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看著他,忽然笑了。她起身,越過屏風,逐步向黎寒光逼近:“所以,你是說,白日是你讓我的?”


    “不敢。”黎寒光微微垂下眼睛,他從恢複意識起就在做戲,此刻臉上的迷惑倒是真的,“神女為什麽會往這個方向想?”


    羲九歌停在台階前,居高臨下審視著他,黎寒光亦垂著頭,任由羲九歌打量。


    黎寒光從外麵看纖細瘦削、弱不禁風,實際上他骨架並不小,寬肩窄臀,四肢修長,隻不過他的肌肉緊緊包裹在骨頭上,看起來不如大塊頭有力而已。但這種纖長的肌肉才爆發力更強、耐力更好,畢竟這是他在魔界求生中鍛煉出來的武器,真動起手來,那些魁梧壯漢未必打得過他。


    而羲九歌相反,她骨架纖巧,看著顯高,但肩膀窄而細,和黎寒光站在一起,身量幾乎隻有他一半寬。哪怕隔著台階,都不影響兩人體型差懸殊。


    黎寒光恭敬低著頭,心裏卻在想她腰可真細,感覺都不及他手長。她容貌姝麗嬌豔,行事卻無情到殘忍,好像一顆美麗的漿果,你以為是甘甜多汁的,咬開後卻生澀含毒。


    黎寒光想起白日在試煉場,他突然拉近距離後,她的反應驚慌失措,被他觸碰後惱羞成怒,一切都在表明,她很少和人有身體接觸。


    多情又無情,強大又懵懂,天真又殘忍,這些背道而馳的特質,偏偏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你的功法是從哪裏學的?”


    “無處學,我自己胡亂試出來的。”


    “你今年才一千歲,又是人前吐血又是背後道歉,你哪來這麽多心思?”


    才?要是他沒記錯,他應該比她大好幾百歲吧。


    黎寒光保持著一個質子的謙卑,說:“神女謬讚。無他,無非為了生存罷了。”


    “借著過招給我的經脈種陰寒之氣,也是為了自保嗎?”


    黎寒光歎氣,微微抬起眼睛,誠摯道:“我先前之言字字肺腑,我無意傷害神女,隻是不得已為之。神女用了多少力,神女應當清楚。”


    黎寒光身形不動,眼睛上抬,這個姿勢使他的眼睛看起來又黑又圓,像葡萄一樣,說出來的話也無害許多。羲九歌暫時看不出來他在糊弄她,她先前百般懷疑,但是黎寒光承認他為了接下來好過才裝吐血後,她一下子相信他了。


    要是別人聽到,定會覺得這個人心術不正,不可深交,可是羲九歌沒有感情,自然也不會有偏見傾向。她覺得黎寒光的理由完全說得通,就願意信任這個人。他一個初來乍到的魔界質子,實在沒有必要謀害羲九歌。


    羲九歌暫時信他,她後退一步,道:“你最好說的是真話。現在,立刻把你的寒氣解除。”


    黎寒光順從地點頭:“是。”


    羲九歌走回屏風後,黎寒光等了等,微微挑了下眉,也朝屏風後走去。羲九歌已經坐好,聽到他進來,抬眸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磨蹭。”


    黎寒光乖乖領罵,頗為受教。他看了看,問:“神女,那我就坐下了?”


    羲九歌忍耐地蹙眉,顯然覺得他廢話怎麽這麽多。


    黎寒光確定了。他也沒想到羲九歌看著難以接近,在這些方麵又十分不在乎男女之別。他坐到羲九歌身邊,準確按到兩人白日對戰時接觸過的地方,說:“神女,莫要抵抗,我這就把寒氣引出來。”


    羲九歌其實不太習慣和人距離這麽近,這是她修煉、起居的內殿,再往裏就是她的床鋪,便是姬少虞也不會進入這裏。現在一個白天才和她劇烈交戰過的男子卻出現在這裏,觸碰她的手臂、脊背,感覺十分怪異。


    羲九歌回想,書上說孤男寡女不能共處一室,但羲九歌是有婚約之人,黎寒光也早有心上人,他們兩人應該不算孤男寡女。羲九歌放下心,決定還是先保護她的經脈為要。


    黎寒光的手十分規矩,除了必要的接觸,再沒有其他動作。很快,他就將殘留在羲九歌體內的寒氣引導出來了,黎寒光收了手,起身道:“神女,已經好了。”


