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元摳袖子上的繡紋,庶民一輩子辛苦僅是糊口,老了傷病無數,能活到六十都是要漫天慶祝的大壽。就是金尊玉貴的先帝也沒能活到六十歲。三十歲都是快做祖母的年紀,再往前推一推,二十五吧。


    “那就定二十五歲?”


    趙國夫人點頭,“二十五歲年輕力盛。基本上都嫁過人見過人間三分苦,願意出門打拚的定是能豁出去的,她們賺了錢,後麵的人就能跟上。趙家在鼎都的收益本就是交給你阿婆用的,主要是收集情報,畢竟都是不缺那三瓜倆棗嚼用人,倒貼錢也無妨。你要用隻管用,不順手的人你自己處置就好。”


    聊完正事,她拍拍姬羲元單薄的肩膀,“我聽說你劍術師承名家,十分不錯。但身子骨還是太單薄,才是十多歲的孩子,多吃多用才能長個子。”


    作為姬氏屈指可數的小輩,姬羲元聽長輩囑咐都是聽慣了的,下意識“嗯嗯”應著。


    “你要是遇到什麽不方便告訴陛下的麻煩,就傳信回來,我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有些事我願意替你做。”


    “嗯嗯。”


    “消息遞給宮裏的柳娘,不涉及她的性命,她什麽都會幫你的。”


    “嗯嗯?”


    作者有話說:姬羲元以為的柳家秘密:好像是個大陰謀。


    趙國夫人口中的柳家:那是我給你們祖孫三輩準備的造反後手。


    第41章 舊事


    好像什麽都沒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趙國夫人看出姬羲元的疑惑,但沒有再給她解答,告訴她:“你現在正處於最幸福的時光,上有遮風擋雨的長輩,衣食無憂,下麵又沒有拖累。大膽去做你喜歡的事情,捅破天了自有我們去補。”


    午睡起到晚膳前事趙國夫人要聽管家報賬、對賬,姬羲元自覺回院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翻書心裏還在想這件事。小孩有小孩的秘密,大人有大人的打算。姬羲元落實了前前後後遇見的三個柳氏都是出自懷山州的猜想,難免想到閔清洙。


    她出生時,正是當時的太女現在的女帝最忙碌的時間,懷著孩子也要整日處理政務,生下之後陪伴姬羲元的時間就更少了。第一次做阿耶的閔清洙很興奮,經常跑來向保母們學習如何照顧孩子。學得像模像樣了就抱著她玩耍,總對她說:“你是我的孩子,就是摘星星月亮阿耶也願意滿足你。”


    姬羲元睡得多,天擦黑就睡,醒來已是太陽冒頭。沒怎麽見過月亮和星星,對閔清洙哄孩子的話沒什麽概念。


    那時先帝的身體已經有重病的苗頭,常常讓太女主持朝政,他在背後注視百官。父女二人都很忙,唯有晚膳是帶孩子一起吃的,巧的是閔清洙那一日不在。


    大周有廊下就食的習慣,夏日的傍晚,屋內還有幾分餘溫,廊下清風徐徐,先帝、太後、女帝以及姬羲元祖孫三代人分案相對而坐。姬羲元年幼,小茶幾上一碗肉糜拿勺子一點點抿著吃,沒吃幾口就扔開勺子四處摘花惹草。


    老太後笑嗬嗬地看著,指示孫女哪裏的花更大更紅豔。等夠得著的花都糟蹋的差不多了,姬羲元將視線投給天邊的落日。


    也許是閔清洙的話聽得多了,姬羲元對紅彤彤的太陽起了很大興趣,指著夕陽對老太後說:“我要太陽。”


    太陽常在詩文中指代人君,含義非凡。但小孩子一向喜歡會發光的東西,太後不以為意,哄她:“太陽還沒落下來,等落下來的阿婆就摘下來送給阿幺。”旁邊的侍從聽的都不敢抬頭。


    姬燨蹙眉,她是知道先帝的身體撐不住兩年了,“太不吉利了,可不敢這麽哄孩子。太陽隻有一個,拿走了天就黑了。”後一句是教女兒的。


    先帝拂須笑道:“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陰晴圓缺,太陽當然也有墜落的一日。隻不過人壽易煎,見不到那一天罷了。”


    姬羲元歪頭,“隻有一個啊,那就算了。星星多,阿耶說給我摘星星。”


