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清媚的容顏,在同心殿內躍動燭火透出的陰影裏,顯得愈發冰冷,定定地看向眼下罰抄的那一遝宮規,眸中盡是不甘和不解。


    她不明白陛下心中到底是怎麽想的。


    就算是綠夭做錯了事她代為受過,可她不管怎麽說也是陛下的表妹,是同她數年前便認識,關係甚篤的妹妹,如今更是親上加親入了宮,陛下怎麽會在她禁足後不聞不問。


    甚至於,還臨幸了那個讓她禁足的蘇氏?


    那件事上蘇氏是受害方不假,可宓賢妃既然已經秉公處理了,陛下次日又一碗水端平地賞了蟹。無論怎麽說,蘇氏侍寢後,陛下也該抽空來瞧瞧自己才是。


    可是……


    今日蘇氏保護大皇子有功,陛下不僅擢升她為嬪位,晚膳後又親自去看她。


    便是大皇子都未能有如此待遇。


    一碗水端平……一碗水如何端得平!


    她本該是受盡偏愛的那個,蘇氏何德何能越過她去!


    毓貴嬪扶著桌沿的手猛然攥緊,越想越是不甘心,氣頭上,她揚手將手中盛著熱水的瓷杯狠狠摔在地上,白瓷同地麵相撞,發出一片短促的脆響。


    綠宛受了驚,抬頭看向毓貴嬪,擔憂道:“娘娘莫要動氣,氣壞了身體不值當。您才入宮,宮中多少人關注著同心殿,您越是沉不住氣,她們便越是高興,又何苦同自己過不去呢?”


    她說罷,走到狼藉處蹲下一點點將碎片撿起來,低歎一口,說著:“娘娘有沒有想過,興許陛下現在冷落您,是另有深意呢?”


    毓貴嬪抬眼看向綠宛,沉聲說著:“怎麽說?”


    綠宛稍停了撿碎片的動作,問著:“您初入宮,又和陛下有舊,宮裏的人定是一直盯著您,巴不得您出錯不得陛下喜愛,對不對?那若是此時有個風頭更盛的人出來,將後宮諸人目光都拉走了呢?”


    她起身說著:“您便沒想過,這興許是陛下保護您的方式呢?”


    毓貴嬪猶豫了瞬,也有些不確定起來,她思量半刻,冰冷的神情已消了大半,又問著:“你確定會是這樣?”


    見娘娘不信,綠宛才將手裏的碎片丟進木桶裏,上前輕輕將她扶到桌旁:“憑您和陛下曾經的感情,陛下又怎麽會真的冷落您?如今您盡管沉住氣,待禁足一解,就算陛下忘了主動來,您也可以主動去太極殿求見陛下。屆時想讓陛下回憶起過去,還不是易如反掌。”


    毓貴嬪順著她的意思坐下來,綠夭看她聽得進,又徐徐說著:“一個月時間,足夠後宮的主子們適應您了,且讓憐嬪得寵去,有的是人看不慣呢。”


    兩日後,秋風忽起。


    頭頂晴天尚藍,一派秋高氣爽的模樣。


    再往遠處看卻滾著一團團灰蒙蒙的雲,雲霧相融漸近,悄悄攀至琉璃瓦下的簷角。


    因太後忌日,寶相寺的主持禪師一路被禦駕相迎,請到宮中為太後祈福做法。


    蘇皎皎身子尚未大好,隻痊愈了個六七分。


    但因著今日特殊,一大清早她便起了床,坐在桌前又抄了一份佛經。


    抄完時墨跡嶄新,擱在窗前晾了好一會兒才幹透。


    蘇皎皎溫聲問:“什麽時候了?”


    淩霄一邊擦著花瓶一邊回頭說著:“再有一刻鍾便要用午膳了,奴婢這就吩咐人去取。”


    她視線下挪,看到蘇皎皎手中那一份嶄新的佛經,又說著:“之前的那些奴婢都放在盒子裏裝的好好的,奴婢這就去取來放在一處,免得漏下。”


    蘇皎皎點點頭,看向手裏那一遝紙張絕對算不上少的佛經,若有所思地出了神。


    寶相寺放眼全天下都是數一數二的寺廟,每年不遠千裏前去祈福燒香的善男信女數以萬計,上至皇室中人、達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寶相寺都是最好的朝聖之所。其中又以主持禪師最為德高望重,身懷無量功德。想請主持開光、求簽、講經、祈福,都是難上加難,這次主持禪師能入後宮,還得是陛下下令去請,這才能將禪師請來宮中三日。


