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識的字不太多,因此眯著眼睛仔細辨認道:“雲……司,沈、沈啥?”


    他撓撓頭:“這啥啊?”


    常意無奈收回手裏玉牌,她手裏拿的玉牌並不像名牌,小巧玲瓏的,倒像是女子的首飾,衙役看不出來倒也正常。


    這是她許久前在沈厭身上順的牌子,後來又為了威脅沈厭來幫她破井,她拿蠟燭把這金鑲玉的牌子融了兩半,一半給了沈厭,有字的玉牌在她手裏。


    沈厭從來沒找她要過,不知是心大還是忘了,自己的牌子沒了也不著急。


    沈厭抱著手在後頭看她,露出些隱隱笑意。


    沒想到這裏的衙役不識字,常意隻好說道:“你去跟尤寶全通報,說是京城裏來人。”


    衙役雖然沒弄清楚她是誰,但看她神情,總感覺她大有來頭,最終還是半信半疑地替她去通傳了。


    來接迎接他們的人卻不是尤寶全,而是一個女子。


    常意和走過來的女子迎麵對上,眼睛的訝異一閃而過。


    那女子頭發束成書生款式,麵若觀音,唇上掛著和煦的笑,向她微微一行禮。


    她笑起來,臉上額角那塊的細疤也隨著笑容彎曲折在了一起,溫和說道:“在下是長留縣的主簿,尤大人在待客,您先在此休息片刻。”


    常意不動聲色:“是你。”


    這女子她見過一麵,是之前在茶攤遇到的那個,她額角有塊疤,因此分外顯眼。


    女子笑了笑,顯然也認出了她的身形:“我和娘子有緣,沒想到在這裏居然重逢了。”


    難怪她在茶攤上,和她一起的那位婦人罵尤寶全辦事不近人情時,她為尤寶全說話。


    原來她在為尤寶全辦事。


    女子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麽,掩唇笑道:“她性情急躁,並不是真心責怪尤大人,嘴上說說罷了。”


    她替那日的同伴解釋了一句,引他們二人去客室休息。


    常意眼神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淡淡道:“你是這主簿?”


    “是,我名朱水水。”女子笑著介紹自己:“我趕得巧,他們說女子能考官,我就來試試,沒想到真考上了。”


    她說完這話,便已經準備好下文,多數人知道她考得女官,要不就是驚奇置疑她,要麽就是好奇她一個女子是怎麽做官的,總之是圍繞著這個話題打轉。


    “你……做官多久了?”


    常意沉吟片刻,卻問了她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


    朱水水訝異地看了她一眼,回道:“不過兩年,我也是尤大人上任後才來考的。若是原來的縣令,怕是不會讓我這等女子參加這樣的選拔。”


    從她語氣中,不難聽出她對尤寶全的尊敬。


    常意和她並肩而行,繼續問道:“我聽聞前幾年長留發了瘟疫,不知道你經曆過沒有?”


    朱水水臉上的神情變了少許,沉默了片刻,才緩緩答了一句:“長留縣的人,哪有沒經曆過的。”


    朱水水隻說了一句,便側過臉用餘光打量常意的神情,常意臉上波瀾不驚,看不出問她這些話的意圖,仿佛真的隻是隨口提起。


    常意輕輕嗯了一聲,問道:“你一直都住在長留麽?”


    “……當然。”朱水水有些不明所以道。


    她側過頭,看向她的臉:“你家境應該不錯吧,一般人家,少有給家中女孩讀書的,更別提許她們拋頭露麵地做官了。”


    朱水水訥訥道:“我家算不上富裕,隻不過我父親是秀才,從小教我讀些書罷了。”


    這少女奇怪得很,似是對她感興趣,問出來的話又不像對她感興趣的模樣。


    她莫名有些心慌,轉移話題道:“姑娘是從京城來的麽?是為什麽事而來的,我一會跟尤大人稟報。”


    常意如她所願,沒再繼續問下去,淡淡說道:“無事,隻不過是想問問尤寶全,京中的消息按理說半月前就已經抵達了長留,他為何遲遲不來接應,是耽擱了,還是不敢。”


    她口氣平常,隻是說道:“你可以問問他,玩忽職守和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他想要哪一個?”


