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麽可笑,他和雪妙是父皇的親生子女卻過得如此淒涼,而許清嫵不過是皇後的侄女便能得到如此多的優待。在這宮裏若沒有權利,便隻能淪為刀俎,任人宰割。


    照顧雪妙的那段時間裏,許清嫵常常去看望他和雪妙。


    她雖驕縱卻不狠毒,且對他和雪妙多有照顧,甚至於每次入宮時,會在他照顧雪妙不得閑的時候來搭把手。


    皇宮是多麽冷血無情的地方,沈淮早就看慣了冷眼利用,看慣了生死相搏,許清嫵的情誼便格外難得。


    再後來——


    雪妙染病死後,沈淮便告知皇後搬入了皇子所,日日在國子監跟著太傅學經國之道。


    在治國上,沈淮很快就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受到了先帝的讚揚和重用。他逐漸變得八麵玲瓏,事事不喜形於色,在朝中周旋往來越發內斂,讓人琢磨不透。


    偶爾見了許清嫵,她還是會言笑晏晏地給他送玉蓉酥,歡歡喜喜地讓他嚐嚐,仍然喜歡黏在他身邊叫表哥。


    可許清嫵從不知道,他也懶得解釋。


    他從來都不喜歡玉蓉酥,隻喜歡母妃親手做的馬蹄糕,可惜這輩子,他再也嚐不到了。


    “陛下,陛下?”


    沈淮從沉思中驚醒,淡聲問著:“何事?”


    蔡山在一側說著:“回陛下,太極殿到了。”


    沈淮嗯了聲,不疾不徐地下了禦輦,邁步往前殿的方向走時,淡聲說著:“朕記得西州新貢了些阿膠,明日賞給毓貴嬪幾斤。”


    “是。”


    進門的一瞬間,沈淮忽而想起什麽,沉聲問著:“憐嬪如何了?”


    蔡山笑道:“憐嬪主子的病已經大好了,今晚的牌子都重新掛上了,陛下可是要——”


    沈淮擺擺手:“讓憐嬪來。”


    話音甫落,他又頓了腳步,說著:“不必了,朕今夜獨寢即可。”


