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浩把花燈交給孟雲澤便退到一側。


    她母親送的兩盞花燈樣式並不新奇,就是普普通通,市麵上最常見的蓮花花燈,一盞是藕粉色,一盞是水藍色。非要說這兩盞花燈有什麽奇特之處,便隻能算是她母親特意送他們的一片心意了。


    自古女兒出嫁,為人母親者都會在元宵前送花燈給已經出嫁卻還未生育的女兒,以求添丁之喜。


    雖說元宵這日京中不設宵禁,可夜一深,街上的人還是少了許多。這會兒溪麵飄著的花燈,兩隻手都數的過來。不多會兒,她和孟雲澤的花燈也混入這些零零落落的花燈中隨著水流向下,燈中燭火在夜風中忽明忽滅,那些映在溪麵彩光亦跟隨風的足跡,一閃又一閃,仿佛天上的星星一般,連帶著這條不起眼的溪水也變得璀璨奪目,恍若星河。


    孟雲澤問她:“不許個願?”


    葉舒雲看著孟雲澤,目光深沉不可明。


    她的願望隻有他。


    葉舒雲嫣然一笑道:“瞧我這個記性,一不小心給忘了。”


    孟雲澤笑比河清:“不打緊,我許了。”


    葉舒雲不解,她問道:“什麽意思?和我有關?”


    她心底有源源不斷的欣喜和期盼冒出來。


    孟雲澤卻不說。


    她生平最討厭這種話說一半藏一半的人,可偏偏這次這麽說話的人是他孟雲澤,她真是一點兒也討厭不起來。


    葉舒雲和孟雲澤在溪邊坐了好一會,到了下半夜,夜越來越涼,夜風亦越來越緊,孟雲澤怕她著了風寒便叫來馬車回去。


    葉舒雲在外頭折騰了一夜,精力已經耗得差不多,加上馬車裏頭又暖烘烘的,所以她在裏頭坐了沒一會兒,眼皮就沉得厲害,總趁她不注意就往下壓。她撐不住頻繁來襲的疲乏,頭一點一點的,眼皮便不知不覺合上。


    一開始她隻想眯眼歇一會子,到後來孟雲澤忽然伸手把她的腦袋攬到自個兒肩上,她又驚又喜,不敢睜眼,壯著膽子趁勢往孟雲澤的肩窩蹭了一蹭。


    葉舒雲抿著嘴偷偷笑起來,孟雲澤沒叫她,她便裝作還睡著。


    葉舒雲這一蹭,徹底讓孟雲澤亂了心神,一點一點想起初二那天夜裏他和葉舒雲一室同眠之事。那天夜裏,他閉眼躺了很久都沒睡著。他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房裏憑空多出來一個人,他怎能不心慌意亂?


    那夜因他心慌難耐,便覺得時間一點一滴過得慢極了,忍不住去留意葉舒雲的動靜。他側耳一聽,葉舒雲那兒卻是靜悄悄的,什麽動靜都沒有,想來是早已經睡了。如此一來,他便覺得自己憋屈,他兀自胡思亂想,難以入眠,可事主卻早已經入夢會周公,睡得酣甜。


    那時候他躺了有大半個時辰才勉強睡下。


    孟雲澤垂下眼眸看見她卷翹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此時此刻的她一如那夜一般,輕易又讓他亂了心,而她自個兒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安安穩穩會周公。


    孟雲澤抬頭目視前方,他眉目含笑,卻不敢露聲色,亦不敢動,他怕驚擾她的清夢,害她走了困。


    不多會兒,孟雲澤又忍不住低頭看她,這麽看著她,他又覺得她有些眼熟,仿佛早在她進入學塾之前,他就在哪裏見過她,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他究竟在哪裏見過她。


    他有些怕她,怕離她太近,來日他會因她而受傷。


    第三十六章


    雖然當日求娶葉舒雲是情勢所迫, 但他這人有一個毛病,便是他認定的事他無論如何都會負責到底。在他看來葉舒雲已然是他的責任所在,他必須負起這個責任。他們之間無關風月, 他亦不求與她深情白首, 隻求往後餘生夫妻二人能同去同歸,相敬如賓, 夫婦同心足矣。


    誰知他打算得好好的也敵不過她有心的算計。


    那日他在葉府偶然聽見葉舒雲和葉定安的對話, 他便如被人當頭打下一棒,震得他腦袋嗡嗡直響。


    對這門親事,他沒什麽期許,但也絕沒想過她那麽一個純真伶俐的人竟然也存了這樣的心, 如此算計於他,他不是沒有喜怒哀樂的木頭人,無法不傷心。所以新婚那夜他賭氣說了那些話, 怎知她聽了之後,臉上竟又露出那麽惹人心疼的表情,像是真心錯付了一般。


    除夕那天她等了他一夜,隻是為了和他一起吃團圓飯,他大概永遠也忘不了她說他們是一家人時笑靨如花的模樣,而今日他的生辰, 她又費心費力為他操持。若她隻為權勢,她嫁入孟府這一天已經得到她想要的, 何須如此用心待他?


    她到底想要什麽?