    “看來是她父親念叨的多了。”閔清洙的動向瞞不過老太後的耳目,但老太後不喜歡這個女婿,正大光明上眼藥。


    先帝對老妻的想法心知肚明,說得多了難免也覺得女婿說話逾距。但自家孫女是沒錯的,吩咐保母將孩子抱去找她父親玩兒。


    被保母抱著走遠時,姬羲元還能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


    “阿燨要是有喜歡的男人,再生一個孩子吧。”是男聲,先帝說穿了還是想要個兒子。


    “再說吧。”


    閑談的長輩沒想過姬羲元會將孩提時的記憶留到現在,她早兩年會對比姬羲庭與閔清洙長得像不像。後來,姬羲元發現自己和閔清洙長得也不是很相似。她的樣貌與女帝有七成相像,與閔清洙最接近的就是一口牙,父女倆有相同的單隻虎牙。


    姬羲庭與女帝和閔清洙都不相似,但與姬羲元有幾分模樣相同的感覺。


    樣貌並不能決定一切,但往往能動搖人心。


    男人啊,尤其是出身高的驕傲男人。對待姬羲元,他都要一次又一次的強調,“你是我的孩子。”


    當發現姬羲庭的生父很可能另有其人時閔清洙又該是什麽樣的表現?


    其中能做手腳的地方太多了。


    之前在宮裏與閔清洙聊完,姬羲元雖然失望又憤怒,但也能勉強說服自己。自從來到懷山州,回想起閔清洙的表現就讓人渾身難受了。


    姬羲元想,她原本能接受阿耶對弟弟的偏愛的,因為她擁有的比弟弟多得多。直到她意識到,閔清洙對孩子們一視同仁甚至更偏愛長者,但他在女孩與男孩中更偏心兒子。


    即使滿嘴摘星撈月,實際上還是更偏愛另一個孩子。是因為摘星撈月隻用說不用身體力行去做?


    人心有偏向是多麽正常的事情啊,但是出於性別而要求她放棄屬於自己的權力她不接受。


    作為女帝和閔清洙的第一個孩子,該是她的就得是她的,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東西,沒有她的允許也不該有人動。越親近的關係,越是如此。如果姬羲庭在乎她這個阿姊,最好不要做出踩踏她底線的事情。


    至於柳娘。


    柳娘的存在是老太後監視閔清洙的舉動?還是老太後製造出的拿捏閔清洙的把柄?女帝知不知道?


    姬羲元已不在乎了,隻要她們站在她的身後,其他的都無關緊要。


    等姬羲元手上的遊記見底,冬花帶著禮單進屋交給姬羲元查看。


    禮單上是大量五穀、瓜果、風幹的肉和棉麻布料,還有百貫銅錢。


    “不錯,”姬羲元認同,“就按照這個準備吧。”


    柳掌櫃在紙條上留的人名柳湘君,由夏竹去打探近況,冬花準備禮物並送請帖。經過深思熟慮,姬羲元放棄親自上門,而是請人來商談。姬羲元的計劃驚世駭俗,育幼院人多口雜,並不是適合商談的地方。況且有姬羲元本身的例子在前,三四歲的孩子也能記下不少內容了。


    提前傳出風聲的話,姬羲元是無所謂,打不了早一步出發。對這些孩子來說不同,一不小心可能迎來滅頂之災。


    柳湘君如約前來拜見,姬羲元親切地接待了對方。柳湘君是一個眉目如畫的美人,即使麵對地位差距極大的皇長女也神態平和。


    站在柳湘君的境地來看,能快速走陰影懷抱新生活已算得上堅強,而柳湘君不但走出過去的痛苦,而且在戰勝痛苦後,反過來拉一把其他落難的人。對於這樣的人,姬羲元實在是佩服至極。


    姬羲元與柳湘君沒有深談,常在外奔波做善事的中年女子與皇長女交情太深並不是好事,姬羲元認為柳湘君餘生都該平靜美好。即使想請對方出山,也該等姬羲元立住腳跟、治理江山之時,給她登入史冊的機會。


