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此前從未見過顧紜,是因孟清詞才加以關注,對她的印象不過是錦衣衛密報上的寥寥數字:“此女具傾城殊色,然心思深沉,難以琢磨。”


    他對顧紜一直抱有警惕之心,因阿詞待她全心全意,若顧紜利用這份信任去做了甚麽,傷害到了她,她必然傷心至極。


    如今看來,這“傾城殊色”四字倒非虛言,似可解釋趙恂這樣的人,也會有流於理智之外,枉顧大業的衝動了。


    那女子正要行禮,然腰尚未彎下,便已被趙恂扶起,趙恂的聲音柔和到令人耳朵發麻:“天這般冷,風又大,你如何親自來了?”


    “遵王爺囑托,妾身休息好幾日了,躺得骨頭都有些痛,便想著起身走走。”那女子邊解著身上厚厚的鬥篷,邊笑著解釋。“再說,妾身也有些好奇,裏頭究竟是什麽東西?”她的聲音有些低啞,聽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動聽婉轉,語氣也頗為隨意,顯然出入王府中樞,對她而言不過尋常之事。


    蕭珩黑眸微眯,趙恂對此女的寵信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便聽趙恂失笑:“你要看便看,我何時不許你看了?”


    “王爺的珍貴之物,妾身豈能隨意動呢?”顧紜明眸流轉,瞟了趙恂一眼,似才知屋中有人一般,盈盈望向蕭珩,神情之間有些訝然:“妾身不知王爺有貴客,竟冒昧而來。”


    蕭珩還沒說什麽,趙恂卻好像拿她沒辦法,語氣裏也隻是無奈,未見絲毫斥責之意:“你呀你,來都來了,再說臨簡不是外人。”


    “他是你那閨中密友的夫婿。”


    “臨簡,這是,”他躊躇片刻,在籌措著介紹的言辭,但明顯是一分一毫不想委屈了這女子,“顧氏。”


    “莫非是蕭世子?”顧紜目光落在蕭珩身上,隨即襝衽為禮,輕聲道:“妾身顧紜,在京中時總聽阿詞提起,不想今日才見。”


    燈火下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五官如刀刻般俊美分明,氣質清冷矜貴,看過來的眼神銳利深邃,有武將的英氣,又不乏文人的儒雅,著實人物出色。


    隻一眼,顧紜便知,難怪以阿詞這樣淡泊的性子,也對他傾心不已,為他患得患失。


    因阿詞兩字,男子眼中有些微柔情一閃而過,又恢複如常,但這一細小的不同,並未逃過顧紜的眼,思及孟清詞信中所言,顧紜心中一哂。


    兩人視線交匯,不約而同想到遠在江南的那人,都在心裏估量著對方,蕭珩側身避過,又還以一禮:“臨簡見過夫人。”


    他神情微動,因方才看得清楚,顧紜淺淺俯身時,一隻手下意識地放在了小腹的位置,這是一種保護的姿態,再加之眉目平和,澹然含笑,蕭珩心中驀然浮現一種可能。


    再看趙恂待她,真真是生怕委屈了,立時便扶著她坐下,又道:“都說了臨簡不是外人。”


    顧紜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是麽?”


    仿佛是為了證實他的猜測,蕭珩注意到顧紜一落座,趙恂便遣人將她杯中的茶水換成了白水,親自握杯試過溫度後,才塞到顧紜手中,關切道:“先暖暖身子。”


    顧紜捧著杯子,啜了口水,先笑向蕭珩問了幾句寒溫,言辭之間極有分寸,待蕭珩一一答了,她才看向趙恂,嗔道:“王爺打啞謎呢,還不快開匣子,讓蕭世子和妾身瞧瞧是什麽?”