    總不至於她真心想與他白頭偕老?


    他是真的看不懂她, 到如今,他更是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過了兩日, 葉舒雲在學塾遇見柳淑儀。不知柳淑儀近日碰上了什麽好事, 一步一行極盡春風得意之姿態。柳淑儀與葉舒雲擦肩而過, 柳淑儀突然笑了一笑,仿佛她們真是點頭之交一般,不禁讓葉舒雲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柳淑儀笑得燦爛:“前兩日雲澤生辰,我送了賀禮過去,怎麽沒見看見你?”


    柳淑儀一開口,葉舒雲已經猜著她打的什麽算盤,原不想理她,隻是柳淑儀笑得越燦爛,她越覺得刺眼,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待要說點什麽,又覺得柳淑儀不過是一個外人,她犯不著和柳淑儀多費口舌。


    柳淑儀看葉舒雲好半晌也沒個反應,心中不快,她亦不想掩飾她的心思,她道:“什麽事比相公的生辰還重要?”


    葉舒雲漠不關心道:“郡主對我和侯爺的事似乎格外關心?”


    柳淑儀冷哼一聲道:“論理,你們夫妻的事,我一個外人不便插嘴,不過你既然已經為人新婦,怎能連丈夫的喜好都不知曉?這不知道也就罷了,何苦還專挑他不喜歡的事做,豈非自討沒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雲澤他討厭紅雞蛋,這麽些年沒有哪個敢往桌上擺那東西。這事侯府裏隻有那幾個老人知道,雲澤他自己又不愛對別人說。話說回來,這事你不知道不奇怪,我想他也不會怪你。往後你自己留心一些,畢竟也已經為人婦了,將來的日子還長著,都這麽粗心大意的,何談白首?”


    葉舒雲不冷不淡道:“郡主說別人夫妻之間的事,郡主不便多說,我記下了。”


    柳淑儀都把炮彈砸到葉舒雲家門口了,葉舒雲的反應仍是淡淡的,著實讓柳淑儀有點氣憤,仿佛嗓子眼賭了一口氣,出又出不來,下也下不去的。


    葉舒雲平順溫和道:“不過有一件事我想問一問郡主,我們夫妻二人的事,郡主何以知道得這麽清楚?”


    柳淑儀一時半會兒說不上話。


    葉舒雲知道她這話問了也是白問,柳淑儀的心栓在孟雲澤身上,她想知道什麽,用點心打聽打聽,大概也能猜到一點。


    “郡主沒別的話說,我就先走了。”葉舒雲轉了身就走。


    趁葉舒雲還沒走遠,柳淑儀又勸道:“人都有自己不便外說的傷痛,你往後多留心一些避開就是了。”


    柳淑儀剛才說的那番話,明著聽像是真心實意為她打算,好心好意提醒她,可仔細品一品柳淑儀話裏的意思,柳淑儀安的什麽心她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柳淑儀不過是想借此事挑撥她和孟雲澤的關係。


    柳淑儀說孟雲澤討厭紅雞蛋之事,隻有府中的老人知道,而孟雲澤又不愛主動和別人提這事。言下之意是想告訴葉舒雲,她對孟雲澤而言不是別人,她柳淑儀之所以知道這事便是孟雲澤親口說的,不像葉舒雲,即便嫁了孟雲澤為妻又如何?於他而言,葉舒雲始終是外人一個,所以他才不願意把這事告訴她。


    葉舒雲知道柳淑儀故意激她,她本不該為此煩心,不該放任自己落入柳淑儀的圈套,可柳淑儀是何許人?那是孟雲澤上一輩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做不到不為所動。


    入夜,用過晚飯,葉舒雲在府中散步,路過孟雲澤的書房。


    方浩守在孟雲澤的書房外,他看見葉舒雲過來,他道:“夫人可是來找侯爺?我進去和侯爺說一聲。”


    說著,方浩轉身準備敲門,葉舒雲忙攔下方浩。


    葉舒雲遙遙向屋子裏看了一眼,裏頭暖黃色的光打在黑黢黢的窗戶紙上,像夜空裏摸不著的星辰,她不敢靠近,她心中浮上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她這才明了,即便明知柳淑儀所言不安好心,可她還是忍不住在意柳淑儀說的那些話。


    柳淑儀所知,她暫時無法斷定是否真的是孟雲澤主動告訴柳淑儀,可有一點她可以斷定,那便是孟雲澤不信任她。


    葉舒雲默了半晌才道:“郡主……”


    她想問方浩,柳淑儀為何會知道孟雲澤的喜好,是不是孟雲澤告訴的柳淑儀?如果是,孟雲澤又為什麽告訴柳淑儀這件事?為什麽孟雲澤願意告訴柳淑儀卻不願意告訴她?是不是孟雲澤喜歡柳淑儀?


    葉舒雲看見方浩一臉茫然,忽然覺得自己可笑得很,這種事自然應該問當事人,她問方浩做什麽?


    葉舒雲又道:“侯爺為什麽討厭紅雞蛋?”


