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九歌從未對他說過她在等他,憑什麽這個小子可以聽到?


    黎寒光幽幽道:“以他連翼虎都打不過的樣子,能成什麽事?你等的人不是他,是我。”


    少年聽到成年的自己毫不留情的嘲諷,緊緊抿唇,低頭看向手臂上的傷。多年前他要靠她來救,即便現在也在指望有人搭救他。這樣的他,怎麽配走到她身邊?


    羲九歌沒想到黎寒光連這種事都要爭,她瞪了眼黎寒光,目光中暗含警告,然後回頭對少年說:“別聽他的,你如今不過一百歲,能做到這樣已經很好了。”


    他臉頰還能看出少年人的瘦削,因為失血,他唇色發白,看起來像一尊漂亮的瓷器,剔透而易碎。他垂下睫毛,自責說:“是我無用,受了傷,還要拖累你們。”


    “怎麽會?”羲九歌握緊他冰冷的手指,說,“受傷不是你的錯,是欺騙你、辜負你那些人的錯。你安心養傷就好,我一定把你從這裏帶出去。”


    黎寒光看著她和另一人緊緊交握的手,心裏又忍不住冒酸泡。自從這個小子出現後,她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對方身上,和他說的僅有的幾句話都是責備。


    豈有此理,明明他才是正主,這個小子不過是過去的一個投影!


    石林中突然傳來虎嘯聲,回音穿過石縫,變得陰森鬼魅。遠處隱隱有打鬥聲,想來是天界的人和魔獸打起來了。


    少年還有傷,羲九歌不想和翼虎正麵衝突,她看向黎寒光,示意道:“好像有翼虎靠近了,你先去把他們引開。”


    黎寒光看到羲九歌寸步不離守著那個小廢物,卻打發他離開的模樣,心裏氣的牙癢癢。當黎寒光不知道嗎,那小子的傷根本沒有多嚴重,越是有人擔心他,他越拿喬起來了。


    偏偏羲九歌吃這一套。


    黎寒光自己被自己打敗,忍著氣走了。他沒走幾步,就聽到羲九歌用溫柔的聲音問:“你的傷還疼嗎?能走嗎?”


    黎寒光危險地眯了眯眼。


    羲九歌用了最好的傷藥,堪稱起死回生、化腐生肌,剛才還血肉淋漓的傷口很快痊愈,少年的手臂又恢複白璧無暇。少年心裏很是遺憾,怎麽這麽快就好了呢?


    少年搖頭,羲九歌扶著他站起來。等站直後才發現,哪怕現在的黎寒光才一百歲,個頭已經比羲九歌高很多,仿佛展臂就能輕輕鬆鬆抱緊她。


    少年想到她對那個男子自然而然的嗔怪指使,心裏有些低落。他一方麵欣喜未來的自己會和她像家人一樣無所顧忌,又失落現在的自己太弱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和另一人親密,而他連握住她的手都沒有資格。


    少年再一次在心裏痛恨,他的傷為什麽這麽快就好了,早知道,他剛才應該趁她不注意將傷口撕開的。


    這樣,他就又有理由碰到她了。


    少年一邊想著他得再找機會受傷,一邊試探問:“聽聲音前麵有不少翼虎,讓他一個人去,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羲九歌對此十分放心,“論起單打獨鬥,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我還沒見他輸過。區區翼虎而已,傷不到他的。”


    少年手指縮了下,剛才被她上藥的地方仿佛傳來火辣辣的痛。他就打不過翼虎,還被翼虎重傷。


    少年垂下眼睛,低低道:“都怪我太無用了。如果我能再強大一點就好了。”


    羲九歌輕輕歎了口氣,說:“他經曆了很多,才變成今日的模樣。以後,你也會變得很厲害。”


    羲九歌說完覺得心酸,她剛才那些話仿佛在說你也會經曆這麽多苦難。黎寒光現在再也不會受傷,那是因為在漫長的過去裏,他已經吃了別人幾輩子的苦。


    羲九歌也沒想到,她剛誇完黎寒光,黎寒光就負著傷回來了。


    黎寒光一看到羲九歌,就委屈兮兮地抱住她,虛弱說:“皎皎,我也受傷了。”


    少年就站在旁邊,睜大眼睛,意味不明地看著他們。羲九歌有些尷尬,暗暗用手掐黎寒光的腰:“你還會受傷?”


    “真的。”黎寒光旁若無人地撒嬌,“不信你解開衣服看。”


    羲九歌瞥了眼旁邊,用眼神警告他:“別鬧了,還有人在呢。”


    少年像是無師自通般,懂事說道:“我的傷早就不要緊了。既然前輩受傷了,那我去前麵探路吧。”


    黎寒光聽到眯了眯眼,叫誰前輩呢,他有那麽老嗎?


