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譽坐在三角鋼琴前,升降台把自己帶到舞台中央。


    他今天第一套演出服是酒紅色絲絨西裝,內搭的黑襯衫采用錦綸材質,在舞台打光下呈現出金屬般的精致光澤。


    台下,橘黃色熒光棒匯聚成星海,配合他的歌聲搖晃。


    聚光燈的光芒太過刺眼,他看不到台下那個位置,究竟是不是坐著那個人。


    -


    八點三十五分。


    餘笙被堵在了路上。


    導航顯示前方還有一公裏擁堵,預計通行時間二十分鍾。


    她急得不行了:“師傅……不能換別的路嗎?”


    司機師傅翻了個白眼:“姑娘,我又不會飛,你催也沒用。這個點兒就這樣,走哪條路都一樣堵。”


    餘笙打開手機地圖,看到兩百米內有個地鐵站。


    她算了一下,坐地鐵過去隻要二十分鍾,當機立斷下了車。


    為了那場正式的飯局,她穿了禮服裙,腳踩七厘米高跟鞋。離開飯店時,她來不及回到酒店更衣,就穿著這一身趕往體育館。


    寒風凜冽的十二月,天氣預報甚至說今天晚上有雪。


    她光著兩條腿,隻披了一件聊勝於無的單薄外搭。地鐵上的路人紛紛側目,尋思這小姑娘難道不冷嗎?


    幸好餘笙塗了口紅,能夠掩蓋她早已凍到發青的嘴唇。


    因為她一直在疾步行走,高跟鞋早就把腳跟磨破了皮,破潰和鞋子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如履針尖。


    她咬了咬牙,還有三站了。


    餘笙暗暗祈禱著車子能開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吧……


    -


    九點整。


    後台,林嘉譽在休息。


    所有人都不敢上前打擾他。


    大家都看出來了,他今天的情緒差到極點。


    而熊懷知道其中的緣由。


    第一首歌唱完時,燈光暗下去,林嘉譽看向他預留給餘笙的位置,座位上空空如也。


    那是全場最好的位置,那位觀眾卻沒有來。


    彼時,林嘉譽還抱有一線希望。


    可能隻是遲到了。


    他又唱了第二首歌,第三首歌,第四首歌……


    不知唱了幾首了,那個人還是沒來。


    他如墜深海,現場的歡呼聲仿佛離他非常遙遠,變得像是濃雲後麵悶沉的雷聲。燈光亮如白晝,可他眼前模糊不清,視野裏的光點都在一點點棄他而去。


    為了不讓觀眾失望,他拚盡全力維持自己的狀態,照常完成了一首又一首歌。


    可是等到休息的間隙,林嘉譽回到後台,這假麵是一秒鍾也掛不住了。


    化妝師和服裝師圍著他忙碌,可他像是一具任由擺布的斷線木偶,那股死氣逼得所有人大氣不敢喘。


    王柒急火攻心:“他這個狀態等下怎麽搞!這還有一個半小時呢。”


    熊懷非常能理解老板此時的失望:“餘小姐怎麽會沒來啊……都答應好的。”


    “趕緊給她打電話啊!問問怎麽回事!”為了能讓林嘉譽好好演出,王柒也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解決方法。


    解鈴還須係鈴人,他第一次希望餘笙立馬出現。


    熊懷跺腳:“我打了!關機!”


    王柒絕望地拍響腦門:“那沒戲。”


    林嘉譽換好造型,他雙手撐住化妝台,借力站起。那身影看起來莫名地清臒,好像這一個動作便已經耗光了他的氣力。


    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微微駝著的脊背重新直起,林嘉譽緊咬著唇,沉默注視鏡中的自己,空洞的眼睛一點點恢複了神采。


    熊懷提醒:“譽哥……差不多該上場了。”


    他點頭,聲音沉抑:“好。”


