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是有定期巡查的,好巧不巧,上一任巡查的正是劉中丞,他哼道,“公主就算是發現缺漏,也該將人帶回鼎都審問判案。”


    “你急什麽,我還沒說完呢。”姬羲元意有所指,“我記得劉中丞出身大族啊,有一堂兄弟正在西州做郡守,下轄的縣裏正有卅山縣呢。”


    “臣絕不是那種徇私枉法之人。公主若不心服,也不該汙蔑於臣。”劉中丞漲紅了臉,“無論如何,公主私自斷案在先,絕無辯駁餘地。”


    “我又沒說你包庇兄弟,你不愛聽,我不說這個也就是了。人嘛,對親近的人難免疏忽。聽說有些豬狗不如的官吏會為了政績漂亮,強令百姓多繳稅什麽的,也不知道劉中丞聽過沒有啊?”


    姬羲元翻來覆去提了好幾句,就差沒說你劉家的人為了政績粉飾太平壓下略買案,說得劉中丞麵色鐵青才放過這件事。


    “就算如此,趙富屈打成招一案,公主又作何解釋?”


    “趙富十數年以來官商勾結略買良家,甚至還有他口述後我令侍女記下的行賄的賬冊。”姬羲元嗤笑,“他也配用屈打成招一詞?”


    很多時候,姬羲元也會痛恨自己敏銳的預感。之前安排秋實跟著常霆回京,就是為了秋實武功高強、又善於醫術。無論常霆是想動手還是想下藥,秋實不說反殺,平安逃生絕無問題。


    劉中丞說趙富未至鼎都便身亡且不知其罪,姬羲元便知道了,常霆動了手腳。林醜的手活是數十年練出來的,少有失手。即使退一萬步說,她失手了,劉中丞也不該一無所知。


    從趙富口中拷問出來的消息是姬羲元篩選過再書寫成冊交由常霆帶回來的,還有一本從趙富住宅挖出來的賬冊是姬羲元隨身攜帶。


    常霆啊常霆,又投靠了誰呢?不知道秋實平安回來沒有。


    事到如今再追尋這個問題好像已經沒有意義了。


    她做下決定的那刻起,就沒有反悔的餘地。她放秋實在常霆身邊,是因為不信任。選擇秋實而不選擇其他人,也有秋實心裏更向著閔清洙的原因在。


    落子無悔。


    姬羲元的示意冬花把木盒遞給王尚書,“我不知道這些天劉中丞收到的都是誰提供的消息,不過我這個人向來是做兩手準備的。”


    王尚書接過賬冊剛一打開,“王遊”的名字赫然在列,早死的不孝子時隔經年再一次捅了老父一刀。


    望海州是大周數得上的富庶之地,想要分配去做官,還得在吏部授官時動腦筋。能被分到望海州的,多是出身大族的郎君。稍微一查,小半個朝廷都要被拖下水。


    王尚書宦海沉浮數十載,心性一等一的好,鎮靜地一頁頁翻過去。


    大理寺卿是個好奇心重又不要臉麵的,比起抓肝撓肺地等著人看完傳給他,他更喜歡扒拉著王尚書一起看。


    隻第一眼,就後悔了,裏麵怎麽就有家裏老太太最疼愛的大孫子他那年齡相仿的大侄子呢?


    當沒看見吧,回頭老太太不哭死過去。立刻求情吧,旁邊禦史盯著,他也不敢。


    大理寺卿豐富的麵部表情吸引了劉中丞和女帝的注意。作為禦史,劉中丞對自己的儀態要求高,不方便和大理寺卿一樣湊上去,強忍著好奇等兩人看。


    女帝沒顧慮,打發錢玉直接把賬冊收走,“正事還沒了結,朕先看,諸位愛卿先忙。”


    王尚書把書冊交出去,輕咳一聲:“趙富之罪,罪不容誅。劉中丞之後便曉得因果了。”


    劉中丞有些不安地瞥了眼女帝看得津津有味的賬冊,不情不願地應聲:“那公主還有先斬後奏的罪名,這也是大罪。”


    姬羲元覺得今天扯皮扯夠了,實在不想繼續和三張老臉相對,替他們總結:“我所殺的,確實都是該死之人。讓我給他們賠命肯定是不能夠的。我屬宗親,在八議之列,你們就是想定罪,至多不過是削爵削湯沐邑罷了。重了我不甘願,輕了你們也難受。劉中丞還有話說麽?”