    她話音落下,朱水水臉色驟然發白,後退一步,腿幾乎軟倒在石子路上。


    朱水水捏著袖子,直到手指的關節都泛白。


    京城那邊送來的密函,隻有尤寶全一人有資格拆,她並不知道其中底細。但常意說了剛剛的話,她卻不自覺地想起了尤大人最近不對勁的地方……


    桌子上來往的信件比往常要多出許多封,尤大人甚至連政務都放在了一邊,也要先回信。她不經意間看到他發呆歎氣的模樣,也比之前要多。


    這幾日,他更是常常寫了許多東西,又統統燒掉,每日都要用掉許多宣紙。


    朱水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麵前的一對男女,他們甚至沒有自報姓名,就對一縣的縣令,當朝予授的七品官下了這樣不客氣的警告,而他們卻絲毫沒有以勢壓人的意思,仿佛這樣的態度隻是吃飯喝水一般,再正常不過。


    她隱隱感覺到,他們說的是真的,麵前的這個人,是真的有處置他們、予奪生殺的權力。


    想起尤寶全的異樣,朱水水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如果真的、尤大人真犯了糊塗,她現在轉身讓尤大人跑,還來得及嗎?


    第71章 其七十一


    朱水水的想法沒能實現, 即使她現在讓尤寶全跑了,他又能跑到哪裏去?況且她還並不知道尤寶全到底犯了什麽事。


    她臉上的笑容都幾乎要維持不住,打了兩句太極, 就匆匆告退。


    常意看著她匆匆告別的背影,知道她是去找尤寶全了。


    有人端上茶水,常意拿在手裏, 並未喝下去, 一手放在茶碗蓋上,似乎在用茶水的溫度暖手:“尤寶全此人在當地似乎甚得民心。”


    沈厭望了一眼門外, 說道:“府裏隻有四人身負內力,門外也無人盯梢。”


    常意微微一笑:“看來這位尤大人並沒有私自蓄兵。”


    這四人別說攔下沈厭了,就是她隻帶著張辟, 他們也是攔不住的。


    當朝嚴令禁止私自蓄兵, 但這塊尚且還是一片模糊的灰色, 外派的官員雖然不會聲張, 一般都會在當地招些武夫作護衛防身。不知這位尤大人是太過耿直,還是另有別的法子。


    話音剛落, 一陣不規律的腳步聲踏然而至,常意不再說話, 而是看向門口。


    一位高個的男人走在前,朱水水皺著眉頭緊隨其後,那男人應當便是尤寶全了。


    尤寶全麵若肅穆, 皮膚不似文官, 是常常在外的人才會有的小麥膚色, 他進來時,臉上還沒有一絲慌亂,看上去沉穩得很, 背後的朱水水反倒比他還急一點。


    常意看他倒是沉得住氣。


    他踏進來一看,兩眼望見室內坐著的人,愣住了一瞬,一言不發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實實在在地兩膝著地,在地上磕出不小的響聲。


    常意端著茶的手動作一停:“……”


    朱水水驚愕地看了一眼上司,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常意和沈厭。


    她也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接連兩聲,打斷了常意本來的思路。


    她原本已經想好如何套尤寶全的話,甚至做好了他突然翻臉的準備,卻沒想到她還什麽都沒說,尤寶全上來就給她二話不說下跪,把她一時都給怔住了。


    常意微微側身,避開他跪拜的方向,說道:“尤知縣不必行此大禮。”


    “常大人。”尤寶全卻沒有聽她的話,不僅沒起來,還又稽首一拜,跪完她,又轉了個方向跪沈厭拜了一下:“沈大人,卑職愚鈍,不知道是您二位前來,不然即使刀山火海,也定然先來拜見的。”


    果不其然,尤寶全是認識他們的。常意並不關心在此等了多久,隻關心他的回答。


    她手微微懸停,說道:“起來,天地君親師,我不占分毫,你若是問心無愧,不必跪我。”


    尤寶全不願起來:“我已犯大錯,自然問心有愧。”


    常意驚訝他的坦陳:“你倒是很清楚。”


    她低下頭,將手裏的茶碗放回桌子上,並未先質問他的罪責,而是淡淡問道;“你剛剛在接待陳路平麽?”