    羲九歌挑挑眉,那一瞬間覺得這可能是黎寒光的天賦技能,茶言茶語可謂刻在骨子裏了。羲九歌對他溫柔地笑了笑,然後在黎寒光期待的目光中,冷冷將他推開。


    羲九歌指尖一彈,身前浮起一簇火,飛快將他們來時的痕跡燒毀。她看著麵前一大一小兩個挑事精,說:“你剛受了傷,他之前的傷也沒完全好。既然你們這麽脆弱,那就在後麵好好休養吧,我去前麵開路。”


    最後,在羲九歌的威脅下,黎寒光可算安生了,他們一行三人幾乎沒遇到像樣的阻礙,順順暢暢逃離石林,來到魔界常家。


    這是黎寒光來常家的第十年,常雎剛滿十歲。黎寒光對常家了解甚深,他很清楚常隱薄情寡義又心機深沉,就算他和羲九歌把常隱抓起來,用武力威懾,甚至綁架家人,常隱也絕不會說實話。


    不如從年幼的常雎入手。此時常隱還對常雎心懷幻想,教了她很多秘術,一心指望著常雎帶領月母遺族重回天界。說不定常雎知道常家的秘密,黎寒光打算賭一把,去和一個十歲孩子套話。


    很無恥,但架不住有用,羲九歌默認了。


    在黎寒光的帶領下,他們三人用隱身術,一路暢通無阻,深入常家腹地。


    常雎是家主多年來唯一的子嗣,全天候都被嚴密保護著,如今在月母廟裏學習。以少年如今的修為還不足以潛入常家禁地,少年很清楚自己和他們的差距,他主動提出在月母廟外守著,為羲九歌和黎寒光把風。


    這是最安全的策略,羲九歌很心疼少年的懂事,她仔細囑咐少年注意安全,給他留下了護身法寶,這才和黎寒光潛入月母廟。


    少年看著那兩人遊刃有餘地躲過侍衛,強大到堪稱藝術。雖然少年還是很討厭那個不擇手段霸占羲九歌並且時不時向他示威的男人,可不得不承認,黎寒光很強。


    不光是修為強大,更是從容不迫的氣度,縝密周全的計劃,細致入微的洞察力。這是足夠的閱曆才能積澱出來的智慧,現在的黎寒光就遠遠不及。


    現在的他隻能讓她憐惜,隻有未來那樣的他才能讓她心折,成為和她並肩作戰的夥伴和愛人。


    少年垂下眼睛,眸光像深潭一樣,已經讓人看不懂了。


    忽然,他的耳朵動了一下,不著痕跡瞥向身後。這一路他早就感覺到了,有人跟著他們。但黎寒光一直裝不知道,少年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相信自己,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朝另一邊走去,等將那個人放進去後,少年悄無聲息出現在原位。


    少年和黎寒光從沒有交流過,但此刻他們默契地理解了對方的想法,並無縫打了個配合。


    黎寒光和羲九歌用了斂息訣,悄悄從房頂翻下來,順著房梁進入月母廟。


    廟堂中央放著巨大的月母石像,月母身披彩帶,腳踏流水,身邊環繞著十二月,麵容看起來卻有些哀愁。在月母的雕像下放著整整齊齊的牌位,上麵是常家曆代祖先。


    幼小的常雎跪坐在石像前,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念著她自己都不懂的咒語。黎寒光半蹲在房梁上,先確認了逃離路線,然後就對羲九歌說:“一會兒你看情況配合我。”


    羲九歌都來不及問他打算做什麽,黎寒光就已經跳下房梁,輕飄飄落在常雎麵前。


    羲九歌倒抽一口涼氣,意外的是常雎並沒有尖叫或者呼喊侍衛,她呆了一下,就驚喜地說:“寒光哥哥,你閉關結束了?”


    他發著高燒,重傷不愈,差點在魔獸爪下死去。然而在常雎心裏,他隻是在常家的精心栽培下閉關。


    黎寒光笑了笑,說:“是啊,我提前回來了。常雎,你在做什麽?”


    常雎皺起臉,抱怨道:“阿爹又給我布置了口訣,讓我今日之前背完,不然就不準我吃飯。”


    黎寒光道:“這也太為難人了。是什麽口訣?我來幫你背。”


    常雎支吾了一下,遲疑說:“可是爹說了,口訣是我們常家的秘術,不能告訴任何人,連阿娘也不行。”


    黎寒光輕輕哦了一聲,手背在身後,暗暗給羲九歌打手勢。羲九歌竟然奇異般看懂了,她一邊唾棄欺騙小孩子委實不要臉,一邊分了一縷神識附身在月母的石像上,開口道:“何人在此喧嘩?”


    常雎突然聽到上首傳來空靈飄渺的女聲,狠狠嚇了一跳:“月母……”


    黎寒光皺著眉說:“月母竟然顯靈了。我們不知月母在此休憩,並非有意吵鬧,請月母恕罪。常雎,還不快向月母賠罪?”


    常雎被嚇到了,連忙誠惶誠恐地說:“月母,我不是故意的。”


    上方的女神麵容哀怨模糊,說:“既然你們是無意的,那本尊也無心計較,你們都出去吧。”


    常雎皺眉,手指不斷絞著衣帶:“可是……可是阿爹讓我在這裏背口訣,背不會不讓我出去。”


    那道女聲高高在上,無心無情,看起來一點都不關心常雎的難處:“與本尊何幹?”


