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秋嫂的擔心有些過頭,但此時,一個傷心欲絕的人大抵是聽不下任何人的勸解的,常意沒再多說。


    一塊石頭砸在窗框上,常意聽到聲音,看了看沉浸在自己情緒裏的大秋嫂,拍了拍她的背給她順氣,起身出了屋子。


    外頭沒有人,隻有安靜的夜空和時不時響起的蟬鳴。


    常意望了一眼,抬手就準備關門回屋。


    沙啞的男聲從屋簷上傳下來,帶著悶悶的聲音:“你別和我娘多嘴了,和她說不通的。”


    常意揚起脖子,看到寧海沛翹著腿躺在房頂上,冷淡道:“我不喜歡抬著頭和人說話。”


    寧海沛坐起來,從屋簷上飛身躍下,不滿道:“你這小娘子規矩還挺多的,我下來了,行了吧。”


    他推了常意一把:“別在這說,到那邊去,別被我娘聽見了。”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你娘聽不得?”常意詫異,一動不動。


    寧海沛撇嘴,說道:“就前麵,草垛那,能坐。我看你不是很好奇嗎?我告訴你唄。”


    常意想說她其實並不是很好奇,隻是出於禮節安慰一下,比起他的事,她此刻更頭疼如何讓陳路平接診。


    但寧海沛不聽她說話,已經推攘著她過去了。


    她無奈退了一步,拍開寧海沛的手:“說吧。”


    寧海沛張了張嘴,扯著嘴角說道:“拜托,你能不能有點聽人真情流露的自覺。”


    常意瞥他一眼,寧海沛雖然還能嘴上打機鋒,和之前一樣沒個正形的,但臉上的疲憊肉眼可見,怕是心裏也不好受。


    常意說道:“我還沒怪你扯謊把我帶到長留縣,又讓人進了我相公的房間,你倒怪起我來了。”


    寧海沛尷尬道:“我這不是怕我娘發現我和老陳上午在一起嘛,你都看出來了,還說出來幹嘛?”


    “我也是被上當受騙的那一個好不好,若是我知道他來我們村不是受人所托來治病,是來跟我娘告狀的,我死也不會給他打掩護的。”


    常意笑了一聲,眼神看得他直心虛。


    他咳了兩聲說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原來有個妹子的,她叫海姝。”


    常意無聲點頭,寧海沛之前說她因為瘟疫死了,這倒不是扯謊,大秋嫂剛剛也提起了她這個女兒。


    “我爹在長留縣富人家裏做長工,當時瘟疫剛起來,就病死在長留縣裏了,屍體當時就被拉出去燒了,我們都沒見到他一麵。”


    寧海沛有些話憋了很久了,也無人可以傾訴,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看著小娘子麵善得很,自然而然就說出來了。


    “後來老陳來了縣裏,我妹妹非要去跟著他幫忙——她主意可大著呢,從來不聽我娘的話。”


    寧海沛撇嘴,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憋悶氣:“後來……後來,幫忙的時候不小心染上病,就沒了。”


    寧海沛說道:“所以我說老陳的醫術也沒那麽神,你看,我妹子他不就沒救回來嗎?”


    他知道大夫也不是神仙,瘟疫本就難治。但千條萬條,說過來說過去,死的人為什麽非得是他妹子呢?


    他也不懂,老陳救了那麽多染上瘟疫的病人,怎麽就她妹子沒救回來呢?


    若是他妹子也是在陳路平身邊,因為隨診去世的,也難怪大秋嫂這般擔心。


    瘟疫少見,但一場瘟疫給人帶來的恐懼往往是無盡的。


    常意問道:“那你為什麽還跟著陳先生學醫?我沒看出你是個救人濟世的性子。”


    寧海沛隨口說道:“我本來也沒想學的,是老陳他看我天資過人,硬要收我為關門弟子,我盛情難卻。”


    “你若是抱著這樣的心思,還是聽你娘的話,早早放棄吧。”


    常意本是對他人家事不感興趣的性子,現在卻難得起了勸人的想法。


    寧海沛兩條眉毛耷拉下來,嘟囔道“你也這樣為我娘說話,就是看我娘隻有我一個兒子可憐唄,看你和其他人不一樣,原來也是個俗人。”


    常意挑眉:“我並無此意。我老師曾對我說過,我無救人之憐憫,便當不了醫者,這句話我也轉告給你,你若不是真心想學,便不要學了。”


    沈閔鈺不僅說了這一句。


    他那日與她下棋時,便評價過她。


    她無救人之心,也無憐憫之心,她愛不了世人,因此既當不了醫者,也做不了君主。


    她知道沈閔鈺在暗示她,想點醒她。


    唐靈丟了孩子後,幾年裏狀態急轉直下,沈閔鈺早已做好了沒有後嗣的打算,開始尋找接班人。


    那時她的回答……


    她並沒看沈閔鈺的視線,而是轉過了頭說道:“我不願做醫者,也不願做君主。”


    “我學醫術不為醫治他人,我自知心胸狹窄,裝不下天下,也裝不下世人——我隻願意做龍椅旁......最鋒利的那柄劍。”


    還好圓子被找了回來。


    常意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突然有點想念這小孩,不知何時才能搞定陳路平回京。本來是萬無一失的事情,沒想到出了這樣多差錯,她此刻隻覺得身心疲憊,還不如帶著沈厭回去教孩子。


    她扶額,沈厭的身體一日不治好,便橫是她心中的隱患,還不如在這弄個明明白白。


    寧海沛張大了嘴,慢慢說道:“你還有老師教你讀書寫字?你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


    寧海沛抓重點的能力實在驚人,常意轉頭不再理他。


    寧海沛死皮賴臉地跟上來,在她身後說道:“哎,老陳是不是說你那相公活不長了。”


