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澤為葉舒雲倒上一杯茶:“坐吧。”


    葉舒雲坐下,抿了一口茶:“多謝。”


    孟雲澤嘴角彎彎,他等了一會兒,遲遲等不來葉舒雲開口問他柳淑儀的事,他便有些坐不住,他道:“沒什麽想問的?”


    葉舒雲搖頭:“這麽重要的日子,爺自己偷偷摸摸來也不叫上我,這讓我這個做新婦的情何以堪?爺太不義氣。”


    “原是我想得不周全。”他和母親感情不好,這樣的日子他更願意一個人待著。他頓了頓,又道:“關於林大娘,你就沒有什麽想問的?”


    “爺都把人趕出去了,我還有什麽好問的?”她曉得,他在等她問柳淑儀的事,可他已經把人趕了出去,足以證明他的在此事上的態度,她便沒什麽想問的了。


    孟雲澤稍稍湊近葉舒雲,他笑:“你不問,我來告訴你。”


    她嘴角忍不住上揚,眼裏心底全是甜甜蜜蜜的笑,話卻說得故作輕鬆:“你說,我聽。”


    經葉舒雲這麽一說,情勢便有了些許的變化,仿佛他是背著妻子在外頭惹了桃花債,此刻正一五一十和妻子報備,祈求妻子原諒似的。


    “郡主的心思,我知道,但我對她並沒有那樣的想頭。”柳淑儀對他的心意,要說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那是騙人。孟雲澤頓了一頓,他道:“何況如今你我已經成了親。雖然你我成親是形勢所逼,不得已為之,但既已是夫妻,自當注意著些,於情於理我都不會對旁人有什麽心思。”


    他有他的道德標準,他不對柳淑儀起念頭,是因為他們是夫妻,是因為他被自己的底線束縛,所以不會動心。


    可這不是她要的最佳答案。


    葉舒雲看似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卻讓人看不出有什麽起伏。孟雲澤有些拿不準葉舒雲的意思。


    先前孟雲澤不肯提他為何忌諱紅雞蛋,她亦沒有可以問個究竟的身份和底氣,無法追究。今兒聽孟雲澤主動提起柳淑儀,她以為孟雲澤會順帶與她說說此事,誰想,話說到關鍵之處,他卻禁聲不言語了。


    葉舒雲不無失望道:“說完了?”


    孟雲澤又不言語!他既不願意說,她若勉強,著實無趣,不如丟開手,省得兩相尷尬。


    葉舒雲起身準備往外走,孟雲澤卻憋著笑拉住葉舒雲的袖口,孟雲澤目不轉視:“沒說完。”


    葉舒雲不情不願地坐下:“說罷。”


    這件事有點沉重,有點無厘頭,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一時之間,他倒真被難住了。


    從孟雲澤記事之日算起到他母親過世那日止,他母親從沒有柔聲細語對他說過一句話,他和母親的感情一向不好。


    每逢孟雲澤的生辰,他母親也從未說過一句好話。那年他的生辰,廚娘為他準備了長壽麵和紅雞蛋。阿姐替他剝了一顆雞蛋,他才拿到手裏就聽見外頭的姐姐們說他母親來了。


    他母親不喜歡他,他便有些怕母親,他怯生生地盯著門,不敢動彈。


    他從不期望從母親那兒得到一句祝他生辰快樂之語,也不奢望母親能和顏悅色地陪他吃一碗長壽麵,可他怎麽也想不到他母親進門之後竟怒目盯著他,盯著他手裏的雞蛋,仿佛他犯了什麽天大的錯誤似的。


    那時候他阿姐也看出了母親的不對勁,阿姐想護他,卻趕不上他母親的速度。他母親便似是被人下了蠱一般,發狂似的衝向他,奪過他手裏那顆來不及吃下去的雞蛋狠狠砸在地上,一連桌上那盤紅彤彤的雞蛋也慘遭厄運。