    柳湘君是個大忙人,姬羲元無意耽擱對方時間,直接問詢所知的拐賣猖獗的地點。柳湘君脫口而出:“卅山。”此外又說了幾個偏遠地區。


    地方一多,姬羲元就難辦了,她不可能一個個地方殺過去,隻能像望海州府的趙富似的殺雞儆猴。


    姬羲元仔細地問清楚這些地方的地形地貌、民風民生、當地相關政策等問題,柳湘君胸有成竹,一一道來,不出一炷香時間已經解答完畢。可見柳湘君早有關注,隻等時機。


    姬羲元再次感到抱歉,天下官吏不清明,致使柳湘君做再多的準備也無法殺滅賊人,為人君主的姬氏必有責任。


    等冬花示意已經記錄,姬羲元手書一封交給柳湘君,告訴她憑借這封書信,每年至多可以舉薦十名有天賦的女童入學鼎都弘文館,衣食住行都由公主府管照到十八歲。


    如果姬羲元有時間有精力,她是想跑遍全國三十四州殺一殺各地日漸糜爛的風氣。


    可惜了的。


    姬羲元有預感,動作一定要快,鼎城的使者馬上就要來了。此事一出,來的大概率還是姬羲元不對付的人。


    如趙國夫人所說的那樣,大批懷山州山寨、部落的青年女子被母親扔出家門趕到州府來應征姬羲元的親隨。姬羲元向駐軍借了半天演武場,與趙國夫人高坐閱兵台觀看評比。下麵是抽簽比武的七百人。皆穿短褐,手中拿的都是未開刃的家夥。一共三個擂台,至少要篩去一半人。


    這些將要被選出來的人,姬羲元不打算多親近。世界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而她要走的路注定要死更多人。有些下屬可以當親人相處,有些不行,凶器總是要噬主的。


    趙國夫人細看姬羲元列出來的要求,調侃道:“怎麽特地寫了不要趙家、尤家、柳氏的人?是看不上我們這些老婆子了嗎?”


    姬羲元聞言振振有詞道:“太婆、阿婆與我是親人,用同一家的人平日裏是無妨的。事有萬一,發生衝突,她們顧及三方就要心生疑竇,有了二心就容易受製於人。我要能完全聽信於我的人。”


    並且舉例子:“阿婆當年就是太信任阿翁啦,大部分的事情兩人都互通,做壞事就很容易被發現。”


    “好吧好吧,”趙國夫人在紙上多添了不錄用的人,“既然阿幺要做壞事,這些人也不能留了。”叛逆的孩子才是會有出息的孩子,趙國夫人的內心如是說。


    被人無條件寵溺的感覺很棒。姬羲元捧著蜜水美滋滋地喝。


    第42章 卅山


    選完人,第三日天不亮姬羲元就又一次要出發了。


    趙國夫人已經九十歲了,還能活多久呢?三年五載罷了。姬羲元此番回京,說不定再沒有複見之時了。


    姬羲元傾身抱了抱太婆,她們都笑了。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趙太婆的人生比一般人漫長得多,經曆無數次分別,她習慣分別,祝福離巢的孩子。而姬羲元太年輕,未知的未來占據她的心神,傷感像輕薄的霧氣繚繞心尖,不多,風一吹就散了。


    快馬加鞭在山間趕路,第十次差點被樹杈子刮到的姬羲元再也沒了悲秋傷冬的感懷。官道的路平坦寬闊,又有沿途補給,與走小道的體驗完全不同。哪怕可能迎麵撞見召她回京的使者也比日複一日的顛簸要好得多。


    卅山的山路並不好走,懷山州選拔的女衛們生長在山間,熟悉情況,行動速度很快。鼎都長大的男衛們就有些受不了,蛇蟲野獸、曲折九轉的泥路、滑腳且窄小的山道……周圍連個把手的地方都沒有,好幾個人不小心踩空滾落山澗。多虧樹木眾多卡住身體,才算沒有一落到底。


    有官宦子弟出身的禁軍侍衛邊清理道路邊和身邊的人抱怨,“我們這日子過的,不像是陪公主遊山玩水的,倒像是領了軍令狀趕差事的。才鬆快兩日,又要動了。也不知道要去哪裏的山溝溝。”


    微小謹慎的人繞開他的話:“你都說了是遊山玩水了,咱們現在可不就是在遊山麽?”


