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傲淩厲的臉上此時隻有為人母的哀傷,卻強忍著情緒,不肯落淚。見太醫起了身,才緊張地看著太醫從躬身裏頭走出來,忙上前問著:“安太醫,皇兒如何了?”


    安太醫斟酌了瞬,方說著:“大皇子年幼,之前又才病過一回,身子本就有些虛。如今入了冬,天氣寒冷,冷熱交替之下,才會病倒。”


    說罷,他猶豫片刻,說著:“不過——微臣觀大皇子的脈象有些駁雜,除了寒虛之症,還有血熱妄行的情況,攻入心腦的症狀,隻這脈象極不明顯,微臣也不好判斷是因何而起。”


    安太醫問著:“敢問娘娘,大皇子今日睡眠和用膳胃口如何?”


    王淑妃不知這是什麽意思,瞪大眼睛拔高聲音說著:“皇兒用膳一向不多,休息這幾天也大好。本宮還想著是病才好的緣故,沒有往別的方麵想,皇兒是怎麽了,可是中毒了?”


    安太醫拱手躬身:“大皇子的脈象並無中毒的症狀,隻是身子欠佳,還需要好好調理,娘娘無須太著急。待微臣開張方子給大皇子,好好調養一段時日即可。”


    “另外,還有一事,”安太醫掂量說著,“皇子雖年幼,娘娘也不要過分縱容。吃喝太滿,不受冷受熱,整日不跑動,都於康健無益,易體虛生病。”


    安太醫說的這些,每一條都是王淑妃平時對沈南舟的要求。她以為自己是在照顧孩子,不曾想,原是自己害了他。


    她怔怔看著床上躺著的大皇子,心中愈發愧疚。


    誰也想不到一向淩厲威儀的王淑妃也會有如此無助的時候,喃喃道:“本宮以為這些才是對舟兒好的,竟是本宮做錯了……”


    芝桐在一側勸慰著:“娘娘也是因為緊張心係大皇子才會如此,安太醫既說了,咱們以後照顧粗糙些便好。大皇子雖是長子,到底也是男孩,日後要經曆的風霜雪雨又豈止這些?”


    王淑妃果斷轉身,用帕子將眼角的淚水迅速擦去,極力壓抑著情緒,冷聲說道:“舟兒身子不適,去向國子監多告假一段時日。總之他如今年歲小,也隻是學些生字皮毛,本宮在玉堂宮教也是一樣。”


    芝桐柔聲應著:“是,奴婢這就派人去。”


    待安太醫寫好方子交給玉堂宮的宮女,王淑妃才沉聲說著:“大皇子身子不適,你請脈的時間從五日一次改為隔一日一次,也好時刻關注著舟兒的身子。”


    安太醫稱是,正要請辭時,從宮外進來一人,急匆匆地說著:“娘娘,皇後娘娘身邊的雨荷帶人來了。”


    提起皇後身邊的人,王淑妃頓時來了火氣,揚聲道:“本宮的玉堂宮豈是她想進就能進的?!讓她滾!”


    見娘娘情緒不佳,芝桐急忙上前低聲勸著:“娘娘,上次太極殿一事您已經惹了陛下不快,如今大皇子不適,這樣的緊要關頭萬不可再公然和皇後娘娘對上。就算再生氣,您也聽聽雨荷說什麽,頂多等她走了再想法子就是了。”


    王淑妃冷笑了聲,揚眉說著:“皇後在本宮這裏能安什麽好心!”


    她盯著宮門的方向半晌,冷冷撂下一句:“讓她進來。”


    王淑妃旋身坐上主位,冷眼看著雨荷帶著人從殿外笑吟吟地走進來。


    像是絲毫看不出王淑妃冷若冰霜的表情,雨荷笑得得體,進了門檻後妥帖地向人福身行禮,說著:“奴婢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王淑妃神色不曾有一絲鬆動,隻睨她一眼,居高臨下道:“皇後娘娘當真是看重本宮,竟讓你親自前來。”


    雨荷笑意不減,客客氣氣道:“淑妃娘娘身份貴重,娘娘自然看重您。不然,又豈會聽說了大皇子身子不適,便立刻擔憂地讓奴婢來送補品呢。”


    她擺擺手,身後的宮人上前幾步,站到了王淑妃身邊,說著:“都是些極好的補身之物。皇後娘娘身為中宮,自然要關懷後宮的孩子。這一番心意,還請娘娘收下。”


    粗粗掃一眼,托盤上擺的都是人參靈芝血燕之類東西,貴重不假,卻都是入口的東西。


    皇後和她不合人盡皆知,她卻還巴巴地送這些東西來惡心人!