    她歪了歪頭,俏皮的神情令蕭珩有似曾相識之感:“妾身是極有眼色的,知道王爺與世子定有正事要議,待看過了匣子,立時便走。”


    趙恂便歎:“本王隻是見你二人在聊,不想打擾而已,其實這物件非本王之物,又怕夫人誤會,恰今日臨簡來了,方有了去處。”


    說著便打開那個匣子,卻隻是一方女子用的絲帕,料子是尋常的素絹,繡工倒頗為精湛且富有童趣,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小兔子。


    蕭珩的目光一刹那定住不動了。


    孟清詞屬兔,且她所用的帕子一角,都會繡上兔子,動作姿態不同,卻都是憨態可掬,可可愛愛。


    卻聽顧紜驚呼了一聲:“這是妾身繡與阿詞的啊!“她抬眼看向趙恂,迫不急待問:”不知王爺是從何處得來?”


    趙恂恍然大悟:“無怪我當日覺得甚為眼熟!”遂不隱瞞,將元日宮宴在含元殿遇到孟清詞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又苦笑道:“臨別之時,孟夫人前來送行,我有心歸還,又不知如何解釋,才能不多生事端,便拖到了今日。”


    隨著趙恂的敘說,蕭珩目光越來越冷,那日錦衣衛查出的結果,隻不過是阿詞雖中了香夢遲,卻終是無事,不想中間還有這樣的曲折。


    他一陣後怕,若不是趙恂施以援手,以阿詞的性子,倘被祈王折辱,豈能承受得住。


    顧紜愈聽愈怒,將手中杯子重重摜在案上,人也猛地起身:“阿詞一向與人為善,是誰竟這樣欺負她?”


    趙恂被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哭笑不得,先扶著她坐下:“莫這麽一驚一乍,你那好友這是最後無事麽。”


    “那也不成!”涉及孟清詞,顧紜寸步不讓,柳眉倒豎,語氣中涼意森森:“光天化日之下便在宮中毫無顧忌,做出這樣的事,此人必是色膽包天,又甚有權勢。若此人不死,阿詞的安危如何保證?”


    她瞥了一眼麵沉如水的蕭珩,如今倒是慶幸蕭珩將孟清詞送到杭州府了,忽然心中一動,莫非,蕭珩也早已意識到了這一點?


    第九十九章


    見顧紜情急關心之下, 焦慮溢於言表,蕭珩的麵色不覺緩和。


    趙恂將匣子推給蕭珩:“臨簡,物歸原主。”一麵又長長舒了口氣,仿佛終於將燙手山芋送出一般。


    顧紜妙目流波, 貝齒咬唇看向趙恂:“王爺做了好事, 還瞞著妾身?”


    趙恂側眸看她, 話中別有意味,輕笑了一聲:“本王可不想被人說成是挾恩圖報。”見顧紜又要開口,他無奈拱了拱手, 低低道:“咱們的事,回去再說。”


    顧紜“哼”了一聲, 人卻已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門口, 又回頭對蕭珩認認真真道:“世子莫要放過傷了阿詞的人。”


    她語氣鄭重,說完,雙睫一瞬不瞬盯著蕭珩, 似定要等他一個答複。


    蕭珩不以為忤,深深一禮:“定如夫人所言。”四目相視,他溫聲道:“還請夫人珍重自身,內子若得知夫人喜訊,定然歡喜。”


    “好。”顧紜微微頷首, 轉身離去,趙恂忙取了鬥篷為她披在身上。


    蕭珩立在屋中, 便聽到外麵趙恂絮絮叮囑之聲,顧紜似有些不耐地回了幾句, 趙恂隻得沉聲吩咐侍女護好夫人, 接著紛雜的腳步聲遠去, 片刻後靖遠堂又歸於寂靜。


    蕭珩不由感慨,他認識趙恂頗久,知他看似溫和實則冷情,還從未見過他這樣輕聲細語絮絮叨叨的時候,一時又有些羨慕,縱前途坎坷,然有摯愛之人陪在身旁,在這一點上來說,趙恂較他幸運許多。


    足足一炷□□夫,趙恂才回到屋內,搖了搖頭:“臨簡見笑了。”


    蕭珩麵色卻是從未有過的鄭重,他俯身行下大禮:“臨簡慚愧,竟不知王爺救了內子,王爺大恩,臨簡無以為報,日後唯王爺差遣,再無二話。”