    他還沒聽見那盤子落地的碎裂聲和蛋殼破碎的聲響,阿姐已經緊緊抱著他,捂住他的耳朵。那時他被嚇得不輕,忘了要哭,怔愣愣地看著這個生養他的親生母親,驚詫不已。


    那是他頭一次看到別人惡狠狠的眼神,而這樣的眼神竟還是從他生母眼裏流露而來,所以那個眼神,他一直記到了現在。


    今時今日,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做錯了什麽?何以招致他母親如此相待?他從不奢求能與母親有母子溫情,可平白無故與母親相看兩相厭,亦是他萬萬不願意的。


    聽阿姐說,那日之後他連夜發噩夢,父親請醫問藥,他吃了幾天也不見好,後來父親實在沒了法子,請了神婆來為他收驚,他才漸漸好了一些。


    但不知究竟是那神婆的厲害,還是他自個厲害,生生給扛了過來。


    從那之後,他再也見不得雞蛋,無論是普通的,生的,熟的,他一概見不得,否則他定會心慌憋悶,喘不上氣,所以他父親便讓府中的廚子再不許準備雞蛋。


    如今他年歲漸長,雖還是厭惡雞蛋,但至少不像幼年時那般見不得雞蛋。


    “我與母親關係並不好,這點你可曾聽說?”


    孟雲澤眼中的光的一點一點暗淡下去,看得葉舒雲也覺得心頭沉沉的,不敢出聲,隻點了點頭。


    “幼年我生辰那日阿姐替我剝了一顆紅雞蛋,那時我還沒來得及吃,母親便來了。母親來了之後,二話不說就砸了我手裏的雞蛋,還有桌上那一盤紅雞蛋。”


    葉舒雲怔住,磕磕巴巴道:“為何?”


    孟雲澤搖了搖頭,無奈道:“不知。那時候母親一進來就把東西砸了個稀爛,我想大約是因為母親不喜歡我,所以見不得我高高興興過生辰。”


    別看孟雲澤此刻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可這其中的酸楚和不甘,除了他自己,旁人是無法體會的。


    葉舒雲隻覺心頭一緊,酸澀得厲害,她心疼道:“疼嗎?”


    孟雲澤付之一笑:“母親並未打罵我,為何疼?”


    “我是問你的心。”


    此言一出,孟雲澤便覺腦袋「嗡嗡」炸響,吵得他不得安寧。


    這麽多年過去,這是頭一回有人問他的心疼不疼。


    當年父親和阿姐也緊張他,可他們緊張的是他的皮外傷,卻從沒問過他心上的傷疼不疼,似乎因為他還是孩子,隻要哄一哄,這些疼便都可以忘了。


    第四十五章


    孟雲澤眉頭一皺, 葉舒雲便心疼得厲害,不知不覺,葉舒雲的眉頭竟皺得比孟雲澤還厲害。她不知道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假如她知道, 孟雲澤生辰那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擺上那些東西,沒地勾出孟雲澤傷心事, 惹他不難過, 於她又有什麽好處?


    孟雲澤見她眉頭緊鎖,情動之際,不覺伸手覆上她的額間,他道:“這點小事也值得你如此憂心?”


    他的指腹暖暖的, 他的指尖所過之處皆生出一點與春寒格格不入的暖流,引得她顫栗不止,不敢放任孟雲澤如此, 隻怕自己做出什麽出格之舉,徒惹難堪。


    葉舒雲躲開孟雲澤的手,她道:“這怎能是小事?”


    她自幼是在父母的愛護下長大的,她不知道,也不敢想沒有父母嗬護的孟雲澤,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葉舒雲躲開孟雲澤的手, 孟雲澤才驚覺自己此舉唐突,他幹咳一聲, 窘迫道:“怎麽不想想那日我是如何毀了你特意為我準備的東西?何必為我如此?”