    方浩麵露難色,支支吾吾好一會子也說不出一句話。


    葉舒雲心下了然,她道:“罷了,我不難為你。”


    方浩是打小跟著孟雲澤的人,孟雲澤信任他,他對孟雲澤亦是忠心不二,他自然不會,也不能私下將孟雲澤的私事告知於她,她又何苦多此一問?


    月色皎潔,葉舒雲站在花蔭底下,光影晦暝,不知是她臉上的情緒太過複雜,月光無法照見,還是花之陰影蓋地,掩蓋了她的情緒,他一時無法判別她臉上的情緒究竟是失落又還是失望。


    葉舒雲魂不守舍道:“你忙吧。一會兒我讓人送一碗參茶過來,你記得提醒侯爺喝,若沒什麽要緊的事,讓他早些歇下,別熬壞了身子。”


    方浩應了一聲,葉舒雲便離去。


    方浩送茶進去給孟雲澤時提了一句葉舒雲來過又走了,孟雲澤便問他:“夫人可有說什麽事?”


    方浩搖了搖頭道:“不曾說,我隻聽夫人說了一個「郡」字,夫人便沒再往下說。起初我不知道夫人說的什麽,後來想了一想,夫人說的不知是不是邵陽郡主柳淑儀。”


    方浩看了看孟雲澤,暗暗留心孟雲澤的反應。


    孟雲澤一眼都沒看方浩,隻顧盯著書,好似那裏頭真有黃金屋等著他。


    方浩也不便多說,收拾了托盤準備出去。忽地又想起花蔭下,葉舒雲落寞又孤單的神情,於心不忍,於是又回轉身對孟雲澤道:“爺,昨兒的事,你和夫人解釋了沒有?”


    近些日子,他越來越看不懂孟雲澤了。


    當初自認該對夫人名聲受損一事負起責任的是他,主動的提親的亦是他,按說憑孟雲澤的性子,他既已下定決心要與夫人共白首,那便是已經認定了夫人,必定會好好待夫人才是,可大婚當夜他卻搬出新房,再也沒踏進去。


    這實在讓方浩百思不得其解。


    孟雲澤這才抬起頭看了看方浩,問他:“方才夫人來是為說這事?”


    方浩搖頭否認:“夫人什麽都沒說。方浩多嘴說一句,爺有什麽事還是當麵同夫人說清楚才是,免得夫人誤會。”


    “此言何意?”


    方浩鬥膽道:“爺答應了親家老爺要好好待夫人,可小人看了這麽久,自打夫人進門,爺對夫人就沒笑過幾回。小人不知道爺為什麽突然轉了性,也不知道爺和夫人之間有什麽誤會,為何如此對待夫人,可夫人是什麽樣的人,爺應該看得比小人清楚才是,爺不要委屈了夫人。”


    孟雲澤側目而視:“你在為夫人鳴不平?你覺得我委屈了夫人?”


    “小人不敢這麽說。小人隻知道初二那日爺陪夫人回娘家,親家老爺問夫人爺對夫人好不好,夫人什麽都沒說,就隻是笑,還笑得很高興。”方浩聲如蚊蠅道:“當初夫人也是為救爺才被人毀謗,毀了女兒清白,爺這麽對夫人怎麽過意得去?”


    他過意不去,可一想到葉舒雲對葉定安說的那些,他心裏就不是滋味。


    孟雲澤甩了甩手道:“出去罷。”


    方浩嘟囔道:“參茶是夫人讓人送來的,夫人讓我勸你早些歇息,熬了這麽些天,身子吃不消的。”


    孟雲澤目光一頓,盯著那碗參茶發怔。


    或許那日葉舒雲對葉定安說的那些話並非真話?或許是他誤會了葉舒雲?


    方浩輕聲掩上門,退了出去。


    夜闌人靜時分,孟雲澤隔窗望了望窗外的月色,今夜月色清明,一如那夜他與葉舒雲同室之時一樣,美得攝人心魄。


    孟雲澤合上書,信步往庭院而去,不覺又行至葉舒雲屋前。她屋裏的燭火還亮著,轉過屋角,她正坐在窗前,趴著窗台,抬頭往上瞧。


    孟雲澤亦追隨她的視線往上看了一眼,星月皎潔,風景正好。


    葉舒雲蹙眉的樣子讓他想起方才方浩所言,初二那日他沒看見方浩所說的那一幕,此刻望著她,他無限好奇那日她是怎麽笑的,又笑得有多開心?


    忽然之間,葉舒雲對月伸了伸懶腰,恰逢一陣風吹過,帶來花香,葉舒雲猛地睜開眼,卻似乎看見孟雲澤在不遠處站著。


    第三十七章


    孟雲澤發現葉舒雲朝他這兒看了一眼, 忙閃身往後退了一步,躲到芭蕉樹後,避開葉舒雲的目光。葉舒雲急急忙忙抬手撐著窗台, 伸長脖子往孟雲澤的方向看, 可她什麽都沒看見,也沒發現。


    秀玉捧了一杯安神茶進來, 她看見自家姑娘扒著窗台往外看, 於是問她:“外頭有什麽,值得姑娘這樣瞧?”


    葉舒雲頭也顧不上回,她道:“我仿佛看見侯爺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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