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常意冷聲道:“當初你要我幫你,你說過什麽?你不記得,我記得——隱忍就功名,你當初的氣性呢,你要真不想幹了,就入宮專心伺候人吧。”


    外頭長籲一聲,車廂顫動了一下,車夫猶豫了好一會,不知道裏麵講完了沒有,過了半天沒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才小聲提醒道:”大人,謫寺到了。“


    談華鈺動彈了一下,想下去扶她,常意卻避開了他,踩著車夫搬來的凳子下了車。


    “把裏麵的毯子收拾了。”常意吩咐車夫,和他擦身而過,留下一個背影:“收起你的心思,好好辦事,我不需要別人阿諛逢迎,如果這周內我還沒有看見沈閔行的消息,你就進宮伺候去吧。”


    談華鈺像被釘死了一般僵直在原地,直到車夫提醒,才抿唇跟了上去。


    “啊——啊呀,這是?......”封介的眼珠子剛從常意身上挪開,又看到了一位稀客。


    旁邊的侯星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錯愕地看著跟在常意後邊的青年。


    談華鈺他知道啊,可他這個樣子......侯星兩眼一黑,就看見他臉上那個顯眼鮮紅的大巴掌印子,五根手指的痕跡都清楚分明,看巴掌印的大小,很明顯是個女子的手。


    談華鈺本來規規矩矩的發冠現在已經歪到了左邊,鬆鬆垮垮地掛著,發絲也鬆散下來——剛剛被常意一耳光扇歪的。他本來陰鬱秀美的臉上還帶著點血跡,顯得更狼狽了。


    最讓人意外的是,談華鈺好歹也是十娘子麵前的紅人,這一主一仆沒一人提出梳洗,就讓談華鈺頂著這個狼狽的形象出現謫寺門口。


    談華鈺開口,聲音還有些沙啞,但聲音依舊柔和:“封寺卿,許久不見。”


    “——是談大人啊,也是稀客。”封介語氣不變,自然地轉向談華鈺這邊,好像什麽都沒看見似得,把兩人往裏迎。


    封介不愧是老滑頭。


    談華鈺處波不經地退後了常意幾步,示意以她為主。封介便很自然地給常意帶起了路。


    無事不登三寶殿,常意來謫寺,封介用屁.股想也知道她是來幹嘛的。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兩人都省了客套,封介徑直把她帶到了看管劉兵足的屋子。


    常意帶著談華鈺進了屋子,封介識相地沒進去湊熱鬧,和侯星回案前辦事了。


    侯星一路憋了:“談大人這是怎麽了?”


    封介繃著臉,把鎮石一砸,發出“碰——”的一聲。侯星以為自己問了什麽不能說的禁.忌,趕緊收聲。


    沒想到封介聳了下肩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抱歉抱歉,我樂得手抖了——他,他還能怎麽了?肯定是被常意路上收拾了唄?哈哈哈。”


    第49章 其四十九


    “什麽......什麽?”侯星麵上變了變色。


    “你沒看他臉上那麽大一個巴掌印?”封介捧著肚子笑完, 回答滿頭霧水的侯星:“肯定是耍小聰明失敗了,被咱們家常大人打了唄。”


    “噢、噢——”侯星語調升高,變得不可思議起來:“常大人打的?”


    “談華鈺可是她的人, 除了她還有誰閑得沒事教訓他?”封介說道。


    侯星腦海裏浮現出一道羸弱的倩影,想起常意之前弱柳扶風地跟他道謝——畫麵一轉,變成談華鈺臉上明晃晃的巴掌印。


    “怎麽?不習慣?”


    封介看出他臉上勉強的神色, 拍了拍他的肩膀, 說道:“勸你還是別再把她當閨閣小姐的好,她可是大名鼎鼎的十娘子, 不管在你心裏她是什麽形象,肯定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我隻是覺得常小姐......常大人應當不是那樣的人。”侯星在心裏補了一句,不是那種會親自動手的人。


    封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別瞎想了——常意是什麽人, 你弄不清楚的。別看你現在這春心萌動的樣子, 隻是以前沒見過她這樣的女子, 好奇使然陷進去罷了。”


    侯星跳起來, 恨不得逾矩捂住上司的嘴,慌張辯解:“我、我哪裏敢肖想她。”


    封介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 說道:“我知道的,隻是提醒你罷了, 她雖然比你小,但論起資曆不知比你多多少,你要生了什麽不該生的心思, 隻怕被玩死了, 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怎麽會, 常大人不是那種人。”侯星輕聲說道。


    “我看你是身在苦海不見苦海。”


    封介本來想調笑他一番,但侯星這人一板一眼的,實在太過老實, 他怕提多了在侯星心裏紮了根,反而生了什麽大膽想法,到時候他也得倒黴。


    畢竟常意這人講理,但有的人他不講理啊。


    他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身高腿長的白發背影,像是被噎住似的趕緊收了聲。


    “談華鈺臉上那印子不知得多久才消。”


    封介幸災樂禍地說道:“等明日上朝,他這臉可得供大家觀賞呐。”


    “呃,談大人應該會稱病在家休息吧。”


    侯星將心比心,這時候他寧願裝病在家,也不願意上朝供那麽多人看自己臉上的巴掌。


    “不會的。”封介胸有成竹:“他剛惹怒了常意,明日肯定不敢裝病的。”


    他這個上司雖然嘴有點碎,格外喜歡八卦,但在人麵前都是老好人的模樣,官場上的老油條了,說起話來一個都不得罪,唯獨對談華鈺倒黴似乎樂見其成。


    “您......和談大人有過節?”