    葉舒雲道:“一碼歸一碼, 何況我那是好心辦了壞事,對你而言, 我的好心是你的困擾。我也應當向你賠不是才對。”


    幼時夏夜, 她隻是被蚊蟲叮了一小口, 她母親都心疼得不得了,更何況大聲說她一字半句的。她難以設想年幼的他在生辰當日遭受了多麽大的打擊。他承受了她想不到的傷痛,她不忍心為這事埋怨他。


    孟雲澤正視葉舒雲,眼中藏著忽閃忽閃的細碎光芒,他道:“多謝。”


    聽秀玉說葉舒雲喜歡吃紅雞蛋,從前葉家老爺要想從她手裏搶這個,那都是萬萬不能夠的。她把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捧到他麵前,他卻棄之如敝履,她勢必要傷心的。


    這件事始終讓他於心有愧。


    葉舒雲含睇一笑,她道:“我才要多謝你,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她默了默,又道:“侯爺,我可否多嘴問一句……”


    孟雲澤大概猜得到她要問什麽:“你說。”


    葉舒雲卻忽然不知當如何問起,她想問的是他母親如此待他可有什麽緣故,但她卻在稱謂上犯了難。按理說,她已經是孟家的新婦,也當稱呼其為母親,可她與孟雲澤實為名義夫妻,談不上親密,貿貿然稱這麽稱呼他母親,她總覺得有點難為情,似乎還有點占孟雲澤便宜的意思。


    孟雲澤見她久久不開口,於是追問道:“你想知道什麽?”


    葉舒雲把心一橫,厚著臉皮問他:“母親為何如此?”


    孟雲澤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臉上浮現一點漫不經心的笑:“我不知道。從我記事起,母親對我就談不上親密。”孟雲澤眸光一暗,他道:“我母親似乎不喜歡我。”


    葉舒雲急忙道:“怎會?世上沒有幾個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孩子,這其中必定有什麽誤會。”


    “我母親不喜歡我父親,所以連帶著不喜歡我阿姐,也不喜歡我。”他很想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番話,可話至嘴邊,他才知道原來這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沉重得讓他無法輕鬆應對。


    恍惚中,葉舒雲覺得自己心上悶悶的。她很想再問一句為何,可她又深知眼下不適合問他,也不該問。


    “上一輩的事我不清楚,我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出了什麽問題,府中也從沒有人敢談論這事。”他隻聽人說過當初母親嫁入侯府隻是為了半生富貴,所以他母親不愛父親,不愛他,不愛長姐,她唯一愛的隻有權勢,可他和母親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這麽長時間,他又實在看不出來他母親到底有哪裏像是貪慕權貴之人。


    葉舒雲還沒問,孟雲澤已經主動交代,他體貼得讓她詫異。


    這一回換孟雲澤眉頭不展,看他傷心落寞的樣子,葉舒雲心中隱隱作痛:“侯爺才說我皺眉,此刻自己也不見得比我好多少……”


    恍惚中,她失了神,待她回過神,她的手已經鬼使神差般地覆上他的眉間。


    孟雲澤怔住,忘了言語。


    四目相對,四下寂靜無聲,耳畔風聲悄然掃過,花香陣陣,不知是外頭的花香擾了二人的心神,還是周圍太靜,以致二人自亂心神。


    “爺,咱們何時回去……”方浩冒冒失失從外頭走來,行至門邊看見二人含情脈脈地看著彼此,小臉一紅,笑嘻嘻地捂住眼睛,搖搖手道:“爺和夫人繼續,我什麽都沒看見。”


