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對鍾黎這段鈕祜祿黑化宣言發表任何意見,至於她直白坦蕩的宣戰,也好似並不放在眼裏。


    他抬腕看了下時間,扔下一句:“你先休息。”


    便轉身離開。


    鍾黎從他幹脆利落的態度中,感受到了一種蔑視。


    看不起人是不是?


    她正要說話,忽然一陣惡心從胃裏翻湧上來。


    許是剛才情緒一下過於激動,太陽穴鼓動著跳躍,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她在不適之中眯開眼睛往外瞟,那雙黑色皮鞋已然踏出房門。


    說走就走,一點不拖泥帶水,連背影都透出一種冷酷無情。


    病房外,孟迎想盡可能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又擔心鍾黎在裏麵的狀況,不敢走遠,於是在病房門外來來回回兜了幾圈。


    一邊兜,一邊深思,眼下這個棘手的狀況可怎麽是好。


    還沒思出個所以然來,傅聞深開門出來。


    孟迎停下腳步,跟他打了個照麵。


    孟迎跟傅聞深其實沒什麽交情。


    雲沂名流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人際往來無外乎那些,家族之間以利益為紐帶,他們這些小輩也大多三五成群,各有圈子。


    但說不清為什麽,她和鍾黎的小圈子,跟傅聞深他們一直都互不融合。


    除了偶爾會在一些社交場合碰麵,交集甚少。


    不熟。


    甚至可以說是,井水不犯河水。


    傅聞深是傅家這一代獨子,自小走的便是正統繼承人路線,接受精英式教育,高中畢業赴美留學,歸國後從旗下子公司做起,短短幾年便身負要職。


    同齡二三代還在尋歡作樂、遊戲人間的時候,他已經執掌君度鍾表集團,手握傅氏半壁江山。


    除了家業,他還過早地繼承了上一輩的嚴肅做派,既不熱衷酒色,也鮮少觸碰時下流行的新鮮事物。


    精力與時間全部投注於事業,生活極端自律近乎苛刻。


    傅家往上數三代,傅聞深的曾祖父十九歲便從軍,一生戎馬;祖父跟父親也均是軍人出身,紀律嚴明的部隊作風深入骨髓,家風肅穆莊嚴。


    孟迎小時候曾有一次被家人帶去傅家做客,全程嚇到不敢大聲喘氣,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從此聽見傅字都犯怵。


    這也是為什麽,她打心裏認為,鍾黎和傅聞深不是一路人。


    孟迎一直覺得傅聞深這人心思太深,她從沒在他臉上看到過可以稱之為“表情”的表情。


    比如現在——


    他神色冷峻沉穆,窺探不出分毫情緒。


    要不是孟迎親眼看到發生了什麽,恐怕還以為他剛才在裏麵跟鍾黎探討了量子計算機的基本原理。


    一想到幾分鍾之前,病房中看到的那一幕……


    醫院的下一棟樓她先摳為敬。


    正在孟迎左尷右尬上尷下之際,傅聞深眼皮一掀,視線掠來。


    孟迎硬著頭皮點了下頭。


    傅聞深淡淡頷首,下頜線條明晰淡漠。


    他從孟迎身側越過,徑直離開,什麽都沒問。


    -


    如果說,孟迎原本對鍾黎被奪舍這件事有三分動搖的話,現在可以百分百確信了。


    但凡鍾黎還記得一丁點自己是誰,都幹不出這種事來。


    怎麽說呢。


    如果她當時沒有因為太尷尬以致於忘記打開攝像頭,把病房裏鍾黎和傅聞深的那段對話錄下來,她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就有著落了。


    失憶跟失心瘋可不是一件事。


    回來病房,鍾黎正有些不舒服。


    孟迎站在床畔,用一種難以用文字準確形容描述的神情,直勾勾盯著她。


    等鍾黎緩解一些,像個幽靈一樣在旁邊杵了半天的孟迎忽然彎下腰,神神秘秘地湊在她耳畔。


    “你想來碗黑狗血嗎?”