    言辭之中,已由方才的“臣”換成了“臨簡”,與顧紜來此之前的恭敬截然不同,足見親近之意。


    趙恂將他扶起,有些慚愧地擺了擺手:“臨簡越謝,本王便越不安。其實本王也有私心。當日孟夫人遇險,其實本王也有所猜測。”


    “本該早些告知臨簡,以做防範,但偏偏這涉及的人是本王兄長,本王眼中的兄長,雖非同母所生,卻從來都是溫文知禮的君子,本王實不敢相信他竟有這等心思。”


    他一聲苦笑,指了指屋外:“更不敢讓紜兒知曉,她孕中多思,情緒不穩,若是知道了,定會與本王不依不饒。”


    “王爺的顧忌,臨簡知道,總歸是因王爺,內子才得以平安,臨簡感激不盡。”


    兩人重新落座,趙恂的目光淡了淡,緩緩道:“其實本王曾還有一重顧慮......京中傳言,臨簡與孟氏夫人不過是因父母之命才成婚,與璃月郡主才是佳偶天成,原來並非如此。”


    “王爺當知,傳言不可信。”蕭珩垂目,轉著手中茶盞,淡淡道,心中卻不由愧疚,細究起來,還是他素日待她過於冷淡,京中才會有此傳言,也不知她彼時聽到,是何種滋味。


    一時又憶起趙劍幾日前來的那封信,提到那洛姓男子,令他輾轉幾晚不能安睡,心思一時冷一時熱,一時焦急如焚,一時妒意難當,恨不能立即南下,或是命趙劍將她送至北境,然前者形勢不許,後者,以她的性子,若真是這般做了,還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


    他終是對她無可奈何,想來如今,她在江南樂不思蜀,早已不在意這些傳言了罷。


    雖這般想著,薄薄的天青色茶盞上卻出現了幾道裂痕,淡黃的茶水一點一滴滲出,汙了他的指尖,蕭珩卻仍渾然未覺。


    趙恂嘴角抽了抽:“臨簡還是年輕啊。衝冠一怒為紅顏,老國公可知曉?”


    蕭珩放下茶盞,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整整齊齊疊好放入袖中,才笑了一聲:“成大事者,何必瞻前顧後!臨簡原覺得,與王爺是同道中人,不想......”


    “罷了,臨簡這便告辭,今日之事,不會有他人知曉,王爺盡可安心。”說著便要起身離去。


    趙恂起身攔住他,才歎道:“本王若真是這般想,今日焉能有此一會?”


    他推心置腹道:“紜兒與貴夫人情同姐妹,整日念個不停,不瞞臨簡,本王著實嫉妒,卻是敢怒不敢言。是以本王看你,不免覺得同病相憐,倍感親切啊。”


    蕭珩一怔,又覺確是如此,兩人對視一眼,竟同時笑出聲來。


    這是一份男人之間的默契,屋內緊張生疏的氣氛隨之一鬆。


    片刻之後蕭珩眸光一凝,肅容道:“王爺待臨簡無隱瞞,臨簡也便直言不諱,方才顧夫人在,論的是情分,如今情分有了,接下來便談利益,談蕭家所求,想來這樣,王爺便終能放心了。”


    趙恂“哦”了一聲,目中欣賞之色愈濃,語氣裏卻帶著些許戲謔與好奇:“貴府已是超品國公府,世襲罔替,臨簡更是得我父皇看重,予以重任,莫非蕭氏還想更上一層樓?”


    “願聞其詳。”


    “安穩易得,榮光難再。”蕭珩坦率道:“臨簡雖無野心,然若是祈王爺為君,以他的性情,兼因內子,恐蕭家連這點子安穩也沒了。既無退路,蕭家自是擇賢主而事。”


    “此是其一。其二,顧夫人的出身,始終是內子的一塊心病,如今在西北尚好,可京中王府,尚有一位以賢惠著稱的鄧王妃,還有家室顯赫的側妃,內子時常擔心,有朝一日回京,顧夫人在後宅受了委屈,為此憂慮不已。”


    “今日見到顧夫人,臨簡便知,想來王爺亦作此想。”


    “自來宮中女子,有子以母貴,亦有母以子貴。”蕭珩彎了下唇,以指尖蘸殘茶,在桌上慢條斯理寫了兩個字。


    趙恂垂目,隨即麵色劇變。


    良久,桌上水跡漸幹,趙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倘這還不足以稱之為野心......”