    這是實話,誰也不可能在大周輕易處罰大周皇帝的女兒。


    “賬冊內涉及的人數之廣,法不責眾,我也心知肚明。我鬧得這樣大,就是看不慣屍位素餐之人。裏頭不乏三位的親屬,為了他們受罰時心服口服,所以我今天認罰。”


    姬羲元當著他們的麵,摘下耳環和發飾扔在腳邊,向女帝行大禮:“女兒自願圈禁,期間脫簪、素服、禁宴樂,以明心誠。但請陛下不因八議寬恕諸臣,肅清朝堂不正之風。”


    出身高貴的人做官都是有追求,要麽是權柄,要麽是名聲。殺是不可能全殺的,隻能惡心惡心。


    出門在外其他人都錦衣華服,犯過事的必須素服,因酒色犯錯,那就禁止宴樂。


    姬羲元倒是要看看,有幾個人自尊心受得了。


    女帝不應允:“我兒這是為誰祈福?或是為誰服喪?他們不配朕的女兒為之犧牲。”


    其他人也就罷了,天下哪個做母親的受得了孩子受苦。


    況且,圈禁的罪名在先,史書上要記一筆。不利於姬羲元日後的聲名,女帝隻有兩個親子,當然不允許。


    姬羲元再請求:“女兒在卅山縣,見識了一樣東西,名為女嬰屍。是一座石塔,內裏死去無數嬰孩、骸骨成堆。百姓愚昧無知,官員毫無作為,怒不可遏殺之泄憤。他們或許是無知犯錯,但錯了就是錯了。沒有稟明陛下就處決他們,是女兒的錯,我既然無法原諒他們,也不能原諒自己,更不能原諒相關的官吏。”


    “願意修行兩載,為無辜女嬰祈福。”


    合情合理不損害名聲,還有時間界限。


    女帝這才答應:“有善心是好事,不辜負朕的期望。朕允了。”


    後麵的事與她無關,姬羲元拜謝告退。


    離開金鑾殿後,冬花說:“殿下,太醫令已在丹陽閣等候。”


    姬羲元挑眉:“太醫令?她不是常年告假,我記得太醫署主事人早就是她徒弟了。”


    “說是聖人的吩咐。殿下外出半年才回來,陛下一向疼愛殿下,多關心也是有的。”


    “那就先不去仙居殿了。直接回丹陽閣吧。”


    作者有話說:八議: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第52章 避孕藥


    太醫令是個極愛幹淨的婦人,每一根頭發絲都打理得整整齊齊,裙擺絕不會多一個褶皺,她的雙手指甲齊縫,永遠是剛洗完的。六十歲的人往那兒一杵,板正的身姿叫人想忘都忘不了,彎腰行禮的弧度比尺子量的精準,聲音也從無起伏:“殿下安康。”


    可能是太醫令接生的緣故,姬羲元見了她總是怵得慌,有種無所適從的焦心感,趕忙扶著太醫令坐下,“陳大醫何須多禮,快快坐下。”


    “不用坐了,”太醫令退後兩步避開姬羲元的手,耿直道:“妾還沒到要人攙扶的時候。妾觀殿下身強力壯,無需多言,妾該告辭了。”


    那也太急了,她還有話沒說。


    姬羲元厚著臉皮拉著太醫令坐下,“大醫莫急,我有事相求。”


    太醫令拗不過孩子坐下,把脈後警惕道:“我那頭還有藥煎著,有事直說吧,我先聽聽看再考慮答不答應。”


    “不是什麽要緊事,但我思來想去非大醫不可為啊。”姬羲元笑容滿麵地拍馬屁,“在生育一道,當世唯有陳大醫稱得上是巨擘。”


    太醫令奇道:“殿下年方二八,急什麽生育?女子生的太早對自己身體和孩子都不好的。就算有喜歡的男子也別犯傻,妾會一字不漏地報於陛下的。”


    姬羲元雙手合十請求,“正是不想生,才來求大醫研製一些不傷人的湯藥。”


    別看太醫令年紀不小,對內外的情況卻是了如指掌。姬羲元素來沒有親近的男人,唯有未婚夫謝川稍微親昵一些。可謝川還在孝期,偷嚐歡愉萬萬不行。


    太醫令移開視線,不吃淘氣孩子那套,苦口婆心地說:“是藥三分毒,落胎避孕的藥物都不是好東西,何必為了男人傷身。再過兩年殿下也該成婚了,到時候就是養一院子男人孩子都算謝川名下,也沒人敢說殿下的不是。但現在不成、萬萬不成。”


    姬羲元這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大醫還不了解我嗎,我最疼自己了。哪裏會輕易給自己喂藥,當然是給男人用的。”


    “這還差不多,”太醫令打開隨身攜帶的藥箱掏了掏,突然頓住動作,“殿下說給誰用?男人?”


    她怎麽就沒想過呢?


