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容妄眼裏,應當是:吹又生又如何?草終究是草,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張嬌嬌問我:「淮月,如果你能選,你最喜歡什麽樣的生活?」


    什麽樣的生活?


    當了十多年的世家貴女,我從來沒有選擇,也沒去想過這樣的問題。


    炭火帶著肉香撲鼻,亭外田野裏的紅苕悄悄冒了頭。


    我說,「最喜歡閑雲野鶴的生活吧。去看山與川的壯美,海與澤的遼闊。」


    不必說什麽話,行什麽事,都要思慮重重。不必在一個宅院裏過一輩子,目之所見是數十年不變的景色。不必擔心丈夫會變心,新人笑舊人哭。


    張嬌嬌打了個飽嗝兒。


    「我年少時,也想過這樣的,我想去邊關,看黃沙漫天,淋漓盡致地活一場,回不來也沒所謂。」


    她撫了撫自己的肚子,「去不了啦,就這樣吧。」


    第63章


    最終,還是晟王落敗,他被流矢一箭穿心,當場斃命,混亂中,皇帝也死了。


    容妄提著被五花大綁的安王,扔到我腳邊,「淮月,你說怎麽處置他就怎麽處置他。」


    看著這個害死容鈺的元凶,我垂眸,「綁上石頭,沉河吧。」


    回了京城,百廢待興。


    老太醫閑得沒事,天天來串門,說想他的小烏龜了,開春了還要撒種子種地,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我爹被他口中的春耕蠱惑到了,念叨著「一朝天子一朝臣」,準備寫辭呈,告老還鄉。


    容妄忙得腳不沾地,沒時間搭理這幫老頭的無病呻吟,他登基了,身為新君,有很多事情要解決。


    我爹的辭呈送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引起了容妄的注意,「薑丞相,一定要走嗎?」


    我爹避重就輕,「是哈,想回老家種田了。」


    其實我爹是擔心被新帝找麻煩,畢竟他沒想到先帝死得那麽突然,新上位的又是前女婿。他感到不太安全,急流勇退,明哲保身。


    容妄到現在都沒有公布自己的身份,我爹不知內情。


    他把我爹的辭呈壓了下來,差人將我請到了皇宮。


    進了殿,斜陽從窗台灑進桌案,堆積如山的奏折,硯台未幹的墨,被風安靜吹起的紗簾,紛紛映入眼簾。


    沒有人。


    正準備走人,冷不防身後一道冰涼的氣息圍上來,被人抱了個滿懷。


    容妄,「薑淮月,朕現在貴為一朝帝王,富有四海,想要做什麽就能做什麽。」


    第64章


    「看到這個大殿了嗎?朕想把你關在這兒,用金鏈子鎖著,每天隻能見到朕一個人,誰也不能分走你的目光。


    「朕不允許別人進殿來,朕吃飯睡覺看奏折,全都要在你身邊。


    「以後你要給朕生一個皇子,一個就好了,繼承皇位,他不用你教導,沒有誰值得你費心。你隻需要每天注視我就好了。」


    他緊緊抱住我,懷抱是冰冷的,好像要將我揉進骨血裏。


    可我輕輕一扒拉,就把他扒拉開了。


    容妄很順從地退開幾步,目光卻不舍得從我身上挪開半分,說著說著,桃花眼裏竟然流出了眼淚。


    第一次見他哭。


    我有些無措。


    明明是他在說過分的話,他自己卻哭了。


    到了嘴邊的一句「可你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容鈺」,到底沒說出口。


    容妄即使流著眼淚,眸中依舊是偏執,病態,無可救藥的黑暗,幽邃之中,恍如遮了一層泠泠暗河水。


    他說:「可我不能這麽做。」


    他頹然垂眸,墨發也跟著垂落,「張嬌嬌問你最喜歡什麽樣的生活,是我授意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不敢見你,我怕我一個忍不住,真的將你關起來。可是關起來,你就不是你了,你肯定會恨死我。