    “共贏更恰當一些。”蕭珩悠悠道:“臨簡可說服父親認顧夫人為義女,如此一來,一則顧夫人和腹中之子有了支持,二則這孩子與蕭家並無血緣幹係,永不會出現外戚坐大之可能,三則,王爺的難題亦迎刃而解。”


    他靠近趙恂,聲音壓得極低:“明明是正宮嫡子,卻自出生起便不得不韜光養晦,王爺便是打算忍氣吞聲,也想讓心愛之人所生的子嗣這樣憋屈地過一生嗎?”


    他緊緊盯著趙恂變幻不定的神色,又加了一把柴:“王爺所慮今後,臨簡明白。臨簡可承諾:肅州永屬大周,蕭家女永不入後宮。”


    這並非單純是為了安趙恂的心,實則也是他內心真實所想。他並無裂土封王之意,且他與阿詞的女兒,豈能這般委屈,在那樣逼仄的天地之內,與他人共侍一夫?


    趙恂眼神微微一緩,在蕭珩麵上停落良久,長歎道:“不想臨簡深謀遠慮至此,倒顯得本王小人之心了。”


    “王爺過獎,王爺胸懷天下,雄才大略,臨簡望塵莫及。”蕭珩神情懇摯。


    *


    與趙恂一番密談之後,蕭珩徑直回到肅州城外的軍營,抵達時已近午夜,他抬眼,卻見主帳仍燈火通明。


    蕭珩有些詫異,忽然想起一人,麵色頓時一肅,沉思片刻,還是掀開簾子徐步而入。


    一個高大偉岸的男子身影正負身立在輿圖之前,燭光明亮,依稀見他鬢邊閃現銀絲,蕭珩眸光一轉,又看到正跪在大帳正中神情焦灼的許舟,拚命衝他使著眼色,示意:大事不妙。


    蕭珩躬身行禮:“父親。”


    那男子這才轉過身來,麵容與蕭珩頗為相似,堪稱一枚中年美男子,隻是氣勢更加肅穆沉穩,下頷微髯,眉骨深邃,雖未著戎裝,隻是一件尋常布袍,卻仍是不怒自威。


    他淡淡頷首:“這般晚了,主帥不在軍營,是去了哪裏?”言辭之間雲淡風輕,似在與兒子談論家事。


    蕭珩瞥了眼許舟,恭聲問道:“兒子這幾日未回府,父親傷勢可好了些?”


    “略見起色。”定國公蕭炎的語氣平靜無波,道:“你還沒答為父的話,今日去了何處?”


    蕭珩抿唇,再開口,便是對許舟道:“你先出去。”


    許舟如蒙大赦,慌忙便要起身,又想起老國公在,慌忙覷了眼老國公,見他連一個眼角都未給他,不由心中惴惴。


    便聽老國公道:“明日一早,自領五十軍棍。”


    許舟這才心下一鬆,反而麵露喜色,知道自己這一關總算是過了,忙不迭爬起身,在帳門口回頭給了蕭珩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蕭珩心歎:許舟本就是父親一手培養,斷不敢瞞著父親,若是換成趙劍還能好一些,然如今說這些已然晚了。


    他端端正正跪下,沉聲道:“不敢瞞父親,兒子今日去了寧夏王府。”


    老國公垂眼看他,目光之中威壓重重,許久,他走到蕭珩身前,麵上現出一絲疲憊,揉了揉額角,緩緩道:“這一年肅州征戰不斷,我無暇顧你,原也是你性子沉穩冷靜,為父一向放心。”


    “如今且說說,都做了什麽?”


    蕭珩抬頭仰望父親,目光不閃不避:“臨簡所為,父親既已知曉,何必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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