    羲九歌立刻運行靈氣,果然,再沒有那種凝澀的感覺了。她終於能鬆口氣,黎寒光見狀,適時道:“今日之事我多有不對,但我絕無傷害神女之心,如有其他冒犯之處,請神女諒解。夜深了,我不敢叨擾神女靜養,這就告退。”


    黎寒光到底算客,羲九歌多年的禮儀刻在骨子裏,哪怕黎寒光推辭,她還是起身送他到門口。黎寒光出門,轉身道:“夜深寒重,神女留步。”


    羲九歌順勢點頭:“恕不遠送,少司幽路上慢行。”


    黎寒光應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頓了頓,無意般提起:“神女無須這麽客氣,不妨叫我名字。”


    羲九歌隱約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但婉言和她套關係的人太多了,她沒有多想,頷首道:“好,少司幽慢走。”


    黎寒光一時無話,看來他和她說的話,她是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黎寒光保持著規矩守禮的微笑,輕聲告辭。


    走出重華宮時,黎寒光立即察覺外麵有人,但他沒有躲避,而像是什麽都沒發現一般,平靜走向自己的住所。


    第11章 流言起


    月落參橫,雲霧縹緲,隨著太陽升起,一個勁爆消息也傳遍雍天宮。


    昨天半夜,有人親眼看到魔界質子黎寒光從重華宮裏出來。重華宮住著誰全天界都知道,而今日,兩位當事人還正好都請假了。


    黎寒光當眾吐了血,今日稱病尚且說得通,羲九歌突然也以閉關為名告假,是不是太牽強了?


    再結合昨天半夜的傳言,她此時缺席,就頗有些微妙了。


    姬少虞一進殿就覺得怪怪的,他總覺得許多人在看他,但當他轉過視線時,他們又會立刻挪開目光,旁若無人地談話。這麽欲蓋彌彰,姬少虞心裏越發疑竇。


    因為這些插曲,姬少虞上半節課基本沒怎麽聽。等理論課結束,眾人準備去試煉場時,姬少虞問道:“最近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今日怎麽感覺你們心裏都有事?”


    姬少虞說完,空氣寂靜了一瞬,姬高辛和旁人對視一眼,大大咧咧笑道:“沒什麽。隻是一些捉風捕影的話,不值一提。”


    姬少虞聽到姬高辛這樣說,越發確定他們有事瞞著他。他收斂了笑意,肅容問:“到底怎麽了?”


    姬少虞平時總是和和氣氣的,便是普通神族也敢和他開玩笑。此刻他冷下臉,太子的威儀撲麵而來,眾人才意識到,姬少虞好說話隻是因為他不在乎,一旦他心意改變,他就是高高在上的玄帝太子。


    眾人鬧了個沒臉,臉上都訕訕的。他們也不敢再看笑話了,聳聳肩道:“昨夜有人看到魔族那個質子從重華宮出來,恰巧今日明淨神女告假了。大家都猜測,他是不是和神女說了什麽。”


    這顯然是強行美化了,一個男子深夜從神女寢宮裏出來,還能是去說話的?姬少虞驚訝,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事。


    但姬少虞立刻就排除了羲九歌,羲九歌雖然冷漠但也磊落,如果她想解除婚約,必然會當麵告訴他,絕不會在背後做見不得人的事。羲九歌不可能大晚上去找黎寒光,所以,一定是黎寒光想做什麽,故意製造動靜。


    他的感覺沒有錯,這個魔族果真居心不良。


    姬少虞心裏頗為惱怒,但是當著眾多外人的麵,他隻是應了一聲,渾不在意道:“你們就在說這個?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魔界質子初來乍到,去和九歌請教些問題,也不足為奇。”


    請教問題?姬高辛挑挑眉,忍不住說:“可是,昨日他是亥時從重華宮出來的。什麽問題能請教這麽久?”


    姬高辛剛說完就後悔了,他又立刻找補道:“但那個魔族昨日被明淨神女打得吐血,估計是去請明淨神女賜藥了。明淨神女真是心善,對這種不識好歹的人還願意耽誤這麽久。”


    姬少虞麵容平靜,就像沒聽到姬高辛剛才的挑釁,順著姬高辛的台階笑了笑,輕飄飄給這件事定了論:“對啊,她看著冷淡,其實心存大愛。用這些小道消息揣測她,才是對她的折辱。”


    姬高辛笑著應和,臉上的肌肉卻有些僵硬。兩邊人看氣氛不對,連忙又是呼朋引伴又是高聲談笑,趕緊將話題扯開。


    試煉場快到了,姬高辛像剛才的不愉快從未發生過一樣,親近地和姬少虞說起歲考的事:“今年歲考突然變了考法,寧姒和我抱怨了很多次,還不知道要怎麽準備呢。明淨神女是這方麵的行家,寧姒想問問明淨神女,但神女似乎在閉關,是不是不方便打攪?”


