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火折子點了燈,鄭縣令也知道,這會兒會過來的唯有自個夫人,倒是老老實實把湯喝了。


    鄭夫人用帕子為鄭縣令抹嘴:“車到山前必有路,何必這麽自苦呢。”


    鄭縣令握住妻子的手,歎氣道:“我當官這麽多年,就沒有遇到這麽危急的時刻。傍晚城門那邊來說,庫存的箭已經不多了,北蠻那邊敲錐子的卻還是一個不少,隻怕沒幾日城牆就要被鑿穿了。這回要害苦了你跟我死在這小縣裏了。”


    他下令讓弓箭手射殺鑿牆的步卒,可縣衙門的衙役都是混飯吃的,十箭能射中一個就不錯了,那些鑿牆的聲音就跟閻王殿傳來的鍾聲一樣,剛才一個人坐在書房裏,鄭縣令似乎都能聽見城牆上的敲敲打打。


    鄭夫人今年三十多,哪怕再保養有道,也是不年輕了,此時她略有些幹紋的手摸了摸丈夫的臉:“死就死吧,我隻有一個要求,要是真的要死,就我們兩個一塊死,別讓張姨娘加入。她以前討娘的歡心,我比不上她就算了。可論起不怕死的決心,她可是比我差遠了,我聽說她現在已經換上丫鬟服飾打算一有事就跑了。這種人,我可不願意跟她死在一塊。”


    她想想還笑道:“就你看好的那個張秀才,他娘子之前為了求我幫忙,還曾經說過,姨娘就是個妾,能給人當妾的人,品行操守都不怎麽樣,我看她是說對了。張姨娘可不是不怎麽樣嗎。”


    鄭縣令看到自個媳婦這會兒還爭風吃醋,真是不知道怎麽說了,不過因著鄭夫人這些話,他心裏的焦慮也被打散了幾分。


    就在鄭縣令打算哄自個媳婦時,下人突然匆匆進來匯報,說是城牆下的北蠻軍中似乎有變。


    城牆上守兵發現,城門外北蠻兵的軍營裏,突然傳來一陣響徹天際的鞭炮聲,之後就是雜亂無章的馬蹄聲、哀嚎聲,似乎是剛才放響的鞭炮使得敵軍馬匹全都受驚,倉皇跑出,踩死了不少北蠻士兵。


    這真是一個好得不得了的消息,鄭縣令刷得便站起來了。


    作者有話說:


    第七十七章


    還別說,鄭縣令聽到鞭炮二字時,便猜測過是不是張玉寒。


    主要是,原先兩人商量敵人來犯時,張玉寒就總有這種稀奇古怪的點子冒出來,這人的風格就是不愛正麵短兵相接,總喜歡那種出其不意的招數。


    夜色昏暗,鄭縣令匆匆上城樓時,卻是沒法分辨下頭的人是不是張玉寒,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隻大概看到下頭突然多了一支來勢洶洶的隊伍,約莫有四千人左右,一個照麵就把下頭的北蠻兵殺了不少。


    跟在鄭縣令後頭過來的師爺激動道:“肯定是朝廷派兵過來了,咱們要不要把城門開了出去幫忙?”


    這位師爺能力一般,日常隻幫鄭縣令處理文書一些之類的,從來都沒想到職業生涯還會有這種危險,這會兒見到有救兵過來,眼淚都嘩嘩往下流。


    鄭縣令心裏也覺得應該是朝廷援兵,主要是,即使張玉寒有心,也集結不了這麽多人。


    想到是朝廷派人過來,鄭縣令心裏頗有幾分沉甸甸的。


    性命無虞之後,考慮的就該是官帽了。


    鄭縣令把得知北蠻可能來犯後,自個的所作所為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心裏不禁歎了口氣,為自己當時前怕狼後怕虎的性子感到懊悔。


    他一個失察的罪過是免不了的。


    跟鄭縣令所想不同,下頭的鞭炮還真的是張玉寒放的。


    正逢年節,百姓家裏總有鞭炮二踢腳之類的存貨,這幾日他讓人去各村傳訊報警時,就都讓人收集起來,以備今晚之用。


    原本還以為鞭炮聲過後就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沒想不過片刻,戰場上就冒出一群意料之外的人,那砍人腦袋的勁兒就跟劈西瓜一樣,形勢頓時都換了一個樣。


    這會兒他們一群人躲在官道不遠處的密林,站在他身後的羅德金吞吞口水道:“咱們還去不去幫忙了?”


    驚馬夜襲計劃他們早就分解過好多回,各個步驟眾人都記得牢牢的,原本鞭炮聲之後,他們就該三人一隊結成陣勢,出去撿便宜,沒想到突然冒出計劃外的一夥人,叫他們現在都有些不上不下的了。


    羅德金話剛說完,就有人幹巴巴道:“這、這還用我們幫嗎?這些應該是朝廷的兵吧?”