    後宮嬪妃平素困於深宮不得出,哪怕是想如平民百姓一般燒香祈福都極為不易,如今難得有機會麵見禪師,她們定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宓賢妃失子不久,如今又尚未從悲痛中完全走出,想必也會親自去請禪師,或超度或做法,總之,這一麵必定會見。


    蘇皎皎要做的便是趕在宓賢妃之前去找禪師加蓋佛印,再去佛堂燒佛經,祈福。這三個環節不論是哪個環節被宓妃撞見,她都能達成她的目標。


    隻是禪師時間金貴,想尋禪師達成心願的人定是不少,若不早些,恐怕禪師就會被主位娘娘們圍住,從而無暇抽身了。


    思及此,淩霄恰好拿著那一摞墨痕深淺不一的佛經過來,蘇皎皎當即立斷,說道:“告訴魚瀅今日不必去取午膳了。這佛經我親自抱著,你去取兩把傘來。”


    淩霄頓時了悟,將佛經遞交到蘇皎皎手上,趕緊說著:“今晨起的時候便瞧見關雎宮草叢裏的螞蟻搬家,想來天黑時怕是要下雨,奴婢這就去取傘。”


    備好東西後,蘇皎皎雙手懷抱著厚厚一摞已經整理過的佛經,同淩霄一道走路去佛堂。


    如今正午,禪師此時應是還在永壽宮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而後再坐陛下賜下的步輦一路前往佛堂。


    宮中主位娘娘的消息都靈通,若不出意外,宓賢妃應是用罷午膳,等禪師到了佛堂後,再坐步輦前行。


    她現在便起身步行過去,不僅顯得心誠,時間也掐得剛好。


    佛堂位處清淨,修建在十四橋右側,傍水而建,遠離宮殿和嘈雜,獨留一片清淨。佛堂地勢高,如一座小廟,七十二層白玉階,心誠者上。


    蘇皎皎便是準備加蓋佛印以後,再三跪九叩上佛堂,十足十的心誠。


    入了秋天冷,今日又風大。蘇皎皎寒症未愈,走得時候嗆了好幾口風。


    她身上水碧色的披風被風吹得微微鼓起,卻仍抱著佛經不肯撒手,終於在走了約莫著一個多時辰後,看見穿著袈裟,身後跟著四位弟子的主持禪師不疾不徐地走來。


    蘇皎皎疾步上前,在禪師上玉階之前開口喚著:“禪師請等等!”


    那禪師麵容和善,氣度沉靜,眼中似含著無邊智慧,見到蘇皎皎時便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說著:“敢問您是?”


    淩霄一邊肅然回禮一邊客氣地介紹著:“這是憐嬪主子,禪師大安。”


    禪師隻看了眼蘇皎皎,便收回了目光,問著:“老衲空淨,敢問憐嬪小主何事需要老衲相助?”


    蘇皎皎回禮說著,眉眼恭謹:“我這抄錄了數份佛經,想請禪師為我加蓋佛經,我再去佛堂燒香祈福,以期能心願得償。”


    “還請小主將佛經遞交與老衲。”空淨禪師雙手遞出,神色平靜,待接過佛經後細細瞧了眼,有些驚訝:“竟無一錯處,皆是往生咒。”


    他神色沉靜,將佛經遞與身側人,雙手合十:“還望小主莫怪老衲唐突,敢問小主可是失去過子嗣?”


    蘇皎皎低眉淡笑:“不曾,但宮中宓賢妃娘娘不久前才失去腹中麟兒,娘娘與我有恩,我又……”


    說罷,她有些哀傷般不願再提,唇角的淺笑也淡了下去,輕聲說著:“與我有關,因此,我也想盡綿薄之力,祝皇嗣早登極樂,重獲新生。”


    話畢,空淨禪師正要開口,卻見前方遙遙來一行人。為首的人姿容明豔,華麗璀璨,端端坐在步輦上,空淨禪師見狀,便再度雙手合十,拜了下去。


    蘇皎皎也回眸看去,就見宓賢妃坐在步輦上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神色晦暗不明。


    步輦落地,宓賢妃在虞靈的攙扶下緩緩走來,嗓音頗為冷淡:“本宮竟不知憐嬪還有這樣的一份心思。”


    她覷了一眼小和尚雙手捧著的那摞佛經,虞靈立刻會意,取來交給宓賢妃翻閱。


    宓賢妃低眸緩緩翻了幾頁,捏著紙張的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這紙張上的墨跡有深有淺,紙張亦是有新有舊,一瞧就不是一日之功。孩子沒了的這些時日,她不少在宮中誦經為孩子祈福,對這紙張上的往生咒再是熟悉不過。


    她本以為,這深宮薄情,她的孩子隻有她一人在乎。


    不曾想,她心有埋怨的蘇皎皎,竟也惦記著她孩兒的往生極樂。


    這對於一個才失去孩子不久的母親來說,最是令人動容。


    草草翻了幾頁,宓賢妃的眼眶微微泛了紅。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宓賢妃猛地停了手,掀眸看向蘇皎皎,厲聲問著:“為什麽要做這些?”


