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扶疏軒


    “這麽說太妃您明白了嗎?”姬羲元放下茶杯,沒發出一點兒聲響。她輕輕笑了:“您現在知道溫阿姨為什麽走的急了嗎?因為她知道這個世道已經變了,而您教給她的,不足以讓她立足於鼎都啊。要麵對的世界太陌生了,溫姨應該會害怕吧,畢竟沒有一個親人理解她啊。啊對了,您大概也時常說些男子更好些的話吧,不知道溫姨是不是也覺得,她的母親因為想要的是個兒子,所以才不愛她。”


    賢太妃聽沒聽進去不知道,但屏風後悄悄躲著的姬嫻聽得清清楚楚,振聾發聵。回過神來的時候,姬羲元已經離去,賢太妃正問曲嬤嬤:“你說,若我的阿溫是這樣淩厲的性子,陛下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失望,臨終前都不願見我們母女。”在說先帝臨死前對溫長公主的絕情。


    曲嬤嬤與賢太妃相伴十年,熟悉她的性格,事到如今又能如何,低聲勸慰她:“兒大不由母,長公主那時候逆反得很,哪裏聽得進長輩的話。先帝狠心了,長公主才長記性。如今長公主平平順順的日子過得。聖人是個寬厚的,小打小鬧必會寬恕。”說的是前不久的溫長公主鬧著要給姬嫻塞伴讀的事。


    姬嫻避開祖母悄無聲息的出了正廳到皇子女讀書習字的扶疏軒,此名取自謝眺《遊東堂詠桐》中“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餘;葉生既婀娜,落葉更扶疏。”一句,庭中栽種梧桐樹。鍾牙子初次來葉落軒授課時,讚歎連連,稱此處梧桐:“華淨妍雅,極為可愛。”


    聖人曾言扶疏軒是養吾家鳳凰兒的所在。包括姬羲元在內,都是要在這讀過八歲才會搬到弘文館進修。


    庭中梧桐樹葉現已落盡,枝幹偉岸挺拔。姬嫻慢慢上前用手掌感受粗糙的表皮,她小時候對這些又大有粗壯的樹木沒什麽好感,對梧桐夏季換皮的斑駁深痛惡覺,這些年長大了才稍稍覺出葉落軒的妙處。


    前栽碧梧,後栽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以開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


    再沒有比這裏更寧靜、更適宜學習的地方了。


    一日也未曾在內教坊學習過的宮人,路過扶疏軒也會放輕腳步豎朵傾聽;整日受繁雜俗事困擾日落前還要趕來教習的先生,進入扶疏軒就會心神舒暢;聖人偶爾來考察姊弟四人的功課,即使不滿意見了窗外梧竹致清也會下意識多加寬容,以免誤了秀美景致。


    姬嫻是個地地道道的俗人,因為受著清雅的扶疏軒的恩惠,才覺得這是個好地方。現在躲在梧桐林中,望著地上影影綽綽的樹影,意外的心平氣和。


    她一直受賢太妃庭訓,一不接觸權臣門閥,二不學習為君為臣之道,三不把男女情愛放在心上。以為權勢、紛爭、九五尊位等等與她絕無瓜葛。年複一年,以為自己已經認可這一番保命的道理,打心底認可做個不著調的小公主最好。


    可聽了長姊擲地有聲的話,還是會想是不是該拚一拚搏一搏。哪怕不是為了那些所謂權力,隻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愧為大周公主,為了在史書文冊裏留有一筆,而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封號或者姓氏,更不願是某某之妻。她盼著姬氏能因姬嫻的存在有所添光添彩,而不是碌碌無為,致死最尊貴的都是天生來的一個姓氏。


    “三妹果然在此處。還是你了解她,一猜一個準。她回回都說不喜歡這裏,心裏有事還是在這兒排遣。”這是姬羲元的聲音。


    “三殿下是真性情。”很熟悉的聲音。


    聽說姬姝斷斷續續病了快三個月,太醫一日三請脈,難不成今日居然回宮了。姬嫻抬頭望,原來是她另一個伴讀——王氏六娘笑得溫柔。看來是淑長公主回宮,順便帶來了夫家的侄女兒。


    這個王氏與王施寒她們家又是不同的門第了。往上數三代還是寒門,是靠著先帝的青眼才起家的。


    說真心話,姬嫻並不算有多喜歡王六娘,和陳姰是沒得比的。王氏這一輩八個孩子,隻兩個女兒,大的那個早早遠嫁江南的世家,小的這個是庶出、年十一,雖說是庶出家裏也寵愛得厲害,托了淑長公主的麵子送進宮給姬嫻做伴讀。王六娘總愛擠著姬嫻說話,時不時向外人展露與姬嫻的親近。


    在宮裏長大的幾個皇子女學的第一課就是看人,形形色色虛虛實實,誰不知道誰呢?也就是麵上和氣,對她們都客客氣氣的。


    姬嫻有氣無力地喊了聲:“長姊怎麽來了?”