    毓貴嬪今日定是心情不好,他此時招憐嬪侍寢,毓貴嬪還不知作何感想。怕是又要嫉恨憐嬪,下回見了又要哭哭啼啼的,實在不必要添這個麻煩。


    蔡山稱是,躬身退了出去。


    沈淮坐到堆成山的奏折前,執筆批閱。


    批了幾份後,瞥見底下寫著許徑山,原本平靜的心情再度有些焦躁。


    許徑山,許清嫵之父,太後的哥哥。


    也是沈淮名義上的舅舅。


    此次從許清嫵入宮,便是他一早和太後商議出來的結果。太後臨薨前的懿旨重於千斤,他雖覺得不妥,卻也不得不聽從。


    隻是臨幸她,沈淮心裏邁不過去那個坎兒,可一直這麽晾著她,對許清嫵而言卻太過殘忍。


    沈淮捏了捏眉心,愈發煩躁。


    他治國尚且雷霆手腕,不成想也會在這樣的一件小事上左右為難。


    次日,天晴。


    日光明媚,也不曾起什麽風,剛用罷早膳的時間點,實在適宜出去走走。


    蘇皎皎昨晚便銷了假,在披香殿悶了多半個月,總算能出去散散心。


    聽淩雲說今日宮中花匠培養了不少新品菊花,這兩日開得正好,便一直想著去瞧瞧,今日倒是終於得了機會。


    蘇皎皎支額坐在步輦上,細微的風迎麵吹過來,夾帶著似有若無的花香,很是舒適。


    今日去向皇後請安時,剛一進去便覺得格外熱鬧些,連人都坐的比尋常滿。


    算算日子,除了敏婕妤以外,宮裏禁足靜思的都到了日子,又新添了位毓貴嬪坐在前頭,好不熱鬧。


    她病了大半個月不曾得寵,今日再去請安,夾槍帶棒針對她的人都少了好些,唯獨皇後問了句身子好些了沒有。


    如今談話的重點,倒是放在了朱寶林和妙禦女身上。


    她記得那日姝嬪的話,特意多看了幾眼妙禦女。


    妙禦女生得是不錯,雪膚杏眼,身段如柳,一顰一笑間帶著些柔媚。但論五官,她和蘇皎皎並無相像之處。


    若非要說是哪裏像些,也就是眉眼之間盈盈的柔弱媚態,有十之二三罷了。


    可惜她不是蘇皎皎,蘇皎皎也不是她。


    沒什麽可比性。


    魚瀅跟在蘇皎皎身邊笑著說:“小主,方才在鳳儀宮時,奴婢瞧姬良使和妙禦女的樣子,這兩人似乎頗不對付,倒像仇人似的。”


    蘇皎皎淡淡掀眸,笑道:“當初春日宴姬良使中毒,醒後一口咬定是妙禦女,還差點拉我下水,陛下降位妙禦女為采女,又禁足三個月。她倆又同住鸞鳴宮,自然看不對眼。”


    “何況曾經兩個再不對付,卻也都不得寵,倒還好些,如今妙禦女重獲恩寵,姬良使自然心中不快。”


    魚瀅點點頭,笑著說:“那倒是,害自己失寵的人複了寵,還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蕩,任誰都覺得心裏不舒服。”


    蘇皎皎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妙禦女倒未必真的害了姬良使,保不齊是恨錯了人呢。”


    魚瀅頗有些驚訝地看過去,卻也知道這話不好明說,不再出聲。


    她了解自家主子,沒有把握的話她絕不會亂說。雖然此時是以開玩笑的方式說出來的,那也肯定是發現了什麽端倪。


    難道這件事當初還另有隱情不成……


    深秋時節,禦花園栽種的銀杏樹盡數變了黃。扇葉一般的葉片在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光,微風一吹簌簌生響。


    巨大的樹冠,銀杏葉密密麻麻地綴在枝頭,如一樹蝴蝶攏翅在枝幹上。


    蘇皎皎讓依仗停在銀杏樹下,微微仰頭看過去,身上落滿斑駁光影。


    她伸出手去,恰好伸手接到一片銀杏葉在掌心。


    天高雲淡,微風徐徐,再沒這麽好的光景了。


    蘇皎皎溫聲說著:“落。”


    魚瀅上前去扶她,低聲說:“小主,小心些。”


    蘇皎皎將手搭在魚瀅腕上,正欲抬步過去,餘光卻瞥見一人身後跟著一個宮女,從另一側拱門氣衝衝地進來。


    是姬良使。


    若蘇皎皎記得沒錯,朱寶林當初似乎和姬良使關係甚篤,昨兒也是姬良使在朱寶林的繪竹館一起見著了陛下。


    要當真感情這麽好,姬良使也淪落不到失寵這麽久的地步,朱寶林懷有身孕如今恩寵頗濃,真有心提上幾句,姬良使複寵也不是難事。


    可見隻是表麵情濃,背地裏各自為營罷了。


    昨兒姬良使主動去找朱寶林,想來也是坐不住了。隻是可惜,好不容易遇到的機會又被毓貴嬪搶去了,倒是可憐。


    她沒作聲,神色自若地同魚瀅一道進了身前的亭中。


    魚瀅喚著隨她出行的幾個宮女:“去,將茶點給主子擺上,桌凳擦幹淨。”