    常意站定,回頭冷冷地看他,目光冷如冰霜。


    寧海沛看她麵容從來都是淡淡的樣子,好像萬物都入不了她眼她心,此刻居然也會露出這樣慍怒的表情。


    沒想到她對她相公的事反應居然這樣大。


    他心裏嘟囔,果然是被老陳一說,表麵上看不出來,心裏肯定還是急了。


    常意瞥他:“他會醒,醒不了——我和他葬一處,也當不了寡婦。你要想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就不必開口了。”


    “哎——”寧海沛撓撓頭,被她的話怔了一下,他又有點震撼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心中又莫名生出些羨慕之意:“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老陳說的話你別信,他好像還有救。”


    第68章 其六十八


    “你什麽意思?”


    常意張了張嘴, 瞳孔微微收縮,仿佛有一把粲然的火光點燃了眼底。


    她清澈的眼底倒映著他的臉,怪傻的。寧海沛在心裏嘟噥了一句。


    寧海沛想開個玩笑, 緩解緩解氣氛,但還是沒開口。


    她大概是真的很擔心那個人吧。


    寧海沛說道:“之前我不是沒看見你相公他人嗎?就沒放在心上。剛剛那會在屋裏頭瞥到了他一眼,看到他那一頭白發啊, 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你認識他?”常意蹙眉。


    “也不是, 我看到過他,但是是在紙上。”


    寧海沛撓撓頭發, 說道:“我替老陳整理醫案的時候,有一本很老的醫案,其中有一個人的醫案, 老陳還單獨給他立了個冊子, 我在裏頭看到過他的畫像, 還有名字, 名字也很奇怪的,叫什麽厭, 是不是?”


    常意不解道:“你看到過?陳路平那怎麽會有他的醫案?”


    “我怎麽知道?”


    寧海沛搖頭:“我跟你說別急,是因為我覺得他八成在詐你呢, 你那相公要是真沒救了,他不會還天天研究他的醫案。”


    寧海沛的話沒有給她解答一點疑惑,反而讓她疑惑更多了。


    陳路平手上又怎麽會有沈厭的醫案。


    這些年來知道沈厭病情的, 隻有她和皇上二人, 他是從哪得知的?


    除了她, 便隻有皇帝有這個可能了。


    常意沉思,從陳路平透露出來的信息裏,她能看出陳路平是和皇帝相識的, 皇帝給出沈厭醫案的可能便更大了。


    但唯一說不通的是,如果他們倆直接的交情能好到讓皇帝托陳路平為沈厭尋找醫治的方法,今天陳路平又為何不願意給皇後醫治呢?


    按照一般常理來推斷,也許是兩人中途關係起了隔閡,但陳路平又出於什麽理由留下沈厭的醫案研究?


    即使是醫者仁心,常意知道一名大夫不可能隻對著一紙醫案研究病情——沈厭從沒來過長留,是什麽支持著陳路平繼續研究沈厭的病。


    陳路平身上的謎團一個接著一個。


    寧海沛左顧右盼道:“是他先不仁的,就別怪我不義了。我可都跟你說了,他這個邋遢老頭,從來都不收拾桌子的,他研究他醫案好久了,這本是他手裏最長的一本——別的都死了。”


    “唉——你幹嘛?我還沒說完呢?”


    常意轉身,輕聲對他道謝,惹得寧海沛手足無措起來。


    常意說道:“多謝,我已經明白了。”


    寧海沛目瞪口呆:“你明白什麽了?也說給我聽聽,我還沒抱怨完呢?”


    常意卻沒告訴他,而是轉移話題道:“你現在能告訴我,他會去哪嗎?”


    寧海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說道:“他能去哪,一般都在縣裏,在鋪子裏睡覺呢,被我娘請出去了,估計這會已經回了鋪子裏吧。”


    常意看了看夜色,不好這個時候再惹人清夢,說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寧海沛懵懵懂懂地喊道:“可是你還沒說你知道了什麽呢。”


    他不敢喊太大聲,怕驚動屋裏的大秋嫂,可常意走得快,沒幾步就走進了屋子,寧海沛隻得作罷。


    時候也不早了,大秋嫂收拾好了屋裏的東西,自個回屋睡覺去了。她大概是知道寧海沛就在外邊的,隻是不知道說什麽罷了。


    常意進了屋,也無一點困意,而且大秋嫂以為他們倆是成了婚的夫妻,床上隻準備了一床被褥,常意索性坐在了床邊,想等天亮了再去找陳路平問個清楚。


    如果陳路平不願意,她就一直死皮賴臉的跟著,一直纏到他願意治為止……再大不了,實在沒辦法了,也不過是一個死字罷了。


    她坐在床邊,月光穿過木窗跳到了她的腳上,常意抬了抬腳,看向被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月亮。


    在軍營裏、皇宮中……在這樣的深夜裏抬頭,看到這樣的月亮。


    身子一天比一天沉重,她想要完成的事卻一天比一天多,她顧不上轉頭看看沈厭是什麽樣的神情,隻想著以後還很長。


    他們的那些矛盾,別扭,終究會因為時間和解,她一直都知道的,沈厭隻是沈厭。


    所以每次都是沈厭在夜裏看著她頭也不抬地伏案批改,說到底是她內心深處……永遠不會離開。


    常意用手指點了點他飽滿光潔的額頭,輕輕拽了一下沈厭額上白色的碎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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