    姬羲元見她三五不著調,嗔道:“怎麽躲這裏來了,倒是讓人一頓好找。怎麽了這是?”上前扶姬嫻站起身。


    姬嫻任由春月幾個為她拍打衣裙上沾染的土灰,每年臨近年宴少不了找淑長公主搭橋牽線的人,今天肯定是不少人入宮,她一點兒也不想見。癟了癟嘴:“這裏怎麽禿了,禿了也就算了,連落葉也沒得見。白白來一趟當然生氣。”


    “你呀你呀,這也值得你生氣?”姬羲元取帕子將姬嫻雙手擦拭幹淨,看透她懶得理人又拿她沒有辦法,無奈笑語:“我那裏還有些冬雪她們拾來做書簽的,你隨冬雪回去挑一挑,不說一籮筐,一捧總是有的。”


    “呀,”姬嫻高興起來,長姊要給自己找空子,再好不過了。正預備答應下來,還沒開口,王三娘插話道:“我那兒也有,隻怕不及大殿下處齊全,若是殿下不嫌棄回頭給殿下送來。”


    姬嫻瞟了她一眼,糊弄著應聲,轉頭高高興興地跟著冬雪去丹陽閣,走了兩步回頭笑道:“阿姊可得早些回來,我要與阿姊一同用膳。”才不去看王三娘臉色好不好看,三公主現在就是不想搭理。


    姬羲元含笑應承,等姬嫻出了視線才與王三娘道:“三妹妹真是孩子脾氣,多虧了你容忍照料。”


    王三娘受寵若驚:“哪裏哪裏,殿下過譽了。”


    “不必緊張。夫人們該說的差不多了,我們接下來去拜見阿姨吧。”姬羲元微微笑,幾句誇獎話而已,對她們姊妹來說可有可無,對身份不上不下的王三娘來說就是未來嫁人的助力。三妹妹向來是與人為善的,卻不喜歡與人為梯。但這兩樣對她來說又有什麽區別呢?


    把髒了的帕子遞給春月收起,姬羲元之前一離開宣和殿就遇見淑長公主,正好淑長公主讓她帶王六娘四處逛逛。為了不再次見到剛剛得罪過的賢太妃,姬羲元順勢答應。問過姬嫻不在她寢殿,這才借口來尋。現在淑長公主差不多該請安完了,把人送回去。


    淑長公主生母離世僅五年,與賢太妃沒什麽情分,對於她明裏暗裏表示“姬羲元現在不尊重溫長公主以後也不會尊重你”隻當過耳風。要不是溫長公主是姊妹三人裏長得最像皇考的並且賢太妃在某些方麵古板的要命,否則她真的有些懷疑這個腦子缺根筋的二姊是不是姬氏血脈。


    翻翻族譜,姬氏裏以公主之尊受夫族操控的女子真的是大海撈針,近百年隻看得見溫長公主。偏偏她們這一代公主的待遇是最好的,溫長公主的想法真是令人費解。淑長公主甚至考慮過讓孩子隨姬姓,聖人也讚成。可惜自己生的是個兒子,隨姬姓平白惹人猜忌。


    看著眼前三個高矮不一的少男少女,能文能武的姬羲元、溫順體貼的王三娘、乖巧聰慧的兒子王璆,再想到一股子聰明勁熱衷躲懶躲事的姬嫻。淑長公主心想:孩子的教育果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如果賢太妃以後依舊在溫長公主的事上犯蠢,她就得去與陛下說道說道姬嫻的教養了。


    落地銅爐燃的是百合香,淡淡的、輕飄飄的引人發懶。


    太極宮大得很,算得上的主子少得可憐。因此幾位出嫁公主的宮殿一直維持著,就連出宮建府多年的恭王的住處也原模原樣,更遑論聖眷多年不衰的淑長公主。


    淑長公主年幼時愛極了百合香,成十年的熏染下桌椅牆柱都能嗅出百合香味。後來無論再換什麽香粉屋裏都有一股子百合味道。先帝曾說為淑長公主重置閨房,沒等踐諾人先一步駕崩。再之後當今陛下問起時候,淑長公主已經長居公主府,反而舍不得滿是回憶的居所。