    -


    九點十分。


    餘笙的手機沒電了,調不出驗票二維碼,她心急如焚。


    幸而這時保安詢問她有沒有帶身份證,這場演唱會也可以刷身份證入場。


    她喜出望外,趕緊掏出身份證,總算進到了場內。


    一門之隔,外邊是蕭瑟寒冷的夜晚,裏麵是橘光滿布的銀河。


    餘笙站在最後一排,扶著欄杆喘粗氣,好像一隻快要累死的牛,喘得肺部生疼。


    “趕……趕上了!”她情不自禁地激動叫嚷。


    正好下半場即將開場,觀眾熱情地舞動熒光棒,迎接大明星重返舞台。


    一束追光打向舞台正中,林嘉譽坐在一把高腳凳上,麵前是直立式麥克風。


    前奏響了一秒鍾,他卻突然半轉過身,對後方的樂隊做了個“稍等”的手勢。


    音樂戛然而止。


    觀眾的低語此起彼伏,大家以為台上出了什麽意外。


    他取下麥克風,環顧全場:“今天,很感謝大家來聽我的演唱會。”


    全場掌聲雷動,他又抬起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先別急著鼓掌。


    等周遭恢複安靜,他垂眼看著地麵,慢慢說道:“其實……我今年,狀態很不好。尤其是上半年,完全沒有靈感,一首歌都寫不出來。那時候挺崩潰的。”


    “大家總說我是天才,沒有瓶頸期。然而現實是,今年我曾經一度覺得,我可能……該隱退了吧。”


    他驀然苦笑:“因為……我最喜歡的音樂,討厭我了。”


    他拿著麥克風的手垂在腿上,一聲短歎,沒有被收音裝置捕捉。


    了解林嘉譽的粉絲都知道,這個人從來不賣慘。


    無論承受過什麽,他都會小心翼翼藏起那些不堪,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麵展現給大家。大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破天荒地暴露脆弱。


    台下觀眾零零散散地喊出加油,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餘笙也被那些人的情緒所感染,跟著他們一起為他鼓勁。


    林嘉譽靦腆地笑了笑,重新將麥克風舉到唇邊:“可我很幸運,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有人拯救了我。她就像繆斯女神那樣,重新賜予了我一切。”


    霎時,餘笙懵了一下。


    他說:“無數的旋律重新回到我的腦海裏,我覺得自己又能為大家創作出新的歌曲了。”


    停頓片刻,他道:“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這位老師。”


    旋即,他話音一轉:“但是,世間總有很多無奈。以後,我可能也沒機會跟她合作了。”


    他感覺心髒好疼,眼睛也莫名地發酸。


    “我曾經寫過一首歌,《荒夢》,今天我想把這首歌唱給她。”


    “盡管……她沒來,聽不見了。”


    林嘉譽示意樂隊可以開始演奏。


    餘笙遙遙望著台上,太遠了,他的身影好小,小到幾乎看不見。


    透過大屏幕,她看到總是清傲的男人低下高貴的頭顱。他雙手捧著麥克風,縮起寬闊的肩膀,喃喃訴語。


    落向他的燈光半明半暗,將他對半撕扯。在那哀矜的嗓音裏,好像漆黑將要吞咽光明。


    “走在時間衝刷的人牆,錯過都來不及欣賞。”


    “誰的生活不是尋常影像,還能變幻多少新奇花樣。”


    “這首歌,不要路人捧場,隻要有你為我鼓掌。”


    餘笙腦子好亂,她也快要被淹沒在黑暗裏了。


    她想起和林嘉譽吃過的每一頓飯,想起他們緩步碾過江畔,想起他們在海裏緊握的雙手。


    想起他為數不多,格外珍貴的笑容。


    “想在秘密的深夜將你觸碰,”


    “想成為你故事的第一人稱。”


    一絲冰涼在餘笙臉頰化開,她困惑地伸出凍僵的手。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了,不知是誰溫了一壺酒,澆在她心上,惹得她生出昏沉醉意。


    一首歌攪碎了良馴的夜。


    在這一字一詞裏,彼此隱秘而放浪的心事昭然若揭。


    “可我是否……隻能眼睜睜。”


    “看你做我的詩,而我……做你的夢。”


    酒喝得太多了,竟然從眼角淌落。


    大屏幕上,男人的模樣愈加影影綽綽。餘笙抬手抹拭眼睛,人還是那個人,可是他為何離得那麽遙遠。


    台上,林嘉譽茫然地搜尋人海。


    找不到。


    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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