    姬高辛話中的寧姒是他的妹妹——商金郡主姬寧姒。所謂請教不過是個托辭,姬高辛真正目的是攢個場子,商量歲考如何比。


    這種事並不罕見,任何比賽、盛會前,各世族的人都會找理由碰頭,彼此互通有無,一切還沒開始,就已經把排名、利益分割完了。然後大家和和氣氣上場,賽場上相遇就按之前商量好的來,誰都不丟顏麵。


    姬少虞也習慣了這種事,他們在雍天宮看似公平求學,其實每次歲考排名都是各自家族勢力的排名。


    ——除了羲九歌。


    羲九歌當年堪稱橫空出世,斷層第一,就算拋去家世因素,也沒人敢壓她的排名。但像羲九歌這樣天資強大又修身自律的畢竟是極少數,大部分神族沒那麽強也沒那麽弱,沒那麽用功也沒那麽懶惰,全看環境把他們送到哪裏。


    如今天界局勢早已穩固,靈藥、秘境、功法都被各大氏族把控,這麽多年下來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沒有資源和法訣,普通神族再努力,又怎麽可能比得過從小用靈藥喂大的氏族子弟?在今日的天界,個人實力,就等於家世。


    姬高辛以姬寧姒的名義邀請,那就說明這個宴會有男有女,估計西陵家、鳳鴻家的公子小姐都會來。他們在雍天宮看似為了學習,其實真正目的是結識人脈,姬少虞作為儲君,當然也要拉攏各族未來的家主。


    這麽多氏族都要來,姬少虞按理不該猶豫,但他想到羲九歌的身體,有些拿不定主意。


    眾人習慣了羲九歌做什麽都滿分,仿佛羲九歌生來就是如此。但姬少虞卻知道,羲九歌亦是血肉之軀,她也會受傷疲憊。她能表現的盡善盡美、遊刃有餘,隻是因為她付出的多。


    她昨日過度調動神火,恐怕傷了經脈,姬少虞不忍心讓她傷沒好就出來交際。姬少虞沒有貿然應下,隻是說:“她最近在清修,我也不確定她什麽時候出關。寧姒的話我會轉告她,至於她來不來,我不好保證。”


    姬高辛習以為常,姬少虞在羲九歌麵前一向小意逢迎,供未婚妻跟供祖宗一樣。姬高辛看不上姬少虞在女人麵前如此氣短,但想到羲九歌的背景,又忍不住泛酸。他豪爽笑了笑,說:“你跟明淨神女都快黏成一個人了,再這樣下去,恐怕我們這些兄弟姐妹都見不到你了。行,你先去和明淨神女說,我和寧姒在北刹海恭候你們二人大駕。”


    姬高辛說完,開玩笑道:“這兩天北刹海的溯月曇開了,溯月曇一萬年一開,據說看到此花的情人會受到盤古尊神保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寧姒難得找到這麽好的地方,你可不要辜負她的一片心意啊。”


    姬高辛的話明明是祝福,但落在耳朵裏卻莫名不舒服。姬少虞頷首笑了笑,並沒有接話。


    今日沒有羲九歌也沒有黎寒光,法術課順順暢暢結束了。下午雍天宮沒有課程,但藏書閣、試煉場、音律室全部開放,學生可以自由選擇自己感興趣的課,如果都不感興趣,直接出宮玩也沒人管。


    在雍天宮這個地方,可以過得很舒服,也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往常姬少虞下午都安排得滿滿當當,他和那些富貴閑人不一樣,他未來要繼玄帝位,身份根本不允許他鬆懈。但今天姬少虞沒心思修煉,他一下了法術課,就直奔重華宮。


    他在姬高辛麵前不遺餘力地維護羲九歌,但心裏並非沒有芥蒂。黎寒光昨日來重華宮,到底想做什麽?


    羲九歌一直在煉化經脈,她身邊不缺靈藥,神力和太陽同源,才一夜的功夫,太陽火在她經脈上灼出來的傷就消失不見,唯有運功時有細微的痛意,幾乎可以忽略。


    她剛剛收功,簷下風鈴撞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像是什麽感應一樣,姬少虞的聲音也從外麵響起。


    “九歌,你在嗎?”


