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來乍到,還沒摸清楚府中的樂師姓甚名誰。”陳姰的視線與老嬤嬤對上,好似一個全然無知、任人擺布的新婦,“不知阿姊與那聞琴師有甚麽幹係,嬤嬤可知曉麽?”


    老嬤嬤回答:“是長善公主贈與大王的新婚賀禮,目前暫居十王宅偏院的偏房。”


    陳姰點頭表示了解,向姬羲元道:“阿姊送來的人本該悉心照料,可惜大王住的院落在十王宅中算大,實際上也不過是個兩三進的小院,又有孩子在,實在分不出地方了。而我一介內婦人,至多照料衣食罷了。再多的還是得大王做主。”


    姬羲元也不失望,“說起來,越王已經成婚,十王宅的院落確實是小了,出入也不便利。”


    聞葉被困在一方天地裏動彈不得,那還有什麽意思?


    陳姰終於找到一個能訴苦的人,苦水不停的倒:“我新婚才一日,清晨起來聽見左邊的大郎哭喊,緊接著右邊的二郎便跟著叫喚。我們這些做大人的也就罷了,叫孩子怎麽受得住?”


    “這一頭的孩子晚上嚎,哪一邊的孩子便睡不安穩了。我半夜醒了好幾回,憂心得不得了。”


    “大王的先生們來拜訪,小廝喊一嗓子,滿院子都聽得一清二楚。這哪裏像是親王住的宅邸?若是阿姊能幫著說兩句,叫大王開府就好了。”


    大大小小的事情說了一路。


    冬花聽得不住皺眉,從前看不出越王妃是個能絮叨的人。


    眼見興慶宮近在眼前,姬羲元輕咳一聲,客氣兩句止住陳姰的話頭:“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回頭催一催工部。”


    陳姰大喜過望,立刻順杆爬:“那一切可都要托付給長姊了。”


    老嬤嬤扶著陳姰下車,目送姬羲元的車架離開,主仆二人往宮門裏走。


    “王妃將府內的事兒一通亂說,回頭教大王知道了,哪裏有王妃的好果子吃?”老嬤嬤言語間不乏責怪。


    陳姰歎氣:“我知道今日太不體麵。可嬤嬤呀,謝祭酒多次上書請為大王開府的事兒我也有所耳聞。可我娘家沒個能幫得上大王的,大兄又還年輕幫不上忙。能做的就是用這張臉皮換得一兩點實在罷了。”


    老嬤嬤提點道:“大王對長善公主恭敬有餘親近不足,王妃可要站準地方,別行差踏錯了。像是今日便顯得太親近。”


    “也隻這一次了。我既豁出去臉皮,長善公主下一次怕是再不敢載我了。”陳姰又把要事托給老嬤嬤:“實話不瞞嬤嬤說,聞琴師的事兒我也有聽說,哪裏是我一個新嫁娘敢插手的。嬤嬤是看著大王長大的,最是親信,這事還是得托付嬤嬤去辦。”


    這話說進老嬤嬤的心裏,滿口應下。


    當月的大朝會,姬羲元就提出要為越王開府。她站在首排,比諸位相公更靠近尊位。一說話,就受到滿朝文武的矚目。


    站在姬羲元身後的越王雖然已有心理準備還是很驚訝。謝祭酒一馬當先跟著請求,借著又是數人站出來。


    皇帝挑了挑眉,允了。


    有了皇帝的明旨,工部立馬圈定一處崇化坊的舊址。這一處有一片宅邸的舊主死於先帝朝,位置遠不及姬羲元的公主府,但勝在地方特別大,適合一看就多子多孫的越王。


    月底,越王一家子就正式搬入越王府。搬出興慶宮與住在興慶宮中的十王宅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語,至少越王終於可以招募幕僚,有獨屬於自己的空間了。


    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越王吩咐嬤嬤給聞葉安排了一處寬敞又舒適的住處,日常也不限製他的出入。


    姬羲元知道這一消息時,險些沒笑死。


    如果是她,不出一旬,就讓聞葉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上。


    而越王畢竟是男人,對同為男人、極有可能是生父的聞葉有著複雜的感情。謝祭酒等人知道了,硬著頭皮誇越王仁善。


    誰也不敢勸主公送親爹去死呀。


    越王的親爹聞葉安生地活著,名義上的父親閔清洙的死訊在端午節傳揚開來。


    閔清洙抵達北境與閔清淵換防,坐上大將軍的位置剛滿一個月,閔清洙中毒而死。消息比趕回鼎都的閔清淵更快一步傳到尚書省兵部。


    消息是閔明月派人加急送回來的,她在閔清洙死後臨危受命執掌鎮西軍。凶手當晚就被閔明月從閔清洙的親衛中查出。


    此時,屍體和凶手也已經在送還鼎都的路上,向外隻說是暴病而亡。


    政事堂內議事的姬羲元,上一刻還在與裴相議論河堤加固的人選,下一刻負責與兵部對接的中書舍人就將消息送入政事堂。


    姬羲元的眼眶霎時通紅,強忍著不落下淚來。她努力消化這個匪夷所思的情報,雙手撐在案上,向兩側的相公們道:“是我失禮了。”


