。”常意十分認真地點點頭。


    “我就偷偷和被流放到這來的閔鈺來往,讓他娶我。”唐靈降低聲音,賊兮兮地說道:“他們一聽,反正出個能臣是沒希望了,這要能出一個皇後也不錯,滿口答應了。”


    唐靈摸摸她的頭:“不用想那麽多,你什麽樣的年紀,就該穿什麽樣的衣服。”


    常意聲音還有些脆生生的,猶豫地說道:“師母,我沒有不樂意的。我若是扮作男孩,能給先生減少很多麻煩的,那些叔叔也會對我很好。”


    “哎呦。”唐靈抱著肚子笑起來:“什麽麻煩呀?小大人。你是小孩,我是大人,小孩生來就是麻煩大人的,懂不懂,天塌下來還有我和閔鈺給你頂著呢。”


    “好。”


    常意整齊地穿戴好唐靈給她買的衣服,緊繃著一張臉,跪坐在唐靈麵前。


    “師母,我今日就要去隨師父聽課了,您能幫我想個新名字嗎?”


    “常意這名字不就挺好的嗎,順心如意。”唐靈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這是我的母親給我起的名字,”常意底下頭,臉上顯現出一點羞赧:“師母對我來說,也是我的母親,我問過先生了,想讓您幫我起這個學名。”


    唐靈是給了她嶄新蒼穹的人,因此,她也希望和唐靈擁有什麽更深的聯係。


    這是她的一點說不出口的小心思。


    “學名啊......”唐靈點了點她的臉蛋,養了好久,總算有了點肉,手感也很好。


    “反正也隻是入學用......叫十娘吧?”唐靈拍手道:“看你那天天苦著臉的樣子,都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們偏要叫十娘,把十成的如意順心都占得滿滿的,怎麽樣?”


    唐靈扯著她的小臉,常意臉鼓成了個包子,還是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唐靈看著她的可愛模樣,忍俊不禁地把她摟在懷裏。


    她抱著常意,臉上笑容漸淡,卻依舊溫柔堅定地說道。


    “不要怕旁的,我和閔鈺永遠都會站在你這一邊,你有能力,有野心,想做什麽便去做,其他什麽都不要管。”


    “我跟著你先生從隴右打到北邊的京城,為的就是有一天——你這樣的孩子,不必喬裝打扮、穿上男子的衣服,才能得到別人的尊重。”


    第39章 其三十九-溯往


    “那位就是十娘子嗎?”


    “好像是, 怎麽年紀這麽小,看上去還沒我家娃大。”


    兩人看著被人簇擁著進了屋子的少女,忍不住偷偷地議論起來。雖然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也經不住提到了不該提的名字,隊長關扶在前麵,向他們倆遞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


    長堰村是個傍著江河而生的小地方, 地勢不大好, 人在裏麵出不去,外頭的人也不好進來, 常年自給自足的,很是封閉,即使外麵戰火紛飛, 他們也沒受到什麽影響。


    這一切的平靜都被突然入駐的一群人打破了。


    常意坐在榻上, 手裏捧著厚厚的一大遝紙。她翻了幾頁, 突然說道:“這村子裏的居民很排外。”


    當初帶她去見沈閔鈺的關扶現在做了她身邊的護衛。這次她單獨前往長堰村, 沈閔鈺不放心她,命了關扶帶著一小隊兵護送她。


    關扶粗聲粗氣地說道:“我們又不是來搶劫的, 隻是借他們屋子住一住,還給了他們銀子, 真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麽多怨言。”


    常意冷淡地掀了掀眼皮:“這個村許久沒見過外人了,這樣也正常,先不必管。注意點, 別讓他們壞了事。”


    她給了沈閔鈺祥免皇帝的路線圖, 可他們的路線實在刁鑽, 在一路棄卒保帥之下,還是讓他逃到了南邊。


    祥免在揚州重立了都城,這時北方的邑族又挑準了時機進犯, 沈閔鈺夾在南周和北邑之間舉步維艱。


    南北分立,最大的問題便是漕運。南邊的運河被周朝把控,物資、糧食運輸成了大問題。


    沒有資源、沒有口糧,還要和兩方繼續打仗,幾乎是不可能的。作為勢頭強勁的一方,沈閔鈺的軍隊駐紮在北邊京城,說不定南周會聯合邑族包夾。


    常意來到這裏是她自己的提議——這是一個很冒險的決定,她提出這個想法時,在場沒有一個人表達讚同。


    “如果沒有穩定的漕運,能運到關中來的糧食會越來越少。”


    這事他們都心知肚明,隻是還能怎麽辦?他們的意見差不多能分成兩派,一派支持先咬著牙把南周打下來,一統中原,再去對付邑族,可是太過理想——邑族不會傻傻地在原地等他們。


    另一派提議先在京城安穩下來,保持著這樣三方微妙的平衡,按兵不動。


    沈閔鈺捏了捏眉心,顯然對這兩個答案都不滿意。


    常意坐在他下手,突然開口道:“先生,如果不能用,不如不用了。”


    “你什麽意思?”坐在她對麵的老將軍詫異地質問。


    “這是一個死胡同,南方物資不能和北方相比,斷了漕運,我們和南周打,隻會走下坡,一旦露出疲意,身後的邑族......”常意聲音慢條斯理,顯然已經想過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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