    聖人說過,要讓阿璆尚二公主,王氏不缺血脈,不如歸了姬氏承淑長公主一脈或是恭王府一脈。有一就有二,到時候姬羲元與謝川的孩子歸了姬氏也順理成章。王氏比謝氏可要好啃的多。


    想到這裏,淑長公主雙目微眯,之前是李氏還是尤氏來著,哪家人打了姬姝的主意。得想個法子……


    “阿姊在國子監感覺如何?沒能見識阿姊颯颯英姿,實乃憾事。”王璆語氣頗為遺憾,“那周明萱跑得急,我本來都派人埋伏好了,準備叫他吃一頓悶棍明白明白天高地厚。”


    王六娘讚成:“是呢是呢,那周氏小郎君未免過於輕狂。”


    王六娘的發言打斷了淑長公主的思考,目光從兒子身上順著聲音落到夫家侄女身上。


    作者有話說:到了這裏,皇室成員差不多都出場過了。


    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小窗幽記》


    第20章 、第一條人命


    淑長公主近乎憐憫地看著傻侄女兒。


    不是誰都能光明正大看笑話的,不小的姑娘了,怎麽嘴上沒個把門呢?


    此處雖說是淑長公主居所,實際上她的心腹早早伴著去公主府了。宮人多是沒什麽路子的或是膽小怕事的小宮人,他們可能不敢多嘴談論王璆、姬羲元,對王六娘卻不會顧及。


    到底是自己帶進宮的,淑長公主扯開了話,與姬羲元說起最近的新鮮事:“近幾天李氏與周氏可出了名頭了,我記得你與周家娘子有幾分情麵,你可聽說了?”


    姬羲元順著意思猜了一猜:“什麽名頭?兩家紈絝子弟於平康坊搶人?還是當街賽馬?”


    淑長公主嘖嘖稱歎:“看來這兩家是真招了你的眼了,竟是什麽都知道。差不多就是這麽一回事吧。”說著也不避諱,“周平伯前腳送走他家的小紈絝,後腳就去平康坊一擲千金。連著去了一月有餘,贖了一清倌兒回去。這清倌兒還是李家小紈絝的相好,這頭高高興興地贖人,那頭就怒氣衝衝的上門要人。鬧了兩天,翁婿二人共清倌兒,算是名揚鼎都了。當年風流不輸人的周郎的弟弟竟是個這般貨色,眼見得敗了周氏。李氏也是青黃不接後繼無人啊。”


    清晰可辨的幸災樂禍。


    “花無百日紅。再是有能耐的先祖,也幫扶不了活生生作死的兒孫。”姬羲元促狹道:“我猜那清倌兒最後跟了李氏郎君。”


    妻妾成群子女成人的周平伯已經是個大肚糟老翁了,哪裏及得上還算年輕英俊的李郎君呢?


    “國子監是個染缸不成?才三個月你竟什麽都知道了。”淑長公主笑道:“你說的不錯,不過啊,絕對你和想的不一樣。你再猜猜。”她眨了眨眼,“你可不能告訴陛下這是我告訴你的。”


    王璆與王三娘支棱耳朵聽,八卦總是有趣的緊。


    姬羲元腦海裏浮現王施寒意味不明的笑容,那……


    “清倌兒莫不是個男子?”


    李氏長輩們真是鐵一般的心髒,不然真該連夜請太醫的。


    王施寒下手真是快啊。才過去兩個月已經有了眉目。


    淑長公主誇道:“阿幺很懂嘛。”算是承認姬羲元的猜測。當著兩個孩子麵,詳細的是說不出口了。


    淑長公主將此事當做風流韻事一說,姬羲元卻為此坐立難安。


    姬羲元轉頭就去找自己公主府的侍衛統領了解了此事。非但清倌兒是男子,這清倌兒還是個二十四五,身量修長頗為俊美的男子。與眼下流行的孌童的白幼身姿完全相反。通過侍衛統領的吞吞吐吐中,姬羲元充分明白這個兩個男子上下關係、走不了前路走後路的事實,以及這個清倌兒的非同尋常。


    最讓姬羲元震驚的是李氏居然接納了這個清倌兒,讓他入住李氏的府邸,甚至是李郎君的院落。


    姬羲元一邊艱難琢磨著李氏一家人的心態,一邊寫信,再吩咐侍衛統領帶話,讓公主府的嬤嬤去李氏拜訪一下周明芹。


    如果真像傳聞中所說的那樣,李二郎帶著伶人同居,那同住一處的周明芹該如何自處?又要受到怎樣的磋磨?