    這些人的裝束,真是叫人分外有親切感啊。


    大慶服飾風格的深色軍服,還有五官麵型瞧著也跟他們相似。


    那對敵動作幹淨利落的,一刀過去,就有一人倒在地上,北蠻軍就跟秋收時被收割的糧食一樣,一倒便是一大片。


    無人能夠否認,這是一場摧枯拉朽式的勝利。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不遠處還有一個穿戴得格外奢華的北蠻男人從半塌的營帳裏拉出來,這男人嘰裏呱啦不知道罵著什麽,間或還有地上的哀嚎聲應和著。


    除此之外,周圍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照理說戰場紙上不該這麽安靜,不過更能說明眼前這支隊伍的令行禁止,訓練有素。


    密林裏的眾人哪見識過這種場麵,一個個都不敢出聲。


    可對方的火把將四周照耀得猶如白晝,他們這群藏身在密林的人,影子都在地麵上拉得長長的,一行人就這麽毫無準備地暴露在人前了,所有人臉上都有些驚慌。


    張玉寒不是要造反,就示意大家把兵器都放在地上。


    一時間乒乒乓乓的鐵器著地聲響個不停。


    很快的,從對麵過來了一個自稱是三皇子內侍的男人,告訴他們朝廷兵馬是為了援救北關縣而來,又笑眯眯地問了問他們為何一直躲藏在密林。


    這內侍笑容親切,眾人見他沒有敵意,還小聲議論了幾句。


    一群鄉下土老帽之前見到的最大的官兒就是縣太爺,三皇子這個名字,聽起來總感覺不太真實。


    羅德金悄悄跟旁邊的妹夫道:“說是三皇子的兵馬,是不是真的啊?”


    張玉寒沒有說話,此時這位內侍已經從眾人的態度,知道他是領頭人,就笑著問了他一些情況,眼睛卻不時在兩千多餘青壯身上轉悠著,倒也沒隻逮著張玉寒一個人問。


    張玉寒這邊的人都是莊稼漢子出身,沒啥心眼,知道是朝廷的人馬便放下心來,都不用人過來盤問,自個就三句五句地把底細暴露出來了。


    內侍聽到他們都是附近趕來救援的百姓,臉上的笑容又更真實了一些。


    張玉寒這個帶頭的被請走自不必說,他被帶到一個剛紮好的營帳裏梳洗休息。


    內侍過一會兒還給他送來了肉湯跟肉餅,笑道:“也是得罪張秀才了,三殿下身份貴重,我們這些身邊人就不得不謹慎一些。”


    “謹慎一些總沒壞處。”


    張玉寒正想把肉餅拿起來吃,看著上頭油汪汪的就有些下不了手,內侍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雙筷子,遞給他之後又道:“剛才我們聽到那些青壯說,他們都是張秀才一個個動員過來的,都不敢相信呢。”


    張玉寒覺得這人真是一肚子的不實誠,他老底都被掏出來還說這種話,他咬一口肉餅道:“咱們這一片的百姓都不是啥鼠目寸光的人,唇亡齒寒的道理略說說他們就知道了,別的村子要是沒了,自個村再安全也不安全了。”


    “張秀才說的是。”內侍剛才也從村人嘴裏套出張玉寒這套的說辭,敢於出頭的人總能得到別人的幾分尊敬,因為這點,內侍才會對張玉寒這麽客氣。


    張玉寒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剛才他依稀見著鄭縣令跑得氣喘籲籲,在一個男人跟前磕頭大跪,算著時間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張玉寒心裏有數,應該很快就輪到他見駕了。


    確實如此,沒一會兒就有人客客氣氣地請他進了三皇子所在的主帳。


    主帳裏頭點了幾個炭盆,鄭縣令正臉色發白跪在一旁。


    張玉寒這些日子生死都經曆過一回了,要是以前乍然見到這麽高級別的還有幾分膽怯,不過這會兒見禮被叫起之後,卻還有心思打量三皇子的容貌,長得還成,威嚴端方的麵容上蓄著兩道小胡子,看著年紀應該跟他差不多。


    三皇子對他倒是十分親切,問他名諱,又細問他如何集結起外頭這支隊伍的。


    張玉寒便從南山村全村如何備戰說起,說到村子大年初二當夜,整個村子是怎麽被偷襲,又是如何組織撤退、全殲敵人,後頭他又是怎麽從北蠻兵嘴裏掏出口供,進而援救其他村子,又動員各村青壯跟他馳援縣城的。


    因著摸不清三皇子的脾性,張玉寒說起這些事來,語氣平和,並無多少華麗辭藻,不過事實本身就足夠讓人熱血上湧。


    三皇子是帶軍打仗的人,更能知道張玉寒幹的這些事有多不容易。


    “鞭炮的主意不錯。”他笑道。


    張玉寒便解釋,是有人看到從藏和縣那邊運了雲車雲梯,他怕再過一日便來不及,才會搶先動手,就是沒想到跟朝廷援兵湊一塊,不然還能把計劃再細化細化,爭取更少的時間攻克敵人。


    三皇子讚賞道:“你這回護住了不少百姓,朝廷必有賞賜,具體的章程本皇子還不知道,不過總不會虧待你們這些為朝廷做貢獻的人。”


    此話一出,張玉寒就是眼前一亮,不過他看了看跪在一旁的鄭縣令,卻是說了一句讓三皇子和鄭縣令都分外驚訝的話。


    張玉寒道,不知道鄭縣令犯了啥錯,要是朝廷要給他賞賜,能不能換饒了鄭縣令一回。


    此話一出,不僅三皇子,就連鄭縣令都抬起頭看向他了。


    三皇子饒有興趣問道:“你可知道鄭縣令犯了何錯?”