    「我怎麽能再給你一次,討厭我的機會。」


    容妄想像往常那樣輕笑,可是勾起的唇角盡是苦澀,「薑淮月,我快死了,你也知道的。」


    我心又是一揪。


    「父皇臨走前,寫了詔書,立容鈺為帝。你看,他看起來不偏不倚,其實還是不願意在世人麵前承認我的身份,我隻能頂著容鈺的名頭存在。他說,怕母後被人詬病。


    「他說,母後年少時,也曾是明媚善良的小姑娘,是深宮裏這麽多年的壓抑,讓她心性變了,讓我別怪她。


    「我不在意世人知不知道我姓名了,我當時想啊,若是我強行將你留在身邊,你也不快樂,你會和母後一樣不快樂。


    「喜歡一個人,怎麽能舍得讓她不快樂呢?」


    他目光癡迷凝地望我,大著膽子,拽住了我的手,一直一直拽著,「薑淮月,我好喜歡你。每當我以為最喜歡你,喜歡到快要溢出來的時候,第二天還能更心動……」


    「這是你爹的請辭奏折,批準了。你走吧。」他把一本奏折塞到我手中。


    他輕輕地把我推出門,柔聲道:「往前走,走了,就別回頭。趁我後悔之前走掉。」


    殿門合上。


    我捏著奏折在原地站了許久。


    第65章


    我不記得是怎麽回的薑府。


    爹爹拿到奏折,有些開心,又有些感慨,「幾十年了,也該衣錦還鄉了。」


    薑家的老家,和林老太醫老家是同一個地方。兩家是世交,所以我祖父與他交情頗深,兩位老人彼時年少,一個科考,一個學醫,誓要闖出一番天地來,如今卻都滿腦子回到家鄉。


    離開京城那天,好多人來送別。


    宋雙換上了新裁的箭袖胡服,拿著一杆紅纓槍,「好看吧?等你走後,我就隨我大兄去邊塞了,新帝聖明,允了我隨軍。」


    我笑,「好看。勉強承認今天你是滿京城最好看的。」


    宋雙耍了一套槍法炫技給我看,「不和你爭好看不好看了。我去了邊塞指定變醜。」她笑得張揚。


    張嬌嬌挺著已經很明顯的肚子,給我帶了大包小包的零嘴,「路上吃,別餓著。」


    晟王已死,新帝卻還留著封號,傳給了晟王妃肚子裏的孩子,不管男女皆封王,如今張嬌嬌直接跳過應付婆母妯娌的階段,當上了太妃。


    她心寬體胖,吃得越發圓潤富態,看到宋雙的槍和衣服,羨慕極了,「你去了邊關,能不能給我來幾封信,介紹一下那邊的風土人情啊?」


    宋雙,「好啊,你叫什麽名字?」


    「張嬌嬌。」


    「我叫宋雙。」


    林老太醫從寶貝小藥箱裏掏出來幾棵草藥給我,「這些都是老夫走遍山川湖海,偶然得來的寶貝,關鍵時刻可以救命的,拿去供著,不準用掉。」


    倒黴老太醫,到底沒能走成,因為新帝還需要他。


    老頭豔羨地看著我們,「記得提醒我兒,別忘了喂烏龜啊!」


    ……


    挨個道了別,啟程了,馬車相繼走起來。


    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臨上車前,我到底,還是回頭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樓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影。


    太遠了,太模糊了,看不真切。


    後來年歲更迭,此去經年,往回一想,我才明白……


    這是我看容妄的最後一眼。


    第66章 番外 1 容妄視角


    活人,是永遠也爭不過死人的。


    他偏要去爭。


    他若不爭,便什麽也沒有。


    他這一輩子,什麽不是自己爭來的?


    容妄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皇後的幼子,是見不得光的存在。


    被藏在林府的那段時間,是他為數不多的,無憂無慮,值得一生去珍藏的美好時光。


    林太醫年事已高,早就厭倦了皇城的爾虞我詐、朝不保夕,想著快退休了,找個機會告老還鄉,回老家買幾塊田,養養寵物,得閑了四處去逛,看各地風物,編藥典叢書。


    老頭既把他當皇子尊敬,也把他當小輩疼愛,帶著他一起去釣魚,一片魚鱗也沒釣到,回去的時候不太甘心,四處晃悠,給他撿到了一隻小烏龜。


    開心地跟他說,「小殿下,以後老臣帶您回老家,那裏風景可漂亮了,咱們在院子裏挖個小池子養它。」


    田買好了,院子建好了,池子也挖好了,老太醫成功告老,那天皇後卻來了,借著回家省親的時機,把他接回了自己母族。


    離開林府時,他一回頭,看到老人在抹眼淚。


    那時他還小,不懂為什麽要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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