    裴相是知道閔清洙死亡真相的,這本就是多方推動的結果,裏頭正有裴相的助力。但她不知姬羲元是否有參與。


    喪父是人生大悲,裴相拍了拍姬羲元的肩膀,勸慰道:“今日的事情皆可放一放,殿下回去歇一歇,節哀順變。”說完,拿著軍報向神龍殿麵見皇帝。


    皇帝震怒,要求大理寺徹查。


    大理寺卿帶人忙活一宿,查出膽大包天給閔清洙下毒的親衛最近隻和越王府的琴師有交際。閔清洙快十五年沒打仗了,親衛中半數都是新選出來的,身家親緣都在鼎都附近。


    親衛與琴師是同鄉,親衛跟隨閔清洙奔赴邊疆前琴師贈金相送。


    越王與琴師間的關係早已是上層貴族心照不宣的秘密,大理寺卿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參合進這種秘聞中去。輾轉反側一整夜,才算是寫出一篇隱晦又正式的密報,上交皇帝。


    皇帝留下密報,第二日內廷從大理寺手中接手了閔清洙暴病一案。內廷的人好聲好氣地跟越王府交涉,帶走了聞葉。


    大理寺卿哆哆嗦嗦地送走手頭的證據,不敢再管此事,合上門就問自家夫人:“你今年幾歲了?”


    夫人踹了他一腳:“四十八。”


    大理寺卿摟著夫人的腿,軟倒在地:“這大理寺的日子我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聞葉被扣押在宮城內的軟牢。軟牢向來是皇室宗親、後妃才有資格進的好地方,不傷人,就磨人。


    越王初初接觸政務,過手的都是零碎小事,還沒搭上政事堂的邊兒。他晚了一日才知道閔清洙的死訊,還沒做出什麽反應,府上的聞葉就被內廷來人帶走了。


    他枯坐在書房,直覺背後有他那好阿姊的手筆。


    可為什麽呢?


    閔清洙是姬羲元生父,二十年的感情,她不至於啊。


    想不通的事先放在一邊,聞葉是個柔弱琴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連馬都不會騎。


    要說聞葉會□□,越王是不相信的。偏偏聞葉那一日去送親衛,是經過他首肯的。


    越王也查過親衛的底細,是閔氏家養的兵丁,父親死於戰場,母親改嫁,獨身一個孤兒。與聞葉相識也隻是意外一場。


    小廝通報:“謝祭酒來訪。”


    越王回過神來:“快快請老師進來。”


    謝祭酒大步邁入書房,神色焦急:“大王可不能再心軟了,眾口鑠金,必須和那個樂師撇清關係。”


    “老師,我這是渾身長嘴也講不清楚了啊。”越王攤手。


    謝祭酒左右踱步,“聞葉是長善公主贈的,其中必定不安好心。如果辯解不清,不如攪渾水,誰也別想好過。鎮北軍的軍權落在閔氏小娘子的手中不是長久之道,我們也該從長計議了。”


    越王突然道:“老師,之前閔氏許嫁小娘子為孺人,約好大婚三月後過門。會不會是長善聽聞此事,以為閔氏倒向我,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閔清洙,推閔明月上位?”


    謝祭酒神色晦暗不明:“父死守孝二十七個月,這一門婚事肯定要退掉。大王要為閔太尉的死表現出應有的態度來,不妨去試一試長善公主。”


    最好證死聞葉一了百了,越王也少一個汙點。


    *


    堂堂一國太尉因爭風吃醋死於小小樂師之手,傳出去太過駭人聽聞,也丟人現眼。經過層層潤色,最終被公布的版本是九黎勢力收買親衛,暗中毒害太尉,而樂師識人不清,誤為幫凶,處以絞刑。


    行刑那一日,越王請長姊一同去觀刑,理由是:見證此事,以告慰阿耶的在天之靈。姬羲元沒有理由拒絕。


    兩人就高高的坐在台上,俯視下方麻木的人。


    內廷折磨人的法子三天都說不完,聞葉本就消瘦,現在更是薄如柳葉,一陣風都能吹個踉蹌。他是被推上絞刑架的,繩索套在他脖子上,慢慢地收緊、上升。


    聞葉連掙紮的力氣都很微弱,死前扭曲的臉向姬羲元與越王的方向偏了偏。


    明知與己無關,越王依舊感到一陣惡寒,他扭頭看姬羲元:“民間有傳言說,人枉死時眼珠子裏可以看見罪魁禍首的臉。長姊以為呢?”