    她要讓周明芹相信:姬羲元需要的根本不是李氏的幫助而是周明芹的幫助,李氏這個泥潭越早退出越好,哪怕對簿公堂。有著爛泥一樣的李二郎對照,誰都會對周明芹的和離表示理解。


    寫著寫著,姬羲元停下筆。


    比起一封晃晃悠悠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得到回複的書信,不如登門拜訪。料想李氏也不敢將她晾在門口。


    出門前姬羲元突然瞥見案上的佩劍。


    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姬羲元將它帶上了。


    實際上,車架還沒離開公主府百丈遠,傳聞中的主人公就出現在姬羲元的眼前。


    *


    周明芹婚後最鬆快的日子來臨了。


    李文東的醜事鬧得太大,太夫人借口身體不好,除了官職在身的李侍郎以外一家老小全都侍奉太夫人去郊外的溫泉莊子上過冬。


    作為僅剩的主人,周明芹從未感到過如此愜意,每個下人都如臂使指,呼吸都順暢了。


    李文東是帶不走的,他不願意走。嬌慣壞了的幼子脾氣上頭,誰也看不住。


    如果能管得住的話,早八百年按住打一頓,李文東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滿府上下目前就剩下周明芹一個當家理事的主人以及到處尋歡作樂、證明自己的李文東。


    周明芹也不去管他。


    兩人是有過甜蜜的時光的。


    周明芹貌美,才情也出眾。雖然嫁的不甘不願,但心底還有幾分希冀。


    而李文東剛開始樂於順從新婚妻子的安排,假模假樣讀了兩天書,第三天就紅袖添香惹得書房丫鬟為他爭風吃醋。兩回三回的,周明芹徹底冷了心腸,再不去搭理。


    李文東的大哥很快也娶妻,長嫂過門周明芹需要打理的家事就自個兒院子裏一畝三分地。空下來的時間看看書寫寫字,書房漸漸成了周明芹的地界。那一點新婚燕爾的溫情,隨著很快就風流雲散了。


    李家最初是真當做長孫媳來相看的,李文東不知何時見過周明芹,擅自相中了對方,哄著長輩同意了為他說親。為了騙得人來,李家還真廢了幾番心思,單單事發之後就不知道給周平伯送了多少利益。


    周明芹與李文東一日起了爭執,李文東唾罵她:“你是被周平伯千把萬把大錢賣進李家的,端著清高架子給誰看。”


    周明芹早知生父是個混蛋,這話雖然難聽卻引不起她的情緒,“既然跪著求著花錢買了,現在犬吠似的做什麽?做死嗎?”


    周平伯雖然是個混蛋,卻要臉麵。昏禮上新郎換了人,多少賓客看在眼裏笑在心裏,周平伯預備拂袖離去時,是李文東跪在地上指天發誓要善待周明芹,將周平伯的臉麵撿起半幅。李侍郎又暗自許了諸多好處,此時才算過去。


    李文東被周明芹硬懟回來,氣急而去,打馬疾行,毫不避讓。最後墮馬傷了子孫根,當真是不幸。此後越發瘋癲,在家裏跟誰都能動起手來。


    周明芹想,怎麽不墮馬而亡呢?


    “夫人!夫人!出事了!”


    叫聲喚回周明芹的思緒,周明芹懶懶地翻了一頁書,“青橘,你去叫進來問問就這李府還能出什麽事。”


    公爹李侍郎還在官署裏未歸,畢竟不出三日彈劾的折子就要飛滿天子案頭,現在肯定是忙的。


    隔壁院子就是贖買來的名伶。名伶倒也乖覺,從未擅自走動。周明芹與他碰過一麵,也被他容貌煞到過。再聯想到他的身份,不知這份容貌是福是禍。


    看他是個可憐人,命不由己。周明芹好吃好喝供著,兩人也算相安無事。


    那還能有什麽事?


    小廝是跟在李文東身邊到處行走的,先前那一批因為護主不力全換了,換下來的人是死了還是傷了周明芹也不關心。總歸跟著李文東也沒做好事。


    現在這個是婆母親自挑的人,膽小怕事的性格,此刻濺了半身血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差點沒能說出話來。


    周明芹眉心一蹙,發現事情並不簡單,好像真的要發生什麽大好事。


    “郎君叫人當街打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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