    方浩捂著眼轉身準備回去,怎料秀玉也走了來。方浩不多想,騰出一隻手擋住秀玉的眼睛,推著秀玉就往外走。秀玉問他緣故,他也不說,隻是傻笑。


    屋子裏,孟雲澤和葉舒雲均紅了臉,不言不語地看了彼此一眼。旋即,葉舒雲撤回手看向門外。孟雲澤見她如此,低頭一笑。


    過了兩日葉家遣人來報葉舒雲,葉定安已通過今春武狀元初試,葉家上下都為之高興,這日葉舒雲亦備了賀禮回去。


    早前她托顏以恒拖延時間便是和葉定安商量好待他考上武狀元就上林家提親。如今事情一點一點明朗起來,她自然也和葉定安一樣高興。


    這日沈杭啟得了信,也備了些薄禮來賀。


    孟雲澤原也允諾了晚上過來吃飯,偏他突然被公事絆住腳來不了。一家子人用過晚飯,葉舒雲因喝了幾杯薄酒,臉上有些熱辣辣的,於是便在院子裏吹風醒酒。


    葉舒雲獨自在院子裏站了一會,葉定安和沈杭啟一道走來。


    葉定安悠悠道:“我說你去哪兒了,原來是躲這兒來偷閑了。方才也不知是哪個豪言壯語說替我高興,今日要不醉不歸來著?”


    葉定安望天看地,就是不看葉舒雲,故意羞葉舒雲。


    葉舒雲淡然道:“恩,我是偷閑來著。”


    葉定安的激將法對她不管用,他不服氣,但又挑不出什麽毛病。沈杭啟在一旁看熱鬧,他見慣了葉定安兄妹鬥嘴的樣子,隻輕輕一笑,等著看葉定安如何反擊葉舒雲。


    葉定安還在興頭上,正缺兩個酒友,怎能輕易放過葉舒雲,可激將法已然不管用,繼續無益,他便隻能換一個法子。


    葉定安服軟道:“今兒大家高興,你再陪我和杭啟喝幾杯如何?你放心,醉了我親自送你回去。若侯爺家教嚴,我替你說好話,可否使得?”


    葉定安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不忍拂葉定安的意,隻能答應。葉定安得了話,歡歡喜喜去拿酒。


    見葉定安走遠,葉舒雲從衣帶裏取出沈杭啟送她的那枚玉佩推到沈杭啟手裏。


    “我與侯爺成親那日,你已經送了賀禮過來,實在不好再收這枚玉佩。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枚玉佩還請收回去。”


    沈杭啟畢竟是曾經有意娶她的,他單獨送她的禮,她收不得,也不能收。不論沈杭啟究竟是不是對她存了那樣的心思,她都得先下手為強,掐斷沈杭啟的念想,免得他平白被耽誤。


    沈杭啟低頭看了玉佩好一會兒,千言萬語都融在他那個失落的笑容裏。她一向是這樣的人,不該有的情,她向來不拖泥帶水。


    他早該認清的,但心裏又實在放不下她。


    孟雲澤從大理寺出來便急急往葉府趕,到了葉府,他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自己的發妻和沈杭啟在月夜下說話,葉舒雲似乎送一塊什麽東西給沈杭啟,可惜他離得遠,看不真切。


    葉定安正好拿了酒回來,他看見孟雲澤高興得不得了,正好可以多一個酒搭子,於是招手喚孟雲澤過來。


    葉舒雲看見孟雲澤,歡喜得很,一個勁兒衝孟雲澤笑。


    沈杭啟喜歡看她笑,可這一次他看見她笑,他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默默將玉佩收起來。他把自己最看重的東西的送到她眼前,而她卻覺得這是一塊燙手的山芋,一心隻想往外丟。


    因著高興,葉舒雲多飲了幾杯,至晚間孟雲澤說該回去之時,她已經醉得有些暈乎,若非秀玉扶著她,隻怕她連站都站不穩。


    葉舒雲因醉了酒,膽子便比平日大一些。她與孟雲澤一前一後進了馬車,待她坐穩,她便把頭一歪靠在孟雲澤肩上。孟雲澤也不說什麽,笑了笑,由她靠著。


    中途,孟雲澤因被葉舒雲壓著衣角,行動不便利,故而動了一動,伸手扯自己的衣角。葉舒雲閉著眼,人又有點迷糊,以為他是要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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