    直接讓男人無法生育豈不是一勞永逸。


    “對呀,給謝川以後用。生孩子鮮血淋漓的,討厭那種血肉模糊的樣子,我不想受這個苦。”姬羲元坐在另一側,雙手撐著下巴,很是無辜地補充,“要是可以的話,有解藥也不錯,畢竟我還年輕,說不定以後想法改變了。但要以藥效為主,畢竟世上男人不止一個。”


    太醫令維持別扭的姿勢抬頭望著語出驚人的孩子,不得不承認,還是小孩子腦子靈活。她慢慢蓋下藥箱,主動坐回原位,麵上浮現奇異地笑容:“這藥妾還真沒有,不過現在還來得及,等殿下成婚前一定送到府上。”


    “沒有?”姬羲元仿佛捉到一絲靈光,下意識追問:“那阿娘平日裏如何避孕呢?”


    太醫令顯然知道的不少:“不碰或者少碰男人也就是了。女人又不是非得男人才高興,方法多的很。”


    姬羲元第一次接觸這方麵的知識,頗為興奮地攤開手示意:“大醫教教我。有書籍圖畫也行。”


    “啪”清脆一聲,太醫令空手輕拍姬羲元手心,“小小年紀想什麽呢,再過兩年吧。”起身提起藥箱就走,“妾還要去複命,先行告退了。”


    姬羲元跟上去送,像每個窺探到母父秘密的孩子一樣,湊到太醫令耳邊低語:“阿耶看起來不像是會低頭討好人的性子呀,到底怎麽回事,大醫再和我說說嘛。”


    “殿下剛剛還說世上不隻有一個男人,好了好了,真的該走了。”太醫令給姬羲元一個“我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的眼神,腳步如飛離開,半點不似六十歲的老人。


    在門口一步三回頭地送走太醫令,姬羲元才返回內室躺在長榻上打滾,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歡喜。


    多微妙啊。


    多子的婦人少壽命,對女帝來說孩子貴精不貴多。女帝一定也問詢過避孕的法門,聽太醫令的口吻,女帝大概率寵幸過不止一個男人。


    男人的嫉妒心啊,別人姬羲元不一定清楚,閔清洙的一定是個中翹楚。


    忠君是第一緊要的,嫉妒必定緊隨其後。


    人說走一步算十步,姬羲元敢篤定,隻要有風聲吹姬羲庭非閔清洙之子,他必定要仔細探查。或者說不必探查,他就要動搖了。


    太醫令敢隨口說出的消息,必定是多人知曉的,女帝未曾可以隱瞞的事情。


    本來也是,做皇帝的,一千年也出不了一個專一情深的。


    一張臉一年看不厭,十年二十年,摻雜諸多紛擾,至高無上的皇帝當然是做什麽都對。


    閔清洙不能過問,也不敢過問。他也沒辦法證實。


    男人是不會生育的啊,隻要一點空洞,寒風就能灌入其中,呼啦啦地破開心房。


    脆弱的信任,一定會破碎一地。


    嗯,姬羲元再次在內心肯定自己,她確實是個不太有良心的女人。


    天下間的好女人,絕不會在自己的兄弟和父親之間下蠱。


    太醫令如實將姬羲元的要求同女帝說了。女帝聽到避孕湯藥時沒特殊反應,倒是在太醫令說姬羲元厭惡血肉模糊時特別關心道:“阿幺還好麽?她是深宮嬌養大的孩子,冒然出門便撞見醜惡,又親自動手殺了人,偏偏在外耽擱這麽久。也不知道會不會夢魘。”


    作為救死扶傷的醫者,太醫令內心控訴皇室公主殺人後皇帝不以為意反而擔心公主睡不好,麵上很是關愛自己的身家性命:“長善公主身體康健,必定是無虞的。事先問詢過長善公主的侍女,早些日子夜裏有不安穩的時候,已經不影響了。不過長善公主有些話未必願意與臣下說,陛下若是有空閑,可關心一二。”


    作者有話說:臣、妾兩個字分別指的是男奴隸和女奴隸,後來用以自謙。


    莫得臣妾這種合用的用法,之前錢玉自稱臣,也是錯誤,回頭我會改。


    因為要寫女道士修行,最近在搞資料,暫時改為兩天一更。


    第53章 母女談心


    夜間,女帝常服來到丹陽閣,揮退侍人獨自掀簾入內。


    屋內的燭火熄滅,隻留床頭一盞燈影影綽綽。勉強能看清姬羲元側身窩著,呼吸清淺。


    女帝坐在床邊,伸手摸姬羲元臉側、後背,幹燥溫熱。


    阿幺的睡覺姿勢霸道,睡得深了必定是仰麵雙手虛虛握拳舉在枕頭兩側,夜裏必定流汗,背後一片濕熱。


    在阿幺年幼時,女帝特地過問諸多太醫,都說無礙。反倒是某日阿幺夜裏不出汗,女帝又要擔心是不是著涼、發熱。


    太醫令下午剛來過,多半不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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