    待整理完畢,她才娉娉婷婷地展裙坐下,舉起一杯香茗抿了口。


    蘇皎皎如今是嬪位,侍奉的宮人很是不少,日子也過得比之前舒坦太多。如今出行身邊儀仗可跟四名宮女兩名太監侍奉在側,十分前呼後擁。


    雖比不得主位娘娘們萬般奢華尊貴,但落在那些不如她的宮妃眼裏,卻已是神仙日子了。


    後宮中妃嬪三四十餘人,卻大多都是低階妃嬪,低階妃嬪雖是主子,日子卻過得算不上太好。


    尤其是無寵無家世無靠山的,衣食住行處處都要遭人縮減,有些甚至還要做些繡活兒去變賣貼補。曾經的蘇皎皎在宮裏過了三年這樣的日子,自然清楚底下的人的艱難。


    也更清楚,她如今的地位和生活,姬良使會有多羨慕。


    所以蘇皎皎猜測,姬良使一定會看到她的儀仗,也一定會主動過來同她請安。


    果不出其所料,蘇皎皎坐下沒多久,姬良使便遙遙看到了她在的位置,向她這邊走了過來。


    她走到的時候,禦花園修剪花草的宮人正端著一盆才開的綠菊讓蘇皎皎品鑒。見有人來了,蘇皎皎略一抬手,宮人應聲端著綠菊退了下去。


    姬良使看在眼裏,隻覺得蘇皎皎風光極了,短短時日便晉封到了嬪位,又得陛下的恩寵,如今已是叫她仰望的存在了。


    想當初第一次見蘇皎皎的時候,她正從坐著陛下禦賜的步輦回宮,春風得意,風光無限……


    可現今她早就失了寵,仍在良使的位置上艱難度日,而蘇皎皎,已經是關雎宮的憐嬪了。


    姬良使壓下心中酸澀,上前恭謹地行禮道:“妾給憐嬪主子請安。”


    蘇皎皎瞧她一眼,很是溫和地說:“姬姐姐也在,快坐,奉茶來。”


    姬良使聞得憐嬪一聲姬姐姐,心中頓時百味雜陳,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低下頭說:“妾身不過是從七品良使,如何擔得起您一聲姐姐。”


    蘇皎皎笑笑:“春日宴那日我便是如此叫,無礙的,我不拘那些小節。”


    姬良使感念一笑,雙手從魚瀅那裏端起一杯茶擱在身前,說著:“方才從拱門進禦花園,本是想從這散散心再回鸞鳴宮的,誰知遇到了您。”


    “倒是巧了,”蘇皎皎又喝了口茶,瞧著姬良使說著,“秋日天幹,魚瀅,你等會兒去太醫署取些胎菊送給姬良使。”


    說罷,她笑了笑,柔聲說著:“我剛剛看到你指尖似乎有些脫皮,也不知是不是上火的緣故,最近太醫署往披香殿送過一些幹胎菊,喝著倒是不錯,你也回去試試。”


    姬良使沒想到蘇皎皎竟然是如此溫柔細心之心,頓時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再開口,嗓音竟然有些哽咽:“妾多謝憐嬪小主關懷!”


    蘇皎皎溫聲道:“不必多禮,宮裏女人過得不易,我從前三年在宮裏都是這麽過來的,自然知道你的難處。”


    說完,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自然地問:“你昨兒去看朱寶林,她可還好?如今宮中隻她一個懷有身孕的妃嬪,可是金貴的緊呢。”


    姬良使的神色瞬間便冷了些許,說著:“朱寶林好得很,繪竹館裏早早就供上了上等銀絲炭,陛下也常去,怕是不能更好了。”


    聽她語氣中的怨氣,蘇皎皎便知道她猜對了,又十分善解人意地說著:“我記得從前你跟朱寶林感情好,早在掖庭的時候便是人人都知的好姐妹,現在可是發生什麽事了?”


    “倒沒什麽事情。”


    姬良使生硬說著:“隻是發覺自己從前看錯了人罷了。”


    蘇皎皎長歎了聲,語氣十分可惜:“在宮裏若想生存得好些實在是不易,原本有姐妹陪你還好些,本應是長長久久的才好。朱寶林精通醫術,現在又有了身孕,她若是念舊情提點你,你怎麽會不念著她的好呢。”


    她說的委婉中肯,處處為姬良使著想。


    姬良使本不覺得有什麽,卻突然發覺話裏有不對勁的地方。


    朱寶林精通醫術?她怎麽從來都不知道這回事!


    姬良使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她詫異道:“妾和朱寶林在未進宮時便認識,卻從不知她精通醫術,您是如何得知的?”


    蘇皎皎訝然地看著她,以帕掩唇驚呼著:“姐姐怎麽會不知道此事?那天便是在這個涼亭裏,我瞧見朱寶林被蕭才人罰跪掌摑,上前說和,這才知道朱寶林頗懂藥理。也是那一日,朱寶林回去請了太醫才查出有孕。”


    “你從前和朱寶林這麽要好,她怎麽會故意瞞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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