    他剛才分別讓人詢問了幾個張玉寒帶來的青壯,得知縣裏臘月時以剿匪的名義練過兵。


    臨近過年剿匪練兵本是個奇怪的事情,三皇子便隨口問了鄭縣令幾句,不想鄭縣令心虛之下,有些事情就瞞不住了。


    在張玉寒進來之前,鄭縣令便是在磕頭請罪。


    “小民也能猜到一二,可要說起來,這回縣太爺也是我們各村的恩人,要是沒有前頭的訓練,各個村子準保被敵人一鍋端了。”


    三皇子搖頭道:“即使這樣,也不能彌補他失察之過,作為縣裏的父母官,他慮事總該深入一層。”


    這就是三皇子對鄭縣令不滿意的原因。


    張玉寒不過一個秀才,都能從蛛絲馬跡裏猜出端倪,而且還主動提醒了鄭縣令,有這麽好的條件,鄭縣令都能讓縣城被圍困達六七日之久,在三皇子看來,這就是糊塗無能的表現。


    由於對張玉寒印象不錯,三皇子也解釋了幾句。


    張玉寒也發覺這位三皇子並不是能隨意糊弄的性子,想想就道:“縣太爺確實是個好官,不是我為他說好話,縣裏十個百姓,得有一半以上覺得我們縣太爺是個好的。北關縣遇到一個一心為民的父母官不容易,就是為了我們這些得了實惠的百姓著想,也求三皇子饒過縣太爺這一回。”


    跪在一旁的鄭縣令聽張玉寒說出這些話,感動之餘,也有些羞慚。


    就任北關縣之前,他也不是啥不貪不要的清白官員,主要是剛來時南山村百姓就送了他一塊牌匾,讓鄭縣令起了拚一把往上升遷的念頭,這兩年才一直克製自個。


    三皇子也很意外,鄭縣令居然在縣裏官聲這麽好,一個好官當然比一個壞官容易得到寬容。


    他命內侍將鄭縣令扶起,又道:“朝廷自有政策,不是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不過這些事情我都會寫奏折上報,到時候我會幫著求情一二。”


    鄭縣令擦擦冷汗,道:“都是臣糊塗,臣有罪。”


    三皇子道:“你也別在這裏了,眼下你還要做好縣令本分,明日如何安撫縣裏百姓你回去好好想想,先下去吧。”


    鄭縣令又磕了一個頭才退下了。


    由於張玉寒給三皇子的印象不錯,三皇子溫和道:“你還有什麽話想問的?”


    對於張玉寒在這件事上一係列的處置,三皇子還是很欣賞的,思慮周全,行事穩妥,要不然等到他帶兵過來,這裏的百姓都不知道會如何。


    另有組織能力也不差,三皇子可是問過的,跟張玉寒過來這兩千餘人,都是各個村的青壯,要說服他們一塊過來也需要點聰明勁。


    三皇子都已經想好了,這回奏折上肯定要提上幾句。


    張玉寒還惦記著府城那邊的情況,想想就問出口了。


    說是知道這些都是軍事機密不好多打聽,不過他從北蠻兵嘴裏知道府城也被圍困了,他還要回府城讀書,挺擔心的。


    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情,何況張玉寒也從徐紹之那裏知道一些內情,三皇子也跟徐紹之有些交情,想想便跟他說了一些。


    府城危機已解。


    之前榷場那邊查出走私,參與的商販和駐軍一不做二不休就反了,這群人還想要跟北蠻裏應外合,其中一個商人便主動給北蠻提供了一條家族內部世代相傳的秘密商道,供他們進關。


    沒曾想,朝廷及時得到線報,迅速派大軍增援,再加上徐老將軍寶刀未老,北蠻主力部隊眼下還被牢牢抵擋在關外,如今就是逐步收拾關內的混亂。


    在過來北關縣之前,三皇子已經把隔壁藏和縣肆虐的北蠻兵給一鍋端了。如今隻剩下在北關縣掠奪的這夥敵軍。


    張玉寒知道這個消息便心安了,他這回也是被迫趕鴨子上架的,如今朝廷有人過來他就想撂擔子,想想就把這一片的情況給說了:“這幾日,小民也從俘虜的北蠻兵嘴裏逼問了些口供……”


    三皇子也是想要趕緊平亂,倒是沒想還能有此意外之喜,感謝他一回,就讓人把他領下去。


    內侍一直等在外頭,看三皇子和張玉寒聊得不錯,對他的態度就更好了,問張玉寒是想要去剛才休息的帳篷,還是跟自個村人在一起,張玉寒當然是想跟自個人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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