    鍾黎:“……”


    謝謝,不用,更惡心了呢。


    鍾黎昏迷剛醒來,精力不濟,又說了這麽些話,累了,很快便又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夢境紛雜,依然是那些片段閃回。


    不過,這一次,許多場景裏,男人的臉終於有了具體的模樣。


    是傅聞深那張好看的麵孔。


    一臉冰冷地對她說出冷漠傷人的話語。


    “你怎麽配和她相提並論。”


    ……


    “她比你更需要我。”


    ……


    “我從來沒愛過你,和你結婚,隻是需要一段婚姻給家裏交代。”


    ……


    交交交,交你個祖宗十八代!


    鍾黎懷疑自己是被活活氣醒的。


    迷蒙之間,聽見房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隨後是有意放輕的腳步聲。


    守在床邊的孟迎起身離開,壓低聲音和來人說話。


    鍾黎睜開眼睛去瞧,一個中年女人率先進入視線。


    她穿著樸實的針織開衫和灰色棉質長褲,有些駝背,臉上被歲月留下明顯而深刻的紋路,正彎腰從保溫箱裏取餐盒,一個一個輕手輕腳地碼在桌子上。


    鍾黎轉脖子的動作很慢,她察覺到,扭過頭來又驚又喜地喊了一聲:“阿黎,你醒了?”


    鍾黎仔細地將眼前平凡而敦實的女人打量幾遍,確實沒能從她臉上看出和自己相像的地方。


    她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媽?”


    女人抱著保溫壺愣住:“阿黎,你……”


    她神色極為震驚,說著放下保溫壺,伸出手,在鍾黎眼前踟躇而試探地晃了兩下。


    鍾黎眼睛隨著她布滿老繭的手掌左右移動,兩下之後想吐。


    她趕緊把眼睛定住:“我沒瞎,看得見。”


    女人被她剛那一聲喊懵了,呆呆地哦哦兩聲,收回手,手足無措地望向身後。


    鍾黎循著她視線去看。


    病房門口站著兩位老人,正與孟迎在說話。


    聽見她剛才那聲,此時都一臉吃驚地看過來。


    老人已過古稀之年,氣質卻十分優雅。老太太穿一身典雅簡約的紫色套裝,烏黑頭發梳理整潔,在腦後挽一個髻,個子嬌小,珠圓玉潤的,看起來像顆紫葡萄。


    她徑直走到床畔,布滿褶皺但溫柔的雙手將鍾黎完好的左手握住,說話也溫聲細語。


    “乖囡囡,怎麽人都不認識了呀。”


    孟迎看見鍾黎茫然無辜的眼神,給她介紹:“這是你爺爺奶奶,那位是你們家的陳嫂。”


    爺爺奶奶?


    陳嫂?


    鍾黎感覺到頭腦裏某個地方鈍鈍地作痛,這麽多人,她一個都想不起來。


    隻記得,她跟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小時候生活得很清苦,沒有人伸過一把援手。


    爺爺奶奶好像不太喜歡媽媽,連帶著也不喜歡她,爸爸去世之後,就沒怎麽管過他們,現在怎麽這麽關心她?


    是因為她嫁進豪門了,才突然想起來有這麽一個便宜孫女了?


    人在疼痛和委屈的時候最容易想媽媽,鍾黎此刻最想見的是親媽,可不是這些偏心勢利的親戚。


    她蹙眉:“我媽呢?”


    孟迎這才想起她失憶,車禍之前的事怕是也忘了。


    “阿姨不是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後來全家移民澳洲了嗎,前陣子她生重病,阿姨去悉尼探望了。現在情況好像不太好,人可能熬不過去了,她在那邊陪著,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她勤勞樸素的媽媽何時有了移民澳洲的好朋友?


    鍾黎毫無印象。


    隻擔心,她一個人出國門,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南半球,不知道順不順利。


    鍾奶奶眉間憂慮之色越來越深:“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呀。”


    鍾黎歪頭打量她。


    老人家臉上寫滿情真意切的心疼,眼睛裏甚至看得到真實的濕潤。


    現在這些見風使舵、趨炎附勢的親戚,戲已經這麽好了?


    鍾黎感到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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