    尤寶全的嘴囁喏了一下,一瞬間想到了許多,他有些恐懼常意話裏的含義,解釋道:“醫仙愛畫,卑職恰好畫工尚可,入了醫仙的眼,醫仙便時不時來與我交流心得,除此之外,醫仙忙於診治病人,與卑職並無私交。”


    常意知道他是怕被因為陳路平拒治皇後的事而追責,有些好笑,他已犯下更挑釁大膽的事,人卻這樣謹小慎微,實在有些矛盾。


    她側過臉,淡淡說道:“我已在路上見過尤知縣的墨寶,確實精妙。”


    尤寶全沉默片刻,聲線帶了些顫抖道:“她還活著嗎?”


    尤寶全說出這話,大概也是知道自己給被贈畫那人帶來了事端。


    發生的這一切他既然都是知道的,常意也不再與他委婉地繞彎子,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僅那戶,那一個村子的人,都無活口。你若不是已經猜到,憑你在長留的地位,還打聽不到一個這麽近的村子的消息嗎?”


    被常意戳破,尤寶全麵色迅速灰敗下來。


    常意端坐在八仙椅之上,問道:“你在京城那位老師是誰?”


    尤寶全低聲說道:“鴻臚寺卿李中全,我上京趕考時,被他招為門生。後來被派來長留,我每年依禮問候,但和老師已經沒什麽來往。”


    世事人情如此,這師生之情,也得建立在他功成名就的基礎上,他離了京城,便屁也不是。


    “大約半月前,聖上派來求醫的人走後,他派給我寄了一封信。”尤寶全低著頭,額頭幾乎都要碰到地上。


    “他信中說,之後京城還會派一位人物過來,讓我協助他攔截這人,最好、最好能讓此人死在當地。”他聲音顫抖:“信件我怕惹來麻煩,皆已經燒了,我此言句句屬實,和信中絲毫不差。”


    李中全,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鴻臚寺主掌祭祀禮儀,榮朝又不像前周那樣極重祭祀,鴻臚寺寺卿實權並不大,他哪來的膽子想謀殺朝廷命官。


    常意說道:“我看你並不是不明事理,他讓你殺人,你便殺了?”


    從結果來看,尤寶全確實沒派人來給她添麻煩,這也是她還能客客氣氣上門,坐在這和他談話的原因。


    但他知情不報,未曾做其他補救,也是事實。


    尤寶全繼續說道:“我收到第一封信時,便勸老師不可無視王法,又追問了他出手的緣由。他回我,若能擊殺此人,是利國利民之舉,他所作所為皆為清朗朝廷,有諸多同僚支持。但我再追問下去,他也不願告訴我此人姓名,隻讓我配合。”


    “難怪。”常意懶懶說道:“區區鴻臚寺的寺卿,也敢這樣囂張,原來是人多力量大啊。”


    她語中暗含諷刺之意,讓尤寶全更加羞愧,他聲音更低道:“卑職以為此人是什麽朝廷蛀蟲……並不知道是您親臨,心中才動搖,況且老師在信裏以官位要挾我,他說若是我不願意,薅了我的官職,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當然——並不是我貪戀官位。”尤寶全的聲音徒然高了起來,雖然還有些顫抖,卻比前麵那些話要順暢許多:“您在長留應該也知道了,醫仙留在這是因為什麽——亂世出神仙,醫仙留在這,自然是因為這有太多的人要治啊!”


    “前些年剛發的瘟疫,前任知縣屍位素餐,這裏幾乎橫屍遍野,我來治理幾年,剛剛有些起色……”


    說到此,一個七尺大漢,居然無助地有些哽咽起來。


    他為人這樣懦弱搖擺不定,卻像個父母官一般真心愛民。


    常意無奈地說道:“同樣是賭,你若選另一邊,我也會保住你的官職。”


    尤寶全沉默片刻,說道:“老師說來這人冷心冷情,還曾親手處決自己家人,即使知道我不與他站邊,也會遷怒於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位極人臣後我回家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桃青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桃青鹽並收藏位極人臣後我回家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