    “枉死不枉死的,我不知道。但我清楚,聞罪人死前是什麽都看不見的。內廷的人可不是好相與的,他大概早就瞎了吧。”姬羲元目不轉睛地欣賞聞葉的死相,溫柔如聞葉,死的時候也是猙獰的。


    可惜死的不夠美,或者慘烈一些也好。


    站在女嬰屍麵前時,姬羲元感覺到自己身體裏有東西清晰地流逝了,但她一直沒搞明白到底是什麽。現在回過味來,她失去的是對男人的同情心啊。


    比起卅山縣的女人、女童、女嬰,比起曆史上悄無聲息埋沒的菜人,閔清洙和聞葉都死的很有尊嚴了不是麽。


    自古以來為了權力弑母弑父殺姊妹兄弟的數之不盡,她有什麽好愧疚的,更不害怕。


    行刑官將屍體搬下去後,姬羲元才舍得將目光移回來,施舍一點餘光給麵色透出蒼白的弟弟,含笑關切道:“你臉色不太好啊,早點回去休息吧,今日朝中我替你請假。”


    “聞琴師的死,與阿姊脫不了幹係吧?他隻是一個無辜又柔弱的男人,阿耶絕不可能是他殺的,即使是從犯也不可能。他明明對你那麽信任。”


    越王深深地注視這個讓他幾乎認不出來的女人,他記憶中那個會哄弟弟的阿姊已經麵目全非了,麵對一手促成的死亡竟還能笑得出來。


    旁人也就罷了,可聞葉悉心教導過姬羲元,對她滿懷信任,從未疑心姬羲元將他召回鼎都,又塞入越王府的用心。


    聞葉很愚蠢,春的讓越王頭疼。可姬羲元未免太過可怖了。


    姬羲元哪裏還像個女人?!


    姬羲元冷下臉來,“我看越王是喪了良心。口口聲聲的阿耶叫著,將我請出來就是為了聽你為罪人辯解?你老師就是這麽教導你的嗎?”


    她越說越生氣,被激怒了一般,拍案而起:“不是親生的就是不一樣啊,沒有半點孝心。不知道越王從哪裏聽來一些閑言碎語就來我麵前叫囂,聞葉一介罪人無不無辜,你對他的死罪不信服,自去大理寺、去禦史台、去禦前鳴不平。何必來和我一個喪父的人掰扯?”


    因案情特殊,被頂頭上司拍過來監刑的大理寺少卿拍了拍擅自聽話的耳朵,恨不能當場成為聾子。他低頭認真地讀起卷宗,揮手示意身邊的小吏們不想死就趕緊走遠。


    越王被姬羲元突然的大動作嚇了一跳,提心吊膽地掃視一周確認無人在意他們,連聲安撫道:“阿姊莫生氣、莫生氣。我不過就是不想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一心想要將真凶抓出來。並不是為他開脫。”


    姬羲元冷哼一聲,重新坐回原位,給了一個足以說服大多數人的理由:“無辜又如何。聞葉生前必定有讓我阿耶心生不快的時候,聞葉小小樂人,既然我阿耶死了,他去陪葬也未嚐不可。”


    “……阿姊孝心。”越王無言,對他們來說,聞葉雖有兩分特殊,本質上還是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姬羲元的話雖然霸道無理,卻是另一種孝道。


    姬羲元嗤笑,“孝”就是這麽惡心,尤其是對“父”的孝,是全天下最大的“道理”。


    子對父、妻對夫、臣對君……謝祭酒想要撥亂反正、希望姬羲元俯首的,就是這個。所以他教出來的皇子,也是這一副以孝為天的模樣。


    今日對別人的“孝順”,是為了來日他者對自己的“孝順。”


    “越王要為聞罪人收斂屍骨嗎?畢竟他死前是你越王府的人。”姬羲元將視線投注回刑場,之後還有一幹相關人員的行刑,為了讓阿耶“瞑目”,她這個孝順女兒會一個不落的看完。


    出門前謝祭酒的叮囑言猶在耳,越王回答:“他從被帶離我越王府後,與我就沒有關係了。”


    “好孩子,”姬羲元笑道,“我會讓人將聞葉燒成灰,埋在阿耶的墓碑前。不隻是他,其他的人我都一視同仁。”


    挫骨揚灰……


    越王握緊雙手強忍心底的不適,陪同姬羲元看完了今天的行刑。


    姊弟一並離開,在門口出遇見了謝川和陳姰,他們是各自來接人的。


    姬羲元對謝川近日出於擔憂的溫柔很是受用,與陳姰道了一句好,就著謝川的手扶上車。


    小夫妻才新婚一個月,接下來就是三年的守孝。


    也不知道陳姰急不急著要孩子,應該是不急的吧。越王府不缺孩子,會催著陳姰生子的人也基本死絕了。


    接下來三年越王也不能再與側室同房生子,省了陳姰多少心。


    再說男女之事,敦倫之樂實屬是男人才樂。


    姬羲元為了此事請教了嬤嬤,默默告訴她,女人若想得趣,得是二十多歲、且伴侶知事懂事,還得三五年的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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