    王淑妃冷笑了聲,皮笑肉不笑道:“皇後心意雖好,本宮的玉堂宮卻也不差這些東西。皇後娘娘庫房本就不充裕,還是收回去吧。”


    如此明目張膽的譏諷,雨荷不可能聽不出。


    她心裏雖不快,卻曾不表現出來,隻瞧了眼身側的安太醫,眉眼平和地笑道:“奴婢還沒發現安太醫也在玉堂宮呢。”


    雨荷狀似無意般提著:“近日不光天兒不好,連後宮都不甚太平。朱寶林的胎兒今日有恙,陛下吩咐娘娘千萬照顧好朱寶林的胎。陛下倚重娘娘,娘娘便對宮裏的孩子格外上心些。”


    她的語氣透著些難辦:“隻是朱寶林的孩子尚未生產,太醫署都是先緊著繪竹館那頭。何況太醫署的人員調動皆是皇後娘娘一手經管,若是林太醫一人忙不過來,恐怕安太醫可就得臨危受命了。”


    “怎麽,你還要威脅本宮不成!”


    雨荷話說的圓滑,王淑妃卻也聽得分明她是什麽意思。


    當即便生了惱,抬手拍向桌案,怒斥道:“你也配!”


    今日這禮若是不收,依著皇後的意思,那安太醫就休想再來玉堂宮照顧大皇子,當真是個毒婦。


    王淑妃厲聲道:“安太醫一直照顧著大皇子的身子,便是陛下,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大皇子病著,怎麽,皇後是要視皇嗣的安危於不顧不成?”


    雨荷柔柔一笑,頷首道:“奴婢不敢。”


    她語氣自如,不緊不慢道:“皇後娘娘寬宏仁善,一向視大皇子如己出,又怎麽會視大皇子的安危不顧?淑妃娘娘——可不要構陷中宮才好。若是安太醫當真去侍奉朱寶林的龍胎,皇後娘娘定會為您指別的太醫過來的。”


    話音甫落,她不再多言,微微偏頭看向身邊捧著賞賜的一眾宮人,淡聲道:“還不將東西放下。”


    雨荷臉上重新掛上笑意:“鳳儀宮事務繁忙,奴婢就不多留了。”


    “走。”


    她屈膝福身,領著鳳儀宮的幾個宮人從容不迫地出了玉堂宮。


    如今自己失勢,連皇後身邊的宮女都敢同她使臉色!


    王淑妃盯著雨荷的背影,目光格外陰冷:“安太醫,過來驗一驗東西有沒有問題。”


    安太醫早已被殿內的爭鋒驚出了一身的冷汗,聽王淑妃傳喚,再不敢耽誤,立刻低著頭上前將補藥一一查驗過,才敢說著:“娘娘,這些補藥都沒有問題,卻不適合大皇子服用。這些補藥藥性猛,且屬熱性,還是不用為好。”


    皇後送來的東西,不論有用無用,好或不好,她都不可能用上分毫。


    王淑妃深吸了一口氣,平聲吩咐著:“芝桐,將東西都收進庫房裏。”


    安太醫走後不久,侯在殿中的宮女奉茶過來。


    王淑妃不曾接,隻垂眸思量著什麽,淡聲問著:“最近敏婕妤那頭怎麽樣了?她靜思幾個月,陛下也不提解除靜思這回事,說是靜思,同幽禁又有什麽區別。”


    “本宮記得敏婕妤繡工不錯,派人通知敏婕妤去給陛下繡一件寢衣。”


    她如今失了協理六宮之權,皇兒後連帶著受陛下冷落。


    敏婕妤靜思了這麽久,是時候出來了。


    皇後和宓賢妃不主動放人,她也不能坐以待斃。


    敏婕妤雖性子急躁,但一手繡工卻極好,陛下也曾誇讚過她巧手。若她的寢衣能叫陛下回想起從前,說不定便能解了她的靜思。


    多一人,總是多一份力。


    自朱寶林在步輦上受驚動了胎氣後,宮裏也算風平浪靜了些時日。


    時至冬月,長安愈發的冷。


    今年早早的下了一場雪,不厚不薄的一層,壓在屋簷廊頭上,晶瑩剔透的好看。


    披香殿院中的幾株桂花樹被落雪妝裹,瞧著銀白的一片。太陽一曬凝結成水靈靈的碎冰,在冬日的光暈下泛著細碎的流光。


    魚瀅從外麵撩簾進來,將懷裏的一捧紅梅錯落有致地插進瓷瓶裏,又擺在了蘇皎皎身側的小方桌上。


    在這冰天雪地的冬景裏,增了幾分豔色。


    她手都凍紅了,彎腰去夠地上的炭火盆,搓著手笑:“今年的紅梅有幾棵早開,奴婢帶著曼夏去領這個月的月俸,恰好瞧見門口的紅梅花苞飽滿,便一時興起折了幾支。殿裏暖和,估摸著要不了兩三日就開了。”