    羲九歌起身,走向外殿,拂袖一揮打開宮門。


    姬少虞早就習慣了羲九歌的風格,他輕車熟路進殿,一見麵就先端詳羲九歌的臉色:“你今日告假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羲九歌搖頭:“沒有。我隻是覺得自己法力太低了,臨時閉關修煉而已。你怎麽來了?”


    羲九歌說自己法力低……如果是別人,這樣說話肯定要得罪人,但姬少虞知道羲九歌沒有其他意思,她是真的覺得自己法力低。


    姬少虞習以為常地笑笑,從芥子乾坤中拿出一個玉瓶,放到羲九歌麵前:“我知道你對自己要求嚴格,但未來時間還長,修煉可以慢慢來,沒必要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是昨日我偶然遇到的火靈髓,可以滋補經脈,我見恰好符合你的體質,就帶回來了。”


    靈髓有神誌,非常難捕捉,火靈髓更是隻生長在岩漿深處,在市麵上都是按滴論價的。羲九歌不懂感情,但並非不知世故,這麽珍貴的靈髓,怎麽可能是偶然遇到的呢?多半是姬少虞看出來她經脈有傷,特意為她尋來的。


    羲九歌不願意負擔別人的情義,伸手欲將玉瓶推回去:“我用不上,你還是送給需要的人吧……”


    姬少虞按住她的手指,破天荒對她收斂了笑意,認真看著她說:“我唯一想送的人隻有你。這些天地靈物多備些總沒有壞處,你現在用不上,那就先收著吧。”


    姬少虞這樣說,羲九歌也不好再推。她道了聲謝,輕輕將玉瓶收起來,姬少虞見她沒有拒絕,眼睛中盈出笑意,而看似認真收禮物的羲九歌卻在心裏道了聲麻煩。


    姬少虞送她這麽貴重的東西,她肯定要回一件等價的。真是麻煩,都說了用不著,為什麽非要塞給她呢?


    害得她還得浪費時間給姬少虞準備回禮。


    姬少虞見她將自己的心意收下,心中雀躍,仿佛昨夜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難得兩人間氣氛好,姬少虞趁機問道:“九歌,聽說昨日黎寒光來重華宮了?”


    羲九歌點頭,淡淡應了一聲,完全不覺得自己需要解釋些什麽。姬少虞頓了頓,狀若不經意問:“你們談了什麽,他似乎是亥時才走的。”


    她和黎寒光的談話內容可不能告訴別人,羲九歌避重就輕道:“沒什麽,他來向我賠罪而已。”


    “賠罪?”


    “是啊。”羲九歌理所應當道,“他對我動手,不是罪嗎?”


    姬少虞仔細盯著羲九歌的表情,她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靜坦蕩,瞳孔邊緣泛著淺淡的金,聖潔的沒有任何感情。注視著這樣一雙眼睛,反顯得姬少虞的窺探之心陰暗了。


    姬少虞以前不喜歡她這種眼神,如今卻長長鬆了口氣,心裏生出種隱秘的歡喜。她不是隻對他無情,而是對所有人都無情。無論黎寒光抱有什麽心思,羲九歌絕不會搭理。


    這就好,她現在還不懂男女之情,可以慢慢學,而他,總歸是她的未婚夫。


    姬少虞有些後悔,他實在是失心瘋了,竟真信了姬高辛的挑撥,前來質問她。幸好她不懂情,不在乎被未婚夫懷疑,要不然,豈不是傷害他們夫妻情分?


    姬少虞愧疚之下,忘了追問黎寒光為什麽亥時才走。哪怕賠罪,也沒有待到深夜的道理吧?而姬少虞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宴會上:“寧姒要在北刹海舉辦晚宴,應當是為了商量歲考。高辛托我問你,你想去嗎?”


    羲九歌一聽宴會就沒什麽興致了。他們這群人無聊的很,每天不是在赴宴就是在擺宴。畢竟對神族來說,麵子大過天,一個人設宴,宴席上其他客人不能隻吃不請,之後也要再擺一場還回去。等一圈輪完後,原東道主又要設宴表示。


    要是真陪他們折騰,那什麽都幹不成,每天淨在各種宴會上應酬了。羲九歌理解不了這種浪費錢財和時間的事情,然而除了她,其他神族小姐似乎都樂在其中。


    羲九歌是沒有不合群這種顧忌的,她不想去,便理所應當道:“不去。”


    拒絕的如此幹脆利落,姬少虞暗暗歎氣,幸好是他來問的,若是換成姬高辛或姬寧姒,豈不是要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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