    侯星猶豫半天,還是問了出來。


    “誰和他有過節。”封介的笑意淡了點,嚇他:“有你這樣直接問的嗎?小侯,你這性子得改改。”


    不過他還是回答了侯星的話。


    “我隻是看不慣他之前那副自作聰明的蠢樣罷了。”封介眯著眼睛看向麵前的屋子,他和談華鈺隻隔一堵牆,說起他壞話也這樣理直氣壯的,一點也不怕。


    “他之前跟我在一個學堂裏讀過書,我倆是一個郡出身的。”


    封介望了望天:“那時候還沒變天呢,我倆一起進京考試,他考上了前朝的狀元,我沒考上。”


    什麽?!原來談大人還中過狀元,那他一個堂堂狀元郎,怎麽會平白受此大辱。


    侯星打起了精神,仔細聽起來。


    “你也知道那時候,靈帝在位,荒唐的要命。”封介說道:“他這傻子,靈帝要提民間稅收建祭台,別人都不說,就他上去傻不愣登地諫幾句,靈帝大怒,直接給他判了個宮刑。”


    “這......”侯星囁喏,不知說什麽。


    封介笑出來:“靈帝羞辱他,讓他受完刑繼續來宮裏當差,不過連廟堂策論的紙都摸不到——是去宮裏伺候妃子娘娘。”


    封介似乎覺得很好笑,但侯星不知他為何而笑。


    “南遷的時候他跟著走了。”封介說道:“我答應過家鄉那邊的人要照顧他,這些年來我考了三次科舉才當上官,但他還在南周服侍靈帝,所以老家那邊的人都快死光了,我也沒找到他。”


    “後來南周受降,他也在裏邊,沒人敢用他,也沒人敢幫他。”封介頓了頓:“常意用了他,就憑這個,我覺得她是個有魄力的人。”


    “我本以為這樣算是個好結局了,不是嗎?”封介淡淡說道:“但我發現他早已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了。他的一舉一動,活脫脫是個趨時附勢的宦官。”


    “他願意被馴服當別人的奴婢,不願好好做事當個能臣。”封介說道:“這傻子,活該被教訓,隨他吧。”


    ——


    傻子在屋裏打了個噴嚏。


    常意側身,說道:“你要不回去吧。”


    談華鈺抬手捏住了鼻子,表達自己要跟著她的決心。


    縮在拐角處的劉兵足戰戰兢兢地開口:“大人們,俺能走了嗎?”


    好可怕,他敢在封介侯星麵前裝瘋賣傻,但是卻不敢在這兩人的氣勢下再待哪怕一刻。


    這兩個人,身上有血氣,感覺真的會殺死他。


    看著大氣都不敢喘的壯漢,談華鈺捏著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聽說越傻的人直覺越靈,看來是真的。”


    “我看你直覺也挺靈的。”


    還沒上馬車就知道要挨她的訓。


    談華鈺立刻老實安靜下來,眼觀鼻鼻觀心了。


    常意瞥劉兵足:“你不是要找孩子嗎?走什麽,孩子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劉兵足眼睛提溜轉了一圈,油嘴滑舌地說道:“孩子還能再找,還能再要。人沒了可就真沒了。”


    “......”怎麽這樣。


    常意還沒想到她還沒開始套話,這人就被他倆嚇到想回家了。


    也是,談華鈺這麵相看上去就是那種會用酷刑的奸臣。


    她打量了一圈壯漢,似是閑聊一般,隨口說出一個地址,詳細到連門口的柴火垛都描述出來了。


    “這是你家住處?”


    劉兵足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點了點頭。


    “你兒子叫什麽?”


    “劉圓子。”壯漢老老實實地回答。


    和沈厭撿的那個孩子對上號了。


    常意神色微動:“親生的嗎?”


    這個問題不是多難回答,劉兵足卻一下子激動起來,聲線也提高了:“不是親生的,難不成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常意打量了他一下,故意說道:“你和他骨相長得不一樣。”


    “什麽?什麽骨相?”


    劉兵足沒聽懂骨相是什麽意思,但聽懂了“長得不像”這幾個字,著急忙慌地說道:“孩子長大還得變好幾變呢,現在長得不像不是正常的嗎?”


    “你慌什麽。”常意啟唇,張口就來:“我學過相麵的,師傅是張習靈——天璽台的國道,不說學了個九分,至少也是能出師的水平。我說你和你兒子麵相不像,你有什麽問題嗎?”


    常意這一番話,他還真聽了進去,他們這些老百姓或許不知道官員的名字,但張習靈的名字肯定知道,年年主持祈雨的可不就是他,那一定是個道法高深的術士。


    張國道的徒弟本事肯定不差,他心裏慌了:“那......那孩子長得不像我,像他娘。”


    “好。”常意說道:“那把她娘接過來,如果讓我看了,她也不像,我就把你們倆就立刻斬首示眾。”


    “等等......等等,怎麽就要斬首示眾了。”


    劉兵足一下子慌了,幾步膝行到他們倆麵前,冷汗直冒,嚎啕大哭:“我們隻是想找個孩子罷了,怎麽就鬧到斬首的份子上了!不能這樣不公啊!”


    “你一路過來,浪費了官府不少人力物力。”


    常意眼裏毫無憐憫,甚至可以算的上是酷烈:“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假事呈到殿下眼裏,那麽國不就亂了嗎?“


    劉兵足已經被她繞暈了,喃喃道:“可是我的孩子是真丟了!”


    常意假裝沒聽見他的話,吩咐談華鈺:“把他妻子帶過來——順便帶個劊子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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