    常雎怔住,沒想到神明竟然如此無情。黎寒光像往常一樣無條件護在她身前,肅容道:“我們無意冒犯,但她在學很重要的法訣,請月母通融。”


    上方的神像不作聲,黎寒光暗暗給常雎使眼色,說:“常雎,還不快把你的事情解釋給月母?說不定月母開恩,還能指點你一二。”


    常雎被這一連串變故裹挾,人都懵了。父親明明說了不能告訴任何人,但月母又不是外人,說出來應該沒關係的吧?


    常雎小心翼翼道:“是情絲術。我學的還不好,讓月母見笑了。”


    黎寒光耳力非常好,很清晰地聽到某一處呼吸亂了。他無聲地笑了笑,繼續維持著體貼溫柔的表兄模樣,問:“情絲術是什麽?”


    作者有話說:


    昊天塔第二層觀測報告:


    黎寒光的茶藝仿佛刻在dna裏,在天界主動茶,去人間被動茶,年輕時無師自通茶。


    總結:不要在dna裏亂刻東西。


    第103章 陰陽錯


    常雎沒有多想,如實說道:“情絲術就是給人種情絲的法術啊。我爹爹說,常家雖然不擅長鬥法,但是長於占卜,可以通古今,曉未來,是天生的上位者。真正高明的獵手從不自己衝鋒在前,而是靠操縱其他人,兵不血刃地得到一切。等學會了情絲術,就能讓任何一個人愛上你,連神祇都察覺不了。如果練的好,甚至能同時控製好幾個人。”


    藏在暗處那個人徹底失控,不慎踢倒了什麽東西。物體砸落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神廟中尤其明顯,常雎嚇了一跳,立刻回頭:“是誰?”


    黎寒光暗暗罵姬少虞這個廢物,他本來還有許多話想套,但現在已經驚動常雎,接下來她肯定會叫侍衛進來。黎寒光隻能中止計劃,皺著眉說:“常雎,小心刺客。你待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


    黎寒光一臉凝重地往外跑,羲九歌也心領神會,趁著他開門,悄無聲息溜出去。月母廟外的腳步聲嚴密起來,看來已經驚動了守衛,羲九歌想到少年黎寒光一個人守在神廟外,道:“不好,他還在外麵!”


    “沒事。”黎寒光不以為意,“他要是連常府的侍衛都躲不過,那根本活不到後麵,趁早找個地方自我了斷吧。”


    羲九歌還是不放心,她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廟外,幸好隻是虛驚一場,少年早就找了個地方藏好了。


    但常家已經發現有人闖入,整座府邸都驚動起來,黎寒光能感覺到常隱正在往這個方向趕。


    常隱不是善茬,他隻要見到常雎就能明白一切。這一帶都處在常隱的控製下,黎寒光和羲九歌畢竟單槍匹馬,不適合硬碰硬。要知道幻境是過去的投射,但在這裏死亡卻是真的終結。


    他們必須趕快脫離幻境了。


    顯然少年也意識到這件事,他安靜下來。羲九歌心生不忍,說:“寒光,我們……”


    少年抬起臉,露出溫柔淺淡的笑:“你不用解釋,我明白。這裏不安全了,你快出去吧。”


    羲九歌心疼,這對她和黎寒光來說隻是一個幻境,他們隨時可以離開,但對於幻境中的他來說,卻是漫長痛苦的現實。


    羲九歌頭一次怨恨她為什麽會什麽都不記得,她不顧外麵此起彼伏的腳步聲,緊盯著少年問:“十年前,我們見過是嗎?”


    少年點頭:“兩次。一次在十年前,一次在一百年前。”


    黎寒光沒有騙她,她真的忘記了很重要的一段事。羲九歌咬唇,說:“我不是有意拋下你,而是我忘了。等我出去,我一定搞清楚為什麽我會失憶。”


    少年頷首,認真凝望著她,似乎想將她的模樣銘刻在心裏:“好。”


    羲九歌看著他的樣子心中鈍痛,問:“你不怪我嗎?”


    少年笑了,慢慢搖頭:“不怪。”


    羲九歌在和少年說話,但黎寒光心中同時浮現出和少年同樣的答案。他怎麽會怪她呢,他的悲慘和她無關,但他每一次幸運,都是她帶來的。隻要知道未來有人等他、有人愛他,現在再多苦也值得。


    隻要苦難有終點,即便是漫長的一千二百年,也沒什麽可怕的。


    黎寒光明白昊天塔如何運轉了。昊天塔可以窺探記憶,會重現入塔者最無法釋懷的一段過去,隻有幻境的中心人物解開心結,才能脫離幻境。


    要不然,即便把幻境中所有人殺了也無濟於事。比如現在,他去殺了帶給他苦難的源頭常隱,就毫無用處。


    但當幻境中的少年,或者說黎寒光自己,不再介意過去那些痛苦記憶,考驗就自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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