    “話是這麽說,但……”


    “誒,別但是了,走了走了。”說著拉人離開。


    為掩人耳目,在分界處再次分隊,姬羲元從原先的男衛中再擇出百人運送趙國夫人準備的十二車特產。三百五十男衛由副將帶領,從南側的群山中進入卅山縣。三百女衛由她們自己推選出的隊長林聽雲負責,按照柳湘君口述的藏人要處駐守。


    姬羲元帶著剩下一百人向卅山縣城去,以尋找趙氏丟失女郎的名義要求當地縣令配合搜查。


    精致的紅木馬車順著起伏不平的路往裏駛,姬羲元顛的渾身都疼,爬出馬車騎馬。就著山間的秀麗風景,柳湘君平靜麻木的述說回蕩在耳邊。


    此地一共十三座山丘,因此得名卅山縣。每逢夏季,常有大風驟雨、山塌洪水,再有潮熱生蟲、蟲病難醫,還有山間獸類。地方雖大,人口不豐。靠山吃山,當地草木茂盛,少有凍餓之家,但也少富戶。


    窮山惡水將人養得凶惡,占田地搶水源,械鬥是常有的事情。群山環抱間的小縣與外麵聯通不易,消息閉塞,窮困落後。重男殺女,更是家常便飯。養得起且疼女兒的人家,能將孩子送出去的,就絕不會留下,長此以往當地女子越發稀少,聘禮高昂,適婚女子“有價無市”。


    窮困守法的人絕後,縣城的姓氏統一為三個大姓。上下互有關係,幾個族長成了山大王。不甘現狀,幾個匪頭想出陰損的法子,山裏找不到女人,就去山外找,拿不出錢,就直接搶人。他們買通縣衙,開通路引,第一次下手,從臨縣山村拐帶了幾個少女女童回來,顏色好的高價買給當地豪族,挑剩下的也能換一頭牛。


    空手套白狼、穩賺不賠的生意,幹的還是幫鄉裏鄉親傳宗接代的“好事”。一下子成了當地的熱門行業,參與的人越來越多,作案的地域也越開越廣。經過十多年前柳掌櫃聲勢浩大的帶人來找孩子之後,卅山縣的人也收斂一些。改從遠州略買婦女,他們用韁繩捆著女人,狠毒些的毒啞、打斷一條腿,一路上專走山區小道,邊拐邊買。人脈廣的開牙行,光明正大地在城裏,明碼標價賣人。


    被買走的女人先被鎖在黑屋裏,吃喝拉撒都不讓離開,每次開門都有男人進來。隻有生下孩子的女人才會被放出來,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是為了捆住女人,第二個孩子如果是女兒大概率要被活埋溺死。被放出去的女人麵臨的就是數不盡的農活,廚房是不會讓碰的,吃的是最差的。逃跑會有一村的人來抓捕,費盡力氣逃進山裏大概率也是要死的。


    女兒長到十一二歲麵對的是和母親相差無幾的人生,一個是半途被強行拉入地獄,一個生來活在地獄,最可悲的殊途同歸莫過於此。男人死後兒子也不會同情母親,反而會盡力遮掩父親的罪行,然後將另一個無辜的女人變成自己母親的樣子,讓姊妹過母親的日子。因為兒子成了父,開始享用母女帶來的果實。


    清醒的人在這裏是活不下去的。反抗激烈的人被藥傻、被打殺,逆來順受的人被迫同化,略買來的女人死在他鄉,滋潤罪惡之花結出罪惡之果。


    玄州卅山縣的縣令是東州的人,大周地方官員任職要求易地為官,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卅山縣是個窮困偏僻地方,授官到這裏的進士,多半是不入流的出身。沒有家族幫襯、舉目無親的縣令在此處連強龍都算不上,更不要說壓地頭蛇了。


    最可笑的是縣丞與吏員都是本地人,成了卅山的無冕之王。


    招待遠道而來的傳說中的大公主,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縣丞是不會出頭的。縣令來接待姬羲元時,話裏話外都是縣丞無狀,有期盼姬羲元為他撐腰的意思。


    姬羲元隻當沒聽懂,給他遞畫卷,要求他派出人手找尋趙氏被略走的孩子。


    縣令無有不應的,理出縣中富戶的宅院,灑掃幹淨請姬羲元入住等候,表示一定竭盡全力將人給姬羲元找出來。剛出院子,將畫卷給手下一扔,背著手回家去了。


    果不其然,一轉頭畫卷就落到縣丞手裏。打開一看,一共畫了高矮胖瘦不同三個女子的肖像,有女童有青年女子。也許是存的久畫的急,有些暈墨,乍一看隻能看出是三個女人。公主又說姓趙,連個名都沒有,這可怎麽找?


    縣丞有心讓縣令再去問一問,縣令家人推說病了,死活不開門。


    公主住的地方與縣令的住所隻隔了一戶人家,縣丞不敢鬧大,派小吏一家一戶地去找趙姓外地女子,把人全搜集齊全,讓公主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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