    蘇皎皎低頭福身,顫聲道:“妾自知當初的事難辭其咎,心中一直難以忘懷。避暑山莊時,陛下罰妾佛堂祈福,妾一日不敢忘懷,便是夜裏睡前,都要抄一遍往生咒才能安心。”


    說到此處,蘇皎皎十分動容,淚水漣漣道:“您對妾有恩,妾心中感念,日夜不敢忘,總想著做些什麽能不能幫到您。後來聽說禪師入長安,妾便想著多寫一些,叫禪師加佛印再去祈福,效果更好些。今日一到中午便等不及要來,生怕以妾的身份見不到禪師……”


    她的姿勢更加謙卑,哭泣道:“妾不求您原諒,隻盼著這往生咒生了效用,能達成娘娘的心願罷了。”


    宓賢妃雙眼發紅,微微抬了下巴,不願眼淚當眾落下,卻仍強撐著儀態,冷嗤道:“你魅惑陛下的時候,可曾想過本宮的孩子!?”


    蘇皎皎不敢起身,嗓音顫得愈發厲害:“妾身份低微,三年以來,唯娘娘提點才得見天顏。陛下恩寵浩蕩,妾身如薄柳,又如何能拒?同為天家嬪禦,同為女人,娘娘最能體會宮中女人的不易,那些身不由己,又豈是心想便能做成的。”


    宓妃定定看了蘇皎皎半晌,說不動容是假的。


    自打她失子後,她便明白了許多事。


    從前她是少女心性,滿心滿眼都是陛下,得不到陛下的寵愛便會心生不虞。


    可如今經曆了人情冷暖,嚐過了陛下薄情。


    她才知道,後宮女人不過都是這紅牆牢籠中的一隻鳥,為了陛下的恩寵而爭,為了家族榮耀而鬥,都是可憐人罷了。


    她不喜歡蘇皎皎承寵,可就算沒了蘇皎皎,也會有下一個。


    這恩寵不在她身上,也會在別人身上。


    與其讓那些恨不得同她你死我活的人得到聖眷,倒不如隨她去。


    哪怕是念在她是除卻自己以外,唯一一個還記得她曾經腹中孩兒的人的份上,她可以既往不咎。


    宓賢妃深呼吸了一口氣,僵硬地將視線挪開,語氣仍然高傲:“起來吧,算你有心了。”


    蘇皎皎柔柔稱是,這才撐著在風中搖搖欲墜的身子起了身。


    起身的一瞬間,她身子微晃,差點跌在地上,還是淩霄扶得及時才能不跌倒。


    宓賢妃淡淡睨她一眼:“你身子還不曾好全,如今刮著風便巴巴地跑出來,若是再病倒,可還怎麽侍奉禦駕。”


    這話一出,蘇皎皎便知道宓賢妃已經被自己感動到,當即就很感念地福了福身,說著:“禪師時間寶貴,妾不敢耽擱。”


    宓賢妃沒有再說話,隻先一步上了台階,淡淡道:“虞靈,回宮後將庫房裏的野靈芝賞給蘇氏,再叫林太醫來給她把脈。”


    虞靈低聲說著:“是,憐嬪小主心誠又心思純善,娘娘可堪大用。”


    台階下,蘇皎皎的臉色已經有些不太好,她仍溫聲說著:“外頭冷,還請空淨禪師先去為佛經加蓋佛印吧,我三跪九叩上佛堂,還得花些時間。若因我而使您身子受損,便是我的罪過了。”


    空淨禪師合十躬身:“小主心誠,便是無需三跪九叩,佛祖也定能體會到,老衲瞧您身子不適,莫要勉強。”


    說罷,他便領著一眾弟子上了玉階,台下隻剩蘇皎皎和淩霄兩人,仰頭看向佛堂,眸光堅毅。


    她蘇皎皎想做到的事,不論何等艱難,她從來都不會退縮。


    這後宮之路本就如履薄冰,她不對自己狠,自有旁人對她狠。


    若不能事事走到人前,又怎能踏得上青雲路。


    忽而,耳邊傳來似有若無的人聲。


    她回眸一看,正見到一個絳紫色宮裙的女人坐在步輦上,往佛堂的方向走來。


    第42章 暴雨前


    病來如山倒


    蘇皎皎眯眸看著那人的依仗越走越近, 在看清容貌的一刹那,原本單薄的身子更是微微搖晃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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