    蘇皎皎將鼻尖湊近瓶中的紅梅,雖未開花,卻仍然聞得到淩冽的清香,笑著說:“果真好香。”


    她支起窗往外看,晨曦斜斜照在院中。


    就見朱瓦紅牆,霜雪覆枝,皆籠在一片金燦燦的曦光裏,風光真好。


    蘇皎皎畏熱也畏寒,被窩裏的湯婆子和手上的手爐從來不丟。


    幸好嬪位剛好用得上銀絲炭,份額也足。


    在殿裏隻穿一件裏衣也不覺得冷。


    如今眼前這景色看得人身心愉悅,蘇皎皎也不覺得冷了,將手爐往桌子上一放,笑意清淺:“冬月少雪,今年這雪景賞得倒是早了些。下一場雪怕是要到年關了,如今不出去走走實在可惜。”


    說這話就要起身,魚瀅忙攔著她說:“化雪天兒冷,又路滑不好走,上回朱寶林雨後出行便因為輦夫腳滑動了胎氣,您就別今日出去湊熱鬧了。”


    蘇皎皎嗓音清清淩淩,笑著說:“那不坐步輦便是了,有你們陪我走路,還能摔了不成?”


    她揚聲說著:“淩霄淩雲——為我梳妝更衣。”


    主子一旦決定的事情任誰都無法改變,魚瀅一臉無奈地跟著進去,隻求千萬別出什麽岔子。


    地上積雪雖未化盡,常走的宮道被已經被人清掃得十分幹淨。


    蘇皎皎捧著手爐領人走在前頭,罕見的覺得這冷空氣讓人心境開闊。


    她笑著回頭說:“魚瀅你瞧,這不是也無礙嗎?”


    魚瀅更加無奈,說著:“如今在宮道上自然無礙,可您要去的梅園卻是沒人打掃的。”


    蘇皎皎生得清冷柔弱,一向多穿素色宮裙,甚少有穿豔色的時候。


    今日她心情好,難得的選了件胭脂色的宮裙,襯得她明豔生動。


    裙上的銀絲蘇繡芍藥花,在雪光下泛著碎星似的光點,蓮步輕挪間,裙擺如波浪,更添了幾分靈動。


    梅園的紅梅果真也早早含了苞,遠遠看過去一片的緋色,銀白的雪花同緋色花苞落在一處,美的驚心。


    稍稍往裏深入了些許,卻聽見不遠處似有人聲。


    如今梅花尚未完全盛開,蘇皎皎沒想到,舍不得雪景來梅園看花苞的人居然不止她一個。


    她輕輕撥開花枝踩著地上的雪往前走,正見鍾美人側麵對著她,手捏著一支梅枝,微微仰頭看過去。


    鍾美人顯然也聽到有人來了,她不緊不慢地鬆開花枝扭頭看過來,清冷的臉上平靜無波,像她福身道:“妾給珍嬪請安。”


    蘇皎皎同鍾美人無冤無仇,雖不熟稔,她卻對鍾美人有一兩分鍾好感。


    她現在都記得第一次知道鍾美人和敏婕妤是表姐妹的時候,鍾美人反駁敏婕妤所說的話。


    何況她早先也聽人說,鍾美人入宮前便是長安有名的才女,性格清冷,才情俱佳,又不會受人唆使,這樣的人在宮裏很是少見。


    蘇皎皎柔柔一笑,說著:“鍾美人快請起。”


    “如今梅林紅梅未開,本主還以為隻自己一個人會來,誰知遇到了你,倒是巧了。”


    鍾美人麵色未變,隻淡淡說著:“珍嬪和妾一樣,都是惜花之人罷了。”


    麵對蘇皎皎,她不卑不亢,隻就事論事。


    蘇皎皎一怔,頗有種被她一句話噎死的感覺,在別人麵前她八麵玲瓏,如今麵前坦率的鍾美人,反而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同她接話了。


    在蘇皎皎斟酌之際,鍾美人適時開了口:“若您覺得妾無趣,梅園中還有一人。”


    “還有一人?”


    蘇皎皎更加想不到了,溫聲笑道:“是誰在?”


    鍾美人稍稍垂下眸,一幅不大願意提起的樣子:“蕭才人。”


    她抿抿唇,放輕聲音說著:“她來梅園,興許是另有目的。”


    蕭才人驕縱跋扈,眼高於頂,誰都不放在眼裏。雖然她總是話裏話外帶上鍾美人,然而鍾美人和她